光绪三十四年十月的一个冬夜(1908年11月),启叔叔和启娘娘在家里接待了美国传教士毕启博士。毕博士长得瘦瘦高高的,笔挺的鼻梁上架着黑框眼镜,眼镜后是一双深邃的眼睛,闪着睿智的光。他着一身硬挺的西装,和身穿中式棉袍的启叔叔在客厅一边“吧唧吧唧”地抽旱烟,一边叽里呱啦地高谈阔论。
客厅里的炉火烧得正旺,我和启娘娘摆着晚餐的桌子,“这个毕启,恩,就是办,办Chengdu Hua Mei Middle School(成都华美中学)的,在,在,在城里办得Very Good(很火)!现在,又,又想在华西坝,建,建一所,Comprehensive University(综合型大学)。想,想拉Doctor(指启叔叔,启娘娘对丈夫的爱称)一起,一起join(加入)。”启娘娘一边麻利地摆碗筷,一边悄声告诉我。
“华西坝,不就是老南门那边吗?那可还是一片一片的荒田啊!啥,啥叫‘综合型大学‘啊?”我好奇地问。我很喜欢跟启娘娘摆龙门阵,她总有很多稀奇的新鲜名词。
启娘娘笑了,脸上的皱纹在灯光下翩翩起舞。她故作嗔怪地说:“这个都不知道啊。就是,就是有,恩,有很多,很多不同,不同majors(专业)的大学。比如,天文、地理、中文、英文、医科、牙科……恩,就是,什么都有的学校。”
“哦!”我恍然大悟地点点头,又问:“他为什么找启叔叔呢?启叔叔可是建医院的呀。”
启娘娘又抿嘴笑了:“建这么,这么大的学校,一个人,一个教会怎么take care(顾得过来)?我听Doctor说,毕博士现在,正和各个,恩,教会,商洽,商洽joint cooperation(联合办学)的事。Doctor建了几个医院,自己又是,又是货真价实的Doctor(医学博士),还能,还能帮助在,加拿大,我们的教会,collect money(筹钱)。你启叔叔当然,当然是个好人选喽!”启娘娘一脸笑容,一说起她的Doctor,启娘娘就总是一副“我自豪”的样子,让人看了好生艳羡。
“哦,原来是这样!”我恍然大悟。不过,对他们打算怎么联办大学,怎么筹钱,怎么规划仍是云山雾罩,不明就里。在我的眼中,毕博士、启叔叔、赫牧师都是英雄一样的人物,他们几乎无所不能。我对他们不止是钦佩,甚至谈得上敬仰。
“啪嗒、啪嗒、啪嗒”急急的脚步声传来,“吱呀”一声门开了,金姐姐出现在门口。她一手扶门,一手捂胸口,上气不接下气地大声说:“不,不,不得了了,皇上,皇上驾崩了!”
“什么?”我和启娘娘同时惊叫起来,启叔叔和毕先生听到声音,也快步走了出来。
金姐姐双颊涨得通红,双手扇着风,倚在门上,喘着粗气说:“确乎,确乎是真,真的。今天卯时驾崩的,大街小巷都说高了,这,这可咋得了,这可咋得了啊。”
“Calm down(莫慌),Calm down(莫慌)!”毕校长镇定地说,转头对启叔叔说,“我这就先去美国领事馆那边探探情况,这可是件大事。咱们改天再谈办学的事情。”
启叔叔沉吟了一下,也没留客:“也罢,我也赶紧去赫牧师那边打探一下。光绪身体不好,坊间传闻颇多。但这一下就走了,还是蹊跷。”
我插嘴说:“可不是,还是走到慈禧太后前面了……”
金姐姐一下打断我:“星娃子,别乱说话。现在,到处都在传,谣言很乱!”
正如金姐姐所说,光绪驾崩的消息很快就证实了。不过,他的死因却传得甚嚣尘上, 一说是病死,一说是毒死。谣言像雨后的蘑菇,蠢蠢欲动,疯狂滋长。更戏剧性的是,他走的第二天,清王朝实际的统治者慈禧太后也驾鹤归西了,这似乎更证实了被“毒死”的传闻,慈禧太后自知时日不长,怕光绪再“兴风作浪”,索性先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皇上和太后一走,大清残破的江山就更是风雨飘摇。不过,这出闹剧还在勉为其难地继续。不久,三岁的溥仪登基,改年号宣统,其父摄政王载泮成为清朝实际的掌权者。内忧外患下的末代清政府,更是肆无忌惮地榨取百姓的骨血,以讨好列强,换取苟延残喘。
之后的五六年,社会上发生了很多惊心动魄的大事,当我把眼睛从一叠又一叠的账单,堆积如山的瓶瓶罐罐,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抬起来的时候,常常惊讶于这个时代的瞬息万变,动荡不安。
为了弥补亏空的国库,清政府突然宣布实行“铁路国有”,收回由民间出资建造的粤汉铁路,川汉铁路,平头老百姓的血汗钱自此打了水漂。因为强烈不满政府的********,湖南、湖北、四川、广东四省掀起了轰轰烈烈的“四省保路运动”,其中以四川的“保路运动”最为轰轰烈烈。成都——自古以来的世外桃源,也自此燃起了雄雄战火,眼目之处,一片刀光剑影。
宣统三年五月(1911年6月),在川人蒲殿俊、罗纶等人的发动下,四川各界成立了“四川保路同志会”。学生、商会、市民、股民等都浩浩荡荡地走上街头,斥责“奸臣卖路”,高呼“川人奋起”、保我铁路”!一夜之间,成都的大街小巷,就像油锅里撒了把水似的,沸腾起来。街头巷尾,铺天盖地,到处都是人潮、横幅、标语……每隔十几米,队伍中就有人举着横标,大胆地宣告着自己的身份:“四川省咨议局”、“川汉铁路公司”、“四川通商会”、“川西联合商会”、“成都商会”、“学界师生”、“皮货行保路同志会”、“餐饮业保路同志会”、“伶人保路同志会”、“绸缎行保路同志会”、“钱庄票号保路同志会”等等等等,以及“四川股民”、“热血川人”……那是我生平第一次看到群众大规模的抗争,争取自己的利益。做了几百年,上千年的顺民,人们终于惊醒了!是的,乞讨哀怜是没有用的,摇头摆尾也不过换来暂时的安抚。只有斗争,自发性的抗争,争取自由,争取平等,争取利益的斗争,才能改变这生就不平等的一切!启先生、启娘娘和我一起,走上街头,睁大眼睛看着这一切,感受着这一切,欢迎着这一切!启叔叔兴奋地频频拍照,不住地喃喃自语:“天啦,我的上帝,中国这头睡狮终于觉醒了!”
那天以后,成都,不,整个四川,不,是整个中国,都迅速燃起了浓浓硝烟:“屠户”赵尔丰的“巡防兵”,川人尹昌衡的革命军,四川的袍哥,各地起义的同志军……各方英雄你先唱罢,我方登场,留下的是满目苍夷后的劫后余生,不过,星星之火,可以燎原。1911年10月10 日,武昌起义胜利,既湖北宣布独立后,湖南、广西、上海、广东、陕西、贵州、浙江、福建、重庆、四川等省都相继宣告独立,1912年1月1日,孙中山在南京宣布中华民国成立,并宣誓就任临时大总统,发布《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宣言书》,2月12日清帝宣布退位,统治中国达260年的清朝垮台了,统治中国2000多年的帝王朝代结束了!
可街头高挂的红灯笼甚至还没来得及取下来,转眼之间,袁世凯就窃取了革命胜利的果实,于1912年2月15日取而代之孙中山先生,当选为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他还在1915年12月2日,宣布登基,回复帝制,险些把刚刚入木的封建王朝又拉回现实。好在时代进步了,民心也在革命中强大了,在全国一片喧嚣的反对声中,众叛亲离的袁世凯不得不在一个多月后宣布退位,取消帝制,之后即郁郁寡欢,不久于人世。在他身后留下的,是一个四分五裂、军阀割据,内忧外患的国家。
中华民国成立的那一天,成都家家户户张灯结彩,敲锣打鼓,启叔叔、赫牧师在家喝得酩酊大醉,还拉着启娘娘、赫太太跳起了圈圈舞。他们像土生土长的老成都一样,都盼望着腐朽清王朝的倒台,盼望着老百姓过上平等,安定和有尊严的生活。在启叔叔的带领下,福音医院在大大小小的战争中,都本着人道主义、救死扶伤的使命,为战争中的伤员提供无私的医疗援助。启叔叔把一个大大的红“十”字挂在医院的门口,我们的制服、医疗器械上也都印满了“十”字,他说:“这是要告诉各方,我们是人道主义的医院,不持任何立场。我们只救治伤员!在生命面前,人人平等。”说也奇怪,在历次“大清理”,“大游行”,“大屠杀”中,福音医院都没有再遭到冲击。我们救治了成百上千的伤兵、百姓,他们中间有革命军,有袍哥,有巡防兵,有同志军,但在启叔叔和启娘娘的眼里,他们只有一个身份——“病人”。启叔叔还成立了:“中国红十字会四川分会”,亲自率领医疗队分赴各条战线,他赤着脚,穿着草鞋,冒着枪林弹雨,全力救治每一个伤员,我亲眼看到有康复的袍哥跪在他的面前,感激涕零地称他是“活菩萨”,启叔叔露着疲惫的微笑,幽默地指着天说:“我不是菩萨,我是上帝的仆人,你要谢谢,就谢上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