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把我当成关口,还是城墙了?”白露笑意盈盈地坐起身来。眼角余光俯视着翻身平躺过来的祁镇,说,“我得起床了。”
眼皮微微有些发紧,但不沉重。女人双手拍拍面颊。不做留恋地下床,开始穿衣服。祁镇注视着女人移动的后背,想,你怎么会是关口或者城墙呢,你就是我整个的念想啊。
他一激灵也坐起来。捏捏两条胳膊,对白露说,“昨晚的水,果真特别好喝,现在我的喉咙里都是甜的。”
还在穿衣的女人听到他神清气爽的声音,没有回头,也兀自笑了。
下午回到上海。
白露先按照韩俊社长的短信提示,直接去到工作室商量剧本台词。
离开这座城市二十四个小时后,生存的现实重新扑面而来。
作为万千忙忙碌碌的外来务工人员之中的一名,白露忠于职守,专业过硬。
临近分手回寓所,韩社长和男友亲自把她送到了公交站。
等车的时候,韩俊对自己的编剧说,“李寒她表演得特别好,不愧是我们戏剧学院出来的高材生。看着她排练就总觉得台词和动作像是长在她身上的。又有耐心教来兼职角色的新人。”
白露笑,“她一直都是那么优秀,光彩夺目啊。我的大学就是看着她的优秀这么一步步过来的。”
韩俊有点不好意思。他身边同为编剧的男友秦然笑着补充,说,“社长的意思是,你也不错,试用期都胜过我这个从业满八年,科班出身的了。咱们这种行当,敬业的演员难遇,称职的编剧更难找。没有本子,导演再好,演员再卖力,也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不是?我们坚持这么多年,还好大家终于这么兜兜转转地见面了。你的阅读量和写作实力我今天是甘拜下风了,那么一句文言,都能被你想出来,变成白话台词,提亮这场戏。依我看,为了剧社的明天着想,我这种不中用的改编型剧作家也只能做你助理得了。”
恭维太过,白露连连摇头摆手,她一向实话实说,“这是夸大了,不瞒您说,我一开始也没有对老古汉字文学抱有太多的期待。但是换了环境后,外文资料不够多,外国同行和我们国内编剧的东西也参考不到,所以只有不断得向过去的资料库里找,这些不用成本嘛。我的汉语水平,现在是抱本康熙字典才勉强看看宝库大门,其实连门边都没有摸到,元明戏剧刚刚读了一些,背了一些。幸运的是,东西文化虽然文字有差别。但表现结构,和传达思想却是有共通之处的。所以在一个主题上是可以借鉴出新内容的。”
韩俊和秦然对视,恍然大悟地笑了笑,秦然说,“原来如此。终于找到为什么被影视剧压倒的原因了。老话讲,说的比唱得好。这么想,我们的话剧才是最强表达方式呢。”
韩俊笑着接话,“观众那里卖不卖座,我们暂且不管。总算是有让同行之间不敢小瞧的剧本了。从此后,进入哪个剧院,我们都能趾高气昂的。”
“团队合作力量大嘛。”白露也笑。公交车走了一辆,错过,又来了一辆。
韩俊抬腕看看时间,说,“现在不早了呢。我们和你一起上车。顺便送你回家,然后三人在车上聊聊。”
在车厢后排落座后,秦然这个地道的上海人对中国传统文学竟产生了极大兴趣,他问,“那你说,中国文学的好处真的在诗,不在小说,更不论是戏剧了吗?要知道,诗歌可都是吟唱出来的啊。”
“可诗歌未必不可读,不可朗诵啊。诗歌确实世界一流,但碍于篇幅,终究是只能保存我们人间情感最精华高潮的部分。前因后果是很难达到叙事的大规模。让每个人都明白,这么激烈的感情发生的前前后后的。没有阅历同感的人,大概在一定阶段是很难达到共鸣。可故事就不一样,哪怕是童话,或者是古代的传奇,只要内容达标,叙述达标,都能告诉你这是怎么来的。”
韩俊点点头,“也难怪了,我们的戏剧是必须有高潮的。中间结构的布局是非要通过对话,来铺陈故事的。大概散文体,或者后现代的审美习惯是很难配合现在观众的审美趣味。”
“主题无非是那几个,但表现却千差万别,类比小说,我们就是戏剧里的短篇啊。可是结构复杂,言辞得精雕细琢嘞。”秦然说着说着,便又开始夸赞起自己的本行来,三人互相看看,一致笑起来。车厢里的乘客不多,前排在座的人们不禁转头怒视车尾不守规矩的疯人。
收到正式警告的三人,这才把音量放倒了最低。又说起悄悄话来。白露从没有想过自己会在二人以上的场合,这么能侃侃而谈。谈到忘情,她自己都觉得神奇得不得了。大概是刚刚祁镇给予了太多的爱,大概是因为身处行业的最低处,名利一无所有,所以可以将不成熟的观点肆无忌惮地抛出。她想到此,马上心里一阵懊悔,果然话说多了,说过什么,居然通通都忘记掉。现在只剩下大脑里嗡嗡地独自兴奋。白露克制着,克制着,勉强闭上嘴巴,在心里计算起到站时间,开始默默当好听众,这是她绝对擅长的。
与韩俊,秦然在楼下别过。
白露起身上楼。
合租公寓的客厅里杯盘狼藉的,一片烦扰的景象。零食的小包装和散落的糖果皮堆在小桌上,桌边的垃圾桶里,还有吃过未丢的泡面桶,各种食物的气息顺着鼻孔钻过来。
最近,邻居的晚饭吃完后一连几天都没有整理过沙发前的小桌了。或许是同居的新鲜感变质,两人都对彼此太过熟悉,所以疏懒也变得理直气壮起来。白露想,到底和自己没有关系,客厅从一开始她和李寒就没有打算占有的。
这么站着迟疑了一会儿,略带哭腔和火药味的尖刻吴语方言加女性声调从卧房里传出来。白露依稀能辨认得其中的意思是女邻居在向男友抱怨自己连续几日的牙痛,却始终没有得到他的足够关心,今天男人又在外面玩得忘了时间,连止痛药也没有帮她买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