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相信对于这突然而至的一切,这段跨越阶层的男女关系,她付出的是真心,不只是身体,而对方给以的是爱情,而不只是物质。只是他们这对情侣会在燃尽激情或者遭遇现实之前分道扬镳。他宠爱她,他依恋她,但是对于她的出身无能为力,就像对于他过去的二十年无能为力一样。他们不敢涉及自己的家族,只是过着一种寄生的虚假富有生活。她又该如何告诉他们她的处境?在富贵和平凡的夹缝里苦苦挣扎的现实?还是仍旧如同过去那样,敷衍说,“我很好,放心吧。春节回家,暑假就留在南方学习?”
不断滋生,不断膨胀的负罪感,让白露生平第一次面对着来自家族无形的压力。她之于她的家族会比祁镇获得家族谅解去追求他的未来更容易么?她的人生至此,究竟有没有错?如果有,是迷失在了哪里?如果正确,她为什么在新近的时间,不断地体会到背叛的反噬和随波逐流的迷惘?
祁镇的来电响起来,白露没有时间再考虑这些她最不擅长的言语沟通了。
还有三十六小时,他与白露就可以再见。
如果想要再见。
祁镇和钱绎今晚依旧要去派对,与其说是派对,更像是海派文化里的大队人马相聚在一起的吃喝玩乐。他在钱绎相熟的工作室里打理发型。男人手里是这个月的时尚先生,画面里的自己正对着现实里的自己微笑。他还欠白露一个解释,其实关于如何解释,不过是他北京的行程。她买了他打算送给她作为分手纪念的册子。这种巧合和无力,让祁镇心力交瘁。
“还是卷发比较有气场。”
祁镇笑,“是啊。”
在发型师发现之前翻页,他不愿给初次见面的陌生人留下过度自恋的形象。
“在上海还习惯不?”
钱绎的上半身潜藏在斗篷里。活像个雪人。
“有什么不习惯的。”祁镇顺手把杂志放在身旁的书架上,“北京和上海没有那些媒体说的那么格格不入。大家都行西洋礼节。”
钱绎笑了笑,“今晚就有外国模特。”
“不会是未成年吧。”
“去你的。”皮肤细致,身穿紧身裤和短靴的发型师在一旁也笑了。
“这么玩下去,真的吃不消了,昨晚胃痛就发了。”
“我看你是紧张的。不就见个表姨妈和表姐,真是孩子气。”
“我这两年在国内,哪有你见多识广?”
“我不和你斗嘴。赶紧想想穿什么吧。对了,你也干脆来上海置业好了,大不了我吃点亏,勉为其难和你做邻居,省得你来趟上海,车也没有,衣服也得凑合,可怜巴巴的。”
“算了吧,还嫌被姐夫活捉的不够惨?还敢光明正大地跑来他眼皮底下。”
不是不喜欢派对,不是不喜欢玩乐,不是不喜欢女人,不是不喜欢纸醉金迷。只是觉得无力。巴黎之于他是一个梦魇,而如今这个梦魇混合着纽约金融家圈子的豪奢气质通通被复制到了上海滩。他在巴黎的屈辱还没有散尽,另一个更强大更熟悉的巴黎走入了他的社交圈。
祁镇感觉自己是一个被梳妆的傀儡。在这里的每一天都过着毫无思想的生活,他在法国学到的任何主义也不能让他有所释怀。或许仅仅是因为不适应,或许是他真的得了一种叫相思的病。
在打给白露电话的一分钟前,他和母亲通过电话。
祁镇告诉妈妈,他两天前和钱绎一起拜访了表姨妈和表姐。接下来的时间将在姐夫的引荐下和钱绎在上海社交一阵子。
电话的彼方很是开心。并说要赞助他的社交,当然是经济上的支援。
对于自己的独子,祁镇从听筒里可以感受到她的骄傲和自豪。男人心里百感交集,或者说是复杂。对于自己的出身,尤其是他回到中国外,当然感到满足。父母给以的生命是昂贵的,单单计算一下,他的生活成本是白露的多少倍,就可以得出结论,况且,这一阵子,他似乎连这个情人也买下了。可这一切呢?他不过是坐享其成,而如今到了要为家族做些什么的时候,他却又生出了背叛家族的职业理想。
不知道从何时,和父母的经济联系绑得男人有点透不过气,他如法释怀。祁镇皱了皱眉头,还是语气欣然地接受了。
和未来的金融家们见面,理所当然需要钱。
祁镇在此时想起有白露这个情人的重要。情人的存在是一个永远的藉口,最好的藉口。
如果告诉她归期,便会有她一定在某地等待的安然心理;听到她的声音,就会觉得自己可以名正言顺地花费家族的支援,为了爱她需要钱,他不能顾及尊严;即便是荒逸的生活之后,如果她都不横加指责,那么一切便更无愧疚感。
白露如今的角色,已经不再是个女人或者女朋友那么简单。她是祁镇的皈依,祁镇的是非心,辞让心,恻隐心,羞恶心,是祁镇唯一的判断标准。
男人把情人作为生活定点,这种另类的忠诚让他感到格外开心。
钱绎拍拍他的肩膀,“该下车了,发什么呆。”
祁镇回神对着钱绎家的司机笑笑,“谢谢您。”
一头扎进财子如云,美女如云的纸醉金迷中,要理智其实也很简单。
在钱绎公寓的微曦中转醒。祁镇黑夜的世界变了个模样。
果然最贵的红酒,不一定是最好的。男人头痛欲裂。翻身坐起。对面卧室的钱绎还在睡着。
祁镇拿起床头矮柜上的玻璃冷水杯,仰头一饮而尽。懒懒靠在床头的软枕上。身体虽迟钝,可是头脑在疼痛中却是出奇清醒。
卧房里有各路财经期刊。祁镇远远凝视着摆放无章的杂志封皮,倒有点佩服钱绎的刻苦用功。在这座城市扎稳脚跟,除了人际,信息和一技之长也是必须的吧。男人回忆着每晚社交的成果。惊叹于肩负着民族明天的这些人们,原来和自己同样的脆弱。华服下的彷徨,并非三言两语可以说得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