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老天爷高兴,太阳露了个脸儿。透过厚厚的云层,一点点阳光洒在院子里晒满的衣服上,冻得铁青的李子树看着就暖和了些。每年二月开春后不久,李子树就发芽了,二月中旬,雪白的李子花飘得满院子都是,到处都是花香。花儿一掉,三月的时候,青青的小李子像一个个的灯笼挂在树上,嘴馋的娃娃忍不住,爬上树去偷来吃,“呀!”那叫一个涩!只有等到四月中旬,小李子才一个个青里透红,红里透着紫,挂在树子上跟小灯笼似的……到那个时候,成都的老邻街坊,婆娘姑娘,娃娃大人,都走出来,到东较场的大广场上去“打李子”,人山人海,你来我往,成都人“好耍”,就算是几个李子熟了,也能耍出花样来。
我正痴痴地想着打李子的场面,只听纸窗“吱呀”一声被掀开了半边,小妞子的脸露了出来。她今天在烂得起絮絮的棉袄上罩了一件葱绿的褂子,下面是同色的撒腿裤,两个小辫子梳得齐齐整整,看起来像春天里的一株小树,可她分明伤心着,脸上还挂着泪珠珠。
“星娃子,你奶奶,娘娘都不在吗?”她小声地问。
“她们都出去了,爹爹在屋里睡。你咋哭了?那个惹你了?”我看着她,这不,泪珠儿还在一串一串地滚。
她这才敢踮起脚,悄悄进来。“我跟你说,你发誓,不准告诉其他人哦!”小妞子的眼睛红红着,乌黑的眼仁儿盯着我。我伸出食指,和她拉钩唱到:“好,我保证。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好了,你可以说了吧?”
“我,我……”小妞子欲言又止。她咬了咬嘴唇,避开我的眼睛,半晌才轻声说:“爹娘要把我卖到顺城街的李老爷家,当丫头。”话音未落,眼泪珠珠像断线的珠子,接二连三地滚。
“真的啊?他们咋个舍得卖你去当丫环哦?”我大惊,虽然奶奶三天两头都在威胁要卖我,但我晓得,爹爹娘娘是肯定不会同意的。在我心头,只有后妈老子才舍得卖娃娃,没想到周大大他们的心那么狠啊!
“家头揭不开锅了。你也晓得,我们家有六张嘴等着吃饭,爹爹前些年还抽鸦片渣渣,家都败光了。我是最大的女娃娃,他们就商量着要卖我。娘跟我说,好歹我养了你一场,你就算是为了弟弟妹妹们。李老爷家是大户,就算当丫头,生活也比我们这些破落人家强。你要混得好,过个三四年,哪个老爷把你看上了,娶你当小老婆,也算是一条生路了。到时候不要忘了接济家里的穷亲戚。”小妞子细细的嗓音里全是惊恐,跟要断的线似的。她的小身子瑟瑟发抖,像风里的一根野草,随风飘零。
我伸手抓住她冰凉的小手,我可怜的小姐姐,命咋那么苦呢?咋遇上那么狠心的爹娘呐?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只好说:“他们说了啥时候卖你没有?我还能不能再见到你?明天我就去教堂换药了,你还跟不跟我一起去?”
小妞子的眼睛又垂下了,小声说:“我娘今天下午就要带我去李老爷家谈价钱,要是谈好,我就不回来了。我怕……你……你还是自己去教堂罢……”她话没说完,嘴巴一扁,就放声大哭起来。我的眼睛也红了,眼泪把鼻子冲得发酸,我紧紧抱住她,她把头埋在我的肩膀上,我俩就这么抽泣着,可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小妞子最后说:“星娃子,记得给我带话。你娘,我娘都时不时到李老爷家干活路,你让她们把你想说的话都带过来……不要忘了我……我会回来看你的。”我哭得稀里哗啦,除了点头,别的话都忘了说了。我俩又呆呆地在一起坐了一会儿,小妞子就匆匆回家了。
晚上刚点灯的时候,娘娘和奶奶前脚后脚回来了。娘娘背了堆积如山的衣服回来,我们仨合着力气,把衣服倒在小床上,小床上放不下,又捡了些放在柴房。爹爹也睡起来了,今天倒好,没咳几声,在绿豆大点的灯下卷旱烟。奶奶带回了好消息,据王麻子说,常在他铺子上喝茶吃酒的一个熟客,和衙门有关系,认得行刑的刽子手。听说,有几个“革命党人”犯了砍头的罪,正在审问。罪肯定是死罪,就看官府判什么时候在菜市口砍头。只要我们事先准备好银子,砍头的当天晚上就能拿到新鲜的血馒头。奶奶还说,王麻子说,这些血馒头很紧俏的,通城都晓得新行刑的犯人的血最管用,所以还要赶早凭关系。让我们尽快准备好钱,他好去托人情。
“娘,那要多少银子才够啊?”娘娘小心翼翼地问,好像怕声音一大,价钱也会跟着涨似的。
“二十大洋!”奶奶撇着嘴,竖起了食指和中指。
“哦,太贵了,太贵了,吃不起,吃不起!”爹爹把头摇得像拨浪鼓,因为突然激动,又引来一阵剧烈咳嗽。
娘娘惊得嘴巴能塞下个鸡蛋,眼睛瞪得溜圆,嘴巴动了动却没敢开腔。
奶奶瞪了爹爹一眼,又轻蔑地瞟了一眼娘娘,大声呵斥道:“没见过世面的东西!这可是救你命的药,再贵也要吃。你是这个家的男人,上有老,下有小,这么病病怏怏的,家头连个壮劳力都没的,咋个得了?家头的钱不够,我晓得想办法,就算砸锅卖铁也要把你的病治好!”
奶奶的话铿锵有力,掷地有声,把全家震得鸦雀无声!
娘娘半晌才敢开口:“奶奶,我们去哪里借钱呢?这么多钱,来往的都是穷邻居,哪家屋头有这个闲钱呢?”
奶奶不屑地扁了扁嘴,凌厉的眼光扫到了躲在角落里的我,她翘起二郎腿,掸了掸身上的灰,小脚往上翘了翘,慢条斯理地说,“你们有没有听说隔壁周大大家的小妞儿今天卖了?”我一听小妞儿被卖了,心像突然被狗狠狠咬了一口,痛得我只有吸气的份儿。小妞儿泪光闪闪的眼睛在我面前晃来晃去,杏仁眼儿,樱桃小嘴,我的头开始痛起来,太阳穴“突突突突”地跳!
奶奶自顾自地说道:“听说卖得价钱还不错,五十大洋!李老爷家是有钱人,不在乎两个钱,只在乎人。只要模样儿周正,脚又缠得巴适,嘴巴儿乖,又会做事,多出几个钱也无所谓。”
娘娘的声音细得跟游丝一样,一拨就会断的样子:“就算能卖再多钱,到底是自家的娃娃,咋个舍得卖哩?”
奶奶立即扯起嗓子一阵反驳:“事到头,不自由,咋个卖不得?女娃娃就是赔钱货,白养了那么久,家头有急用,还不卖,留倒做啥?”她顿了顿,用嫌恶的眼光盯着我:“星娃子连卖都卖不出去,脚长得比船还大,人也长得傻不愣登的,哪家愿意要?她要卖出去了,我就到青羊宫烧高香!我今天把话放在这儿了,我要是能借到钱,这次就放过她;要是借不到钱,贱价也只有卖了!”
奶奶的声音冰冷得像铁链手铐,吓得我直打哆嗦。爹爹黑着个脸,闷声闷气地说:“她还是个小娃娃,卖不卖还太早了,等长出点人样子再说。那个血馒头的药,是不是吹的哦,这么贵!咱们可不能上当,白送钱。”
奶奶脱下鞋子,露出三寸小金莲,一边“啪啪啪啪”地磕在饭桌上打灰,一边气定神闲地开骂:“老娘我为了你的事,小脚都跑出茧了,你还有啥子不放心的?我也没说一定要卖星娃子,我说的是先借钱的话。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就知道跟你娘嚎,没有你老娘,我让你全家喝西北风去……”
奶奶一张嘴开骂,全家就没人敢吭声了,悄声没息地摸上各自的床。熄灯后,娘娘抱住我,低声哭:“我苦命的星娃子,奶奶一心想卖你,看来是迟早的事,娘娘怕留不住你哦。”我也哭了,把脑壳抵在娘娘的怀里,小声地哭,为自己哭,为小妞子哭,为爹爹哭,为娘娘哭——哭到最后我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是为那桩事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