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是民国三年了,虽然全国各地军阀混战仍然不断,可相较于落后保守的清王朝,民国时期的成都也刮起了不少新风。先是有男人排队剪起了辫子,然后是有些年轻人脱去了长褂、长衫,穿上以孙中山先生命名的“中山服”走上街头。接着,陆陆续续有姑娘和年轻媳妇儿剪去长辫,代之以清清爽爽,齐脖齐尾的“锅盖头”。到民国三年的时候,三寸小金莲、清朝满服都成了“遗老遗少”的标志,反倒是简洁大方的白衫黑裙,圆口小布鞋成了姑娘们所谓的时尚。惹得那些上了年纪的婆婆大娘、爷爷伯伯们,拄着拐杖、颤颤巍巍跟在“小年轻们”的裙裾后面,直叹“市风日下”,抚昔帝王岁月。
虽然暂时没有在福音医院上班了,我和彦儿仍住在教会的后院。彦儿已经在教会的学校上到五年级了,各门功课都很棒。比她娘更强的是,因为长期和启娘娘的三个儿女在一起玩耍,英文也讲得非常流畅,这是我做梦也没有梦到过的。我平时都在华西上课,周末除了参加礼拜,就是去福音医院帮忙,自己感觉,无论是精神上还是生活上都很充实。
只是,学医的路程并不那么一帆风顺。开学后不久,让我最头痛的学科就生生摆在了面前——人体解剖学。此学科是当之无愧的西医学基础。在基于对人体本身科学认识的基础上,西医才在病理学、外科学、药理学等方面有了长足的发展。可对我们这些刚开始学医的学生来说,解剖学却是最难啃的一块骨头。
首先,解剖学对大部分的中国人来说,接受起来就有难度的。且不说中国人自古以来就信奉“神灵鬼魂”之说,相信人死后变成鬼魂,鬼魂可以上天,但尸体却要完整地入土,灵魂才能安息——所谓“入土为安”。否则,没有葬身之地的亡灵是会变成恶鬼来害人的。退一步讲,像我这样的基督徒,即使不相信有“鬼魂”存在,也深受“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的传统教化,要让我在尸首上动刀,实在是为“大不敬”,所以从知道要解剖尸体的第一天起,我心里就开始敲鼓,刚开始是小锣慢鼓,可日子挨得越近,鼓就敲得越响,到了解剖课的头一天晚上,心里的小锣小鼓敲得跟万马齐喑似的,敲得我心跳加速,头昏脑胀,虚汗直冒。
可我又不好意思把自己的害怕跟启叔叔,启娘娘或者金姐姐讲出来,我生怕自己会让他们失望。于是那天晚上,我草草吃完晚饭,跟他们闲聊了两句,就带着彦儿早早上床睡觉了。可我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硬是睡不着!刚开始还能听到左邻右舍传来的各种杂乱的声音:谁家在倒水;谁家晚饭吃得晚,还在刷碗,瓷器碰撞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谁家的椅子在吱嘎作响。渐渐地,夜越来越深,四周慢慢安静下来,身边的彦儿早已进入了梦乡,传来甜蜜的梦呓声,各种想象的声音开始折磨我的神经。我似乎听见手术刀撞击手术钳子的声音,我似乎看见红红白白的人体器官,这是肱二头肌、那是肱三头肌……更恐怖的是,我发现面前的尸体尽然像是王麻子!他虽然闭着眼,可那张和尚一样的圆脸,那眯得跟一条缝似的眼睛,还有厚得跟案板似的嘴唇,甚至还有嘴角那一抹阴笑,我下辈子也不会认错!我手里的钳子“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一股冷气像狂风一样冲我的脑门星横冲直撞过来。我想叫,可叫不出声;我想跑,可脚就像定在地上一样,哪里挪得动脚。我惊恐万分地眼睁睁看着王麻子从解剖床上“噌”的一声坐了起来,让我惊奇的是,他竟然成了瞎子,眼球突出,灰白灰白的。我恐惧到了极点,哭不出来,也叫不出来,我紧张几乎快要窒息,感觉比死亡还要可怕。
他问我:“你是谁?我认识你吗?”
我惊恐地摇头,说不出话来。
他竟然笑了,惨然地一笑。他说:“你帮我转告星娃子,她剜了我的眼,杀了我的妻我的儿,我就是做鬼也不会放过她的。我就是到阴间也会缠着她的!”
**********“噌”地一下从床上坐起来,像吞了头象似地哽下一口口水,我的心脏跳得超过两百,只觉得唇干舌燥,虚汗直冒。抬眼望去,窗棂上像是埋伏着一些黑影,正在专注地窥探我。我吓得又赶紧一骨碌儿地躺下,用铺盖把头紧紧盖住,一把搂住彦儿,全身都在打得抖。彦儿小小的、温暖的身体,平稳的呼吸,给了我些许安慰,让我高度紧张的神经暂时平息了下来。就在那一瞬间,咸咸湿湿的泪珠顺着我的脸颊无声地滚落下来,我脑海里只反复翻动着两个字——“放弃”。我不想再做当医生的美梦,我也不想再向命运争取什么。我只是一个无依无靠的弱女子,因为好心人的帮助,在经历了梦魇般的过往后,幸存地生存下来,对像我这样浑身都是伤痛的人,我怎么能去治病救人呢?在这个世界上,我只要能够养活自己和我的女儿,只要我们还能活下去,我就应该非常满足了。可是,我为什么,为什么还不知足,偏要给自己这么大的压力和挑战呢?
一直到天蒙蒙亮,鸡公打头鸣的时候,我仍然睁着空洞的眼,望着天花板,没有一个说服自己的答案,也许,这个答案根本就不存在!我头重脚轻,蹑手蹑脚地起床,打开屋门,抬头看着天。天是黛黑色的,像被人刻意蜡染过一样匀净,天的东边是我自小就熟悉的太白金星,一闪一闪地挂在天边,忠心耿耿地等待着黎明的到来;在天的正北边则是最耀眼的紫微星,像一颗璀璨夺目的钻石,把其它的星星都衬得相形失色。母亲曾经悄悄告诉我,紫微星是帝王星,而我的命宫主星就落在紫微星。她愁眉苦脸地看着我,语重心长地告诫我:“星娃子啊,你一个女娃娃,命小福小的,命宫却在紫薇星,太犯冲了。听娘的话,做任何事都要小心,尽量不要出头。”十多年前母亲说的话就清清楚楚地回荡在耳边,我问自己,学医是在“出头”吗?我是不是该退出?
我站在初春的夜色里,静静等待着黎明。慢慢的,黛色的天空变成灰蒙蒙的,像是用水冲洗过又还没调匀的墨汁,启明星、紫微星也开始闪杉树烁,变得隐隐约约起来。慢慢地,那团墨迹就越来越淡了,天色由黑变藏蓝,由深蓝变浅蓝,太阳的光也慢慢渗透进来,给浅蓝的天空镶上了若有若无的一道金边。渐渐的,天色大亮了,白云也就显露出来了,在蓝天上悠闲地游荡,“多么美好的一天啊!”我在心里喃喃地说,一个声音从我心深处浮现出来,像启娘娘的声音:“星娃子,我们相信你,不要轻言放弃。”
在我走向解剖课的路上,我心里已经释然了很多。虽然,仍然是心上心下的,但我心底已经隐隐约约有了一个答案:“我做这一切,不是为我自己,也不是为了某一个人。而是为了帮助到更多的人,而是为了爱人!”
血管、神经、肌肉、骨骼。血管有分支,神经有变异,肌肉有附着点,骨骼有隆起……整整一上午,我都把自己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这些生涩的名词上,尽量不去想脚下的木地板上人油腻滑,满屋子的防腐剂气味让我恶心到想吐。整个教室,除了给我们教授解剖学的英格尔教授,脸色红润,意气风发而外,大多数同学,都和我一样面如死灰,脸上一副想吐又竭力压制的恶心表情。到英格尔教授拿起一块顶骨涂红,颞骨着蓝,枕骨上黄,五色炫然的完整头骨像我们展示的时候,我只觉得自己马上就要昏厥过去了。
我赶紧把视线从引起我强烈生理和心理反应的头骨挪开,压抑着自己已经冒到喉头的酸水,扫视房间里的其他同学:我看到不远处的同学秋芬眉头,鼻子还有整个脸几乎都已经皱成了一团,嘴巴瘪着,一副要哭要哭的样子;她旁边的红燕也好不到哪里去,脸色惨白得比尸体还吓人,好像随时会晕倒一样。
我百无聊赖地把目光朝远处延伸,冷不丁地,发现靠窗户的地方也有一双眼睛,正一动不动地盯着我。我的目光和他交汇了大约有三秒:好浓的剑眉,英气十足,高挺的鼻子,一副黑框眼镜,深邃的眼神,看人的时候专注得好像要钻到你心里去……不知怎么的,我的脸突然就红了,身子颤了颤,像小偷一样赶紧把眼光挪开,心里却是一阵悸动,开始“咚咚咚咚”地狂跳,像唱戏的时候敲锣开场一样。我在心底自问:“他是谁?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他?他为什么那样盯着我?”虽然没有勇气再看他一眼,可我仍然能感觉到一束灼热的眼光正从窗户边上投射到我身上,好像太阳光确定不移地投射到地上一样。我的脸变得滚烫,心里有些恼这个男人:“莫名其妙地盯着我看什么看?我脸上是有痣,还是怎么的?”我的手心都攥得出了汗,心里更加巴望这场解剖课能赶紧结束。
好像有一辈子那么长,好不容易等到解剖课下课。大家像逃兵一样从教室蜂拥而出,我、红燕还有秋芬在狭窄的楼梯上,被一群高大的男人挤得东倒西歪。空气中全是男性荷尔蒙的气味,混合着福尔马林的味道,眼前是一堵一堵的人墙,眼前都是灰扑扑的,我看不到路。我开始觉得自己无法呼吸,头重脚轻。前一天晚上的失眠,加上一早晨的集中折磨,我已经是饥肠辘辘,筋疲力尽,神色恍惚。突然,我只觉得自己眼前一黑,像被人突然打了一棍子,天旋地转间,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等我睁开眼睛的时候,一双眼睛正从黑框眼镜后面打量我,浓眉大眼,黑框眼镜,见我睁开了眼,他突然咧开抿的紧紧的嘴,像卸下千斤担子似的,如释重负地笑了。“醒了吗?醒了吗?”有女生在大呼小叫。接着,红燕和秋芬的脸凑过来了,两个人,一大一小的眼睛,都睁得斗大地看着我。“罗楠,你总算醒了。你一头栽下去,可把我们吓惨了。”秋芬拍着鼓鼓的胸脯,那里高低起伏着,雄伟壮观,好像还在惊魂未定。“好了,别说废话了,醒了就好。喝点糖开水,补补能量。”红燕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水递过来。秋芬把我扶起来,让我靠在她厚实的胸上,好一口一口喝糖水。
坐起来后,我又聚焦到了“黑镜框”,这已经是今天第二次见到他:瘦瘦高高的个头,看起来像个文弱书生。但眉宇间的那股英气,却十分咄咄逼人,生生把个书生染成了江湖豪杰。他穿着合身的灰色中山装,一直扣到脖颈,露出高高的喉结。此刻,他也正眼睛不眨地盯着我,薄薄的嘴唇开合着,似乎不知道该说什么。“罗楠,你不会不认识张宁轩同学吧?今天可是他把你从人脚下捞起来,然后扛到我宿舍的,人家可是你的救命恩人!”秋芬见我和宁轩在那大眼瞪小眼,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忙不迭地高声介绍。她的胸腔共鸣是如此之大,把我靠在她胸上,刚刚清醒点的脑子又震得“嗡嗡嗡嗡”地响。想到自己像一滩烂泥似的被别人扛回来,我羞得恨不得立即找个地方钻下去。
“罗楠,你苏醒过来就好了。秋芬、红燕,你们好好照顾她吧。我先走了,改天再来看你们。”宁轩的一句话暂时把我从窘困中解救出来。“啊,这就要走啦。好的,好的,谢谢你啦。红燕,你送送宁轩吧。”秋芬又是一阵大惊小叫的,叫得胸口波澜起伏,震得像地震。我勉强从她身上抬起自己的头,挣扎着撑起身体,对宁轩说道:“谢谢你,张同学。多亏你了。”话音刚落,脸又不自觉地红起来。好在他似乎没有注意到这一点,自顾自地拿起书包。临出门前,又特意看了我一眼,叮嘱道:“好好养几天,补充点营养,你太瘦了。”说完,带上门,一阵风似地走了。
“罗楠,我简直不敢相信,你连张宁轩都不认识。”张宁轩前脚刚出门,秋芬后脚就尖叫起来,好像生怕他听不见似的。
“我为什么非得认识他呀?”我不解地问。心里想着,我一个孩子******人,关心别的男人干嘛呀?
“哎,你呀,你呀!啧啧啧……每天就知道工作,学习,女儿,教会,连我们医学系上最有名的大才子加美男子也不知道。你可真行啊!”秋芬戳着我的鼻子,咂着嘴像被热水烫了一样,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当说到“大才子加美男子”的时候,她一向粗枝大叶的脸竟然飘起了朵朵红云,有了点浪漫唯美的气氛。
我还没来得及开口,红燕就老房子着火一样地跑进来了,一边锁门一边说:“天啦,他真是太好看了。罗楠,我真希望今天晕倒的那个人是我。你福气可真好啊!”说着一脸羡慕得看着我,那份羡慕加嫉妒热烈地毫不掩饰。
“哎呀,你不晓得,罗楠居然之前不认识张宁轩。红燕,她居然从来没有注意到过张宁轩!”秋芬在一旁喘着粗气,上气不接下气地赶紧报告,连用了两个“居然”。
“什么,你真不认识他啊!我还以为你装得哩。”红燕的牛眼睛睁得比秋芬的铜盘眼还要大,一百个不相信的样子。
我哭笑不得地看着这两个活宝,一上午憋在心底的闷气终于渐渐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