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心推开门,这间二十多平米的小屋子里坐了5名女性,一见她进来,她们个个神情戒备,不住地握着手颤抖。童心一一扫过她们的脸,她们眼神飘忽,嘴唇不安地抿了又抿,偶然间眼神交汇,她们的瞳孔就像受到什么巨大的惊吓般紧缩,然后仓皇逃开。
她的心一痛,刚刚迈出去的那步子就要收回来,章炳霖见状,如炬的眼深深地望了她一眼,童心一凛,硬生生地止住要缩回去的脚步。
章炳霖舒缓下脸色,走进那群女子面前,坐定。童心惴惴不安地跟在他身后,也顺势坐了下来。
很明显地,童心坐下后,那些女子身体僵硬,呼吸显得愈发急促,双脚不停地在地上摩挲,似是要落荒而逃。
“雪后初晴,梅香阵阵……”章炳霖的眼光落在那半透明的窗户上,阳光熹微,白雪覆地,一片丰年之兆。
“这让我想起了一首歌——《踏雪寻梅》”,章炳霖一笑,转过头来眼神似有若无地落在眼前那几名女性身上,“好久没听到过这首歌了啊……”章炳霖语带些许惋惜,他轻轻的叹息落在空气里,形成一团小小的雾气。
自始至终,那几名女子没有讲话,童心也没有,好像章炳霖也并不是在对着谁说话,只是一个人在喃喃自语。
“童心,你唱来听听。”
章炳霖所说的七个字犹如平地惊雷在童心脑中炸开,她猛然抬起头来,一惊,这寒冬腊月地,后背也被吓出了一层冷汗。她转头发现章炳霖此时并没有看她,而是依旧捧着茶杯悠悠地望着远方。
这老师怎么不按常理出牌?事先他什么都没跟自己说啊,居然还要唱歌?童心摇摇头甩去此刻无用的想法,迅速在脑中理了理歌词,然后深吸一口气,唱起来:
“雪霁天晴朗,腊梅处处香
骑驴灞桥过,铃儿响叮当
响叮当,响叮当,响叮当,响叮当
好花采得瓶供养,伴我书声琴韵
共度好时光。”
最后一个音落下,童心的声音散在这间小小的室内,似乎此刻还萦绕着那清亮的声音,不绝如缕。这般充满了童真的儿歌不由让人注意转移、心神放松。
章炳霖让童心唱歌也是临时起意,好在童心确实会唱。刚才她唱歌的时候,他一直在注意眼前几人的反应,她们由一开始的僵硬戒备转化为后来的软化放松,这就是他想要看到的效果。
章炳霖微乎其微地点了点头。
童心唱完后,有些不安地看向章炳霖,胸口的心脏还在“扑通扑通“狂跳。
章炳霖并未理会童心的眼神,他自始至终都没有变过动作,只有他手中的茶杯不断涌出的热气才让人反应过来,原来这并不是一副静止的画。
“上次跟温迪的交谈很顺利,这次我带来了一位新朋友——童心。”童心知道温迪指的是一个8个月大的小儿。
此次来意,章炳霖已经跟她讲得十分清楚了,这里是性侵犯互助会,里面有章炳霖的实验也有章炳霖的病人。他在这里为那些受过性侵犯的男、女性进行心理辅导,并且进行相关的心理实验。今天他带她来接触的这几名女性是整个互助会中内心受创最严重的,抑郁、恐惧、绝望……充斥了她们的眼和心。
一开始章炳霖也无法接近她们,她们个个拒绝交流,或缩在墙角不肯说话,或浑身冰冷充满防备。后来他通过努力,渐渐使得她们能偶尔跟他说几句话。
之后他为了更好地治疗她们,循序渐进携带一个玩偶、一只兔子、一个8个月的小儿一起出场,让她们能够跟他以外的人说出那段黑暗的过往。
上周,他跟她们说,下次,他要带一个人过来——一个会听、会看、会说话、会思想的人。
童心只是略微点头示意,并未起身向她们问好,她知道她们现在的状况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于她们而言,任何一个较大的动作、发出的一个音节都会让她们慌乱异常。她所能做的就是坐在一旁不干预,似参与者又似一个局外人。
“那么,今天由张霞先来吧。”
被点到名字的张霞有些紧张,她的眼睛往章炳霖看看又往童心那方瞟了瞟,然后立刻移了回来,手指一直在绞着衣角。她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此刻的环境有些安静地令人难受。
张炳霖始终带着浅淡的微笑,真诚地望着张霞,张霞似是受到了鼓舞,又似是终于做好了心理斗争,终于说出声来:“那……那天……我……下班,在家附近的一个小树林,有个男的……他……他……突然窜出来……然后……然后……然后……”张霞磕磕巴巴说到这里,就说不下去了,她的泪水一滴一滴直直地落在那深灰色的衣服,渗进内里,留下一片深色的水渍,“然后,他强爆了我。”
强爆这个凶残又难以启齿的字眼一旦说出口后,之后的一切叙述反而变得容易。
“……我哭喊、乞求、反抗,可是那都没有用……没有用……”那天,那个昏暗的小树林里,她被一个看不清长相的人强力按在地上,那人浑身腥臭,肮脏的手暴力地撕裂她的衣服,她声嘶力竭地求救声淹没在那片薄薄的胶带下,她长长的指甲深深揿入土里,血如涌注。
“我听见了路人的惊呼声,我以为我可以得救了。可是没有,我等了很久,很久,没有人,没有人来救我。那天的月亮真圆,而地上真凉啊……”
童心痛苦地闭上眼睛,她的心一阵一阵抽痛,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要伤害,为什么见死不救,为什么如此恐怖。
“……后来,这件事情不知怎么传开了”,张霞之前一直在哭诉,此时却突然止住了哭,声音也平静下来,“一开始是附近邻居和同事对我指指点点,后来事件越闹越大,有新闻报道了这件事,我此刻还清清楚楚记得那个标题《妙龄少妇深夜归家遭受性侵》”,张霞突然笑了一下,那笑容映在她满是泪痕的脸上显得很是诡异。
“然后网络上的人开始骂我,说‘半夜出门的肯定不是什么好货色’,‘穿那么少活该被侵犯’……如此种种,污言秽语,不堪入目。而本来体谅我的老公,听多了这种言论开始打骂我,说我给他戴绿帽子,说我脏……”,张霞苦笑一声,“其实这些我都能忍,可是后来有一天我女儿鼻青脸肿地回来,哭着问我‘妈妈,他们说你肮脏恶心,说我也不干净,真的是这样吗?’”说到这里,张霞终于崩溃,掩面大哭起来。
童心死死握住自己的拳头,浑身发抖,她已经出离愤怒,女性在性侵这种事件中,受到的二次伤害往往更大,所以更需要在遭受创伤后由家人朋友悉心照顾,走出黑暗。可是,现在她不知道了,那飞速发展的互联网,到底是喜是忧。网络暴力的背后是一把把屠刀、一碗碗人血,触目惊心。
其实,更恐怖的不是互联网,而是隐匿在网络背后提着尖刀,戴着伪善面具的人,以及走在人间光明正大行凶作恶的人。
如今到底怎么了,不以恶者为恶,反以弱者为耻?
章炳霖开导了张霞一番,他知道她的心里还有怨恨和惧怕,但是已经较之前淡化了很多,这是好的征兆。
“小玉,可以吗?”
童心顺着章炳霖的目光望去,见到的是一个约摸十五、六岁年纪的女生,眼神清澈,容颜浅静。
她淡笑着点点头,“其实那件事情,我已经忘记了……”
忘记了?童心皱起眉头,那应该是PTSD,即创伤后应激反应,个体遭受或目睹伤害过后产生的一种精神障碍。而小玉的这种情况应属其中的回避和麻木类症状,她因为极力回避与创伤有关的事件,出现了选择性遗忘,不能回忆起与创伤有关的事件细节。小玉的这种情况已经十分严重,说明那件事情对她的刺激和伤害极大。
童心在心底悠悠地叹息一声,花样的年纪,美好的女孩儿,为什么要遭受这些……
“可是事情确实发生了,我也不得不想起来。”
小玉沉默良久,说道:
“那个人,是我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