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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道破天机,苏秦论时局一鸣惊人(3)

秦宫,御书房中,樗里疾急急走入,叩道:“微臣叩见君上!”

惠文公伸手让道:“爱卿免礼,看座!”

樗里疾起身坐下,抬头望着惠文公:“君上紧急召臣,有何吩咐?”

惠文公微微一笑:“士子街上可有传闻?”

“微臣正欲禀报君上,”樗里疾凝起眉头,“前日子夜时分,有个从宋地来的士子上吊自杀了!”

“哦?”惠文公敛起笑容,神色黯然,“说说此事!”

“此人姓吴名秦,虽然满腹经纶,但见解迂腐,不堪实用,是个典型的书虫。莫说贾先生那里,纵使初评,也未获通过。”

“既是这样,那就安排他做个文案。此人不能做大事,抄抄写写总该行吧,好歹让他有口饭吃才是!”

“贾先生也是这么说的。微臣安排他去学馆抄书,谁知他仅去一日,再也不去了。后来听说,他一直认为自己是天生大才,不肯做这抄抄写写一类小事。”

“唉,”惠文公轻叹一声,“读书读到这个地步,就是读死了。后事办没?”

“微臣已使人出钱厚葬。至于此人拖欠客栈的店钱,也由官费支了。”

“如此甚好。秦地偏僻,士子肯来,即是有恩于秦,无论可用不可用,断不可伤了他们的心志。”

“君上宽仁之心,可感天地!”

“寡人今召你来,”惠文公言归正传,“是另有一事。今日晨起,寡人偶做一梦,梦到鸿鹄从东飞来。寡人请人解析,说有高士赴秦。真有高士赴秦,当是我大秦之幸。樗里爱卿,此事甚是重大,寡人托予你了!”

“君上放心,微臣全力寻访!”

出得“运来客栈”,贾舍人沿士子街走有一箭地,拐进一处高大而又典雅的客栈,跨进一进院子。

客厅中,竹远席地而坐,双目微闭。贾舍人走来,在对面的席位上并膝坐下,缓缓说道:“启禀师兄,新来的这个人,名唤苏秦,似乎不俗。”

“哦,”竹远眼皮未抬,“如何不俗?”

“身稳,气稳,心稳。近他身边,可觉出一股凛然正气。”

竹远凝思有顷,抬头望向贾舍人:“既如此说,当是此人了。”

“不过——”贾舍人欲言又止。

“说吧!”

“此人高车大马,裘衣锦裳,却又让人生疑。若是大贤,行为不该如此俗气。”

竹远眉头微皱,闭目有顷,再次抬头:“这样吧,你可再去会他。此人若是俗气,也就罢了。若是不俗,可为他摆设一坛,有无本事,坛上自见分晓。”有顷,长叹一声,“唉,但愿此人就是先生所说之人。若此,我们就可了却一桩大事,回山继续修持了。”

贾舍人点头。

与贾舍人告别之后,苏秦与小二结过账,回到房中。许是太累了,苏秦没有洗漱,就在榻上躺下,早早睡了。

躺有一时,苏秦辗转反侧,脑子里一直想着贾舍人的话,根本无法入睡。折腾有顷,苏秦干脆起床,披上裘衣,走至客厅,在几案前并膝坐下。坐有一时,苏秦无意识地抬头望向窗外,陡然打个寒战。苏秦起身,快步走到窗前,拉开窗帘。

窗外,月光澄明。院中阴冷处还留有几日前的那场残雪。雪映月光,院中显得分外明朗。院子正中稍偏一点,一棵光秃秃的老槐树悄无声息地挺立在寒风里。一根足以承受一人重量的粗杈横在腰上。毫无疑问,那位名叫吴奏的仁兄,必是挂在那根枝上走上不归路的。

望着那根树杈,苏秦身上顿出一层鸡皮疙瘩,眉头拧起,在厅中不停踱步,耳边响起贾舍人的声音:“……看到苏兄刚才的样子,简直跟吴兄初来时一模一样,大家因而呆了……苏兄,世间总有许多巧合,是吗?”

苏秦再次踱到窗前,望那槐树凝思一阵,自语道:“贾兄说的是,此事当真巧了。他吴秦前脚刚走,我苏秦后脚即到,就跟事先商量好似的;我连寻数十家客栈,偌大一条士子街,却只能住进他曾经住过的房间,就像是命定似的;吴秦来时也是冬天,也是高车大马,也是裘衣锦裳,也是变卖田产、孤注一掷,跟我就像是一个人似的;他叫吴秦,我叫苏秦;‘吴’与‘无’谐音,‘苏’与‘疏’谐音,一个是‘无秦’,一个是‘疏秦’,都有与‘秦’无缘之意……”

想到此处,苏秦心头陡然一凛,自语道:“如此之多的巧合,难道是上天予我的警示?”

苏秦慢慢冷静下来,回至几前,正襟端坐,微闭双目,进入冥思。

翌日晨起,苏秦已是气沉心定。

听到外面人声渐多,苏秦慢慢睁开眼睛,站起来,再次走到窗边,望着外面的槐树和那根吊死吴秦的枝杈,眉头完全舒展,脸上现出刚毅和自信。

苏秦洗漱完毕,有人敲门。

见是贾舍人,苏秦揖道:“在下见过贾兄。”

贾舍人回一礼:“舍人不请自来,有扰苏兄了。”

“贾兄客气了。”苏秦笑道,“在下初来乍到,人地两生,得遇贾兄,当是福气,何谈打扰二字?”伸手礼让,“贾兄,请!”

“苏兄先请!”

二人并肩走进厅中,分宾主坐定。

贾舍人目视苏秦,别有深意地说:“苏兄,昨夜睡得可好?”

苏秦微微一笑,算是应了。

“嗯,”贾舍人环顾四周,笑道,“吴仁兄在时,也是这般模样,苏兄何不稍加改变,也好驱驱晦气。”

“此处唯有正气,在下不曾见到晦气。”苏秦又是一笑,手指外面的槐树,“请问贾兄,取走吴仁兄性命的,可是那个枝杈?”

贾舍人顺着他的手势望去,果然看到那个粗枝。回视苏秦,见他周身上下,非但寻不出任何沮丧,反倒洋溢出一股洋洋洒洒的浩然正气,肃然起敬,抱拳说道:“苏兄所言不错,在下也感受到了一股正气。吴仁兄若有苏兄这般胸襟,断不会有此结局。”

苏秦亦抱一拳:“谢贾兄褒奖!敢问贾兄,来此几时了?”

贾舍人长叹一声:“唉,算起来,竟是两年有余!”

“哦?”苏秦怔了,“观贾兄谈吐,当是有才之人,缘何未得重用?”

贾舍人苦笑一声:“凡来此地之人,皆说自己有才,在下也是。在下怀才而来,谁想时运不济,迄今未被君上见用。两年下来,求仕之心,已是死了。”

苏秦又是一怔:“天下如此之大,此处不被见用,贾兄何不投奔他处?”

“哪儿还不是一样?再说,”贾舍人嘿然一笑,“在下在此还有一点营生!”

“哦?”苏秦甚觉新奇,“敢问贾兄,是何营生?”

贾舍人笑道:“一点小生意,不值一提。”略顿一下,“不过,这桩生意或与苏兄有关,不知苏兄感兴趣否?”

苏秦亦笑一声:“既与在下有关,在下自然感兴趣!”

贾舍人拱手:“苏兄既感兴趣,可随舍人前往一处地方。”

苏秦亦拱手道:“恭敬不如从命了!贾兄请!”

“苏兄,请!”

二人出门,沿士子街走有一程,在一扇大门前面停下。

贾舍人指门道:“苏兄,就这儿了。”

苏秦抬头,见门楣上写着“英雄居”三个金字,赞道:“好名字!”转对贾舍人,“贾兄的营生原在这儿。”

贾舍人伸手礼让:“苏兄请进!”

二人走进院门,见里面空空荡荡,并无一个“英雄”。苏秦正自惊异,贾舍人引他走至一进院子,院门上写着“论政坛”三字。

苏秦望着三字:“贾兄,此为何意?”

“苏兄进去一看,一切就都清楚了。”

苏秦微微一笑,迈腿跨入。

里面是个大厅。厅甚大,可容数百人,正对门处是个讲坛,正对讲坛处是四个席位,席前各摆一案。再后铺了多排席位,并无一张几案。看那样子,似是看古戏用的。

看有一会儿,苏秦若有所悟,点头道:“这就是院门上的三个字了。去年在下在齐国稷下,见过这种摆设,但论的不是政,是天下学问。想必此坛是让士子论政用的。”

“正是。”贾舍人应道,“这就是闻名士子街的论政坛,天下士子皆可在此畅所欲言,谈论天下政治。”

“听这语气,此坛是贾兄开的?”

“苏兄高抬在下了。”贾舍人笑道,“你看在下这副模样,像是能开坛的人吗?”

“真人不露相嘛。”苏秦回以一笑,“此坛既非贾兄所开,方才为何却说是自己的营生?”

“说来话长,”贾舍人苦笑一声,“秦公继位之后,广开言路,纳士求贤,列国士子纷至沓来。然而,秦地褊狭,职爵有限,并非所有士子都得驱用。再说,赴秦士子中,更有许多滥竽充数之辈,一时也是良莠难辨。于是,一些久留此地、未受驱用的士子,因熟悉秦国政坛,就在士子中间四处游走,专为那些新来的士子提供方便,久而久之,竟然形成生意。这家客栈本是接待士子用的,掌柜看到这桩生意不错,就停止接客,将店整个改过,设置此坛,做了坛主,果是生意红火。在下不才,被坛主看上,特别聘为评判,顺便招揽客人。”

“怪道此人这么热情,原来如此!”苏秦在心中嘀咕一句,眉头一拧,抬头问道:“敢问贾兄,你们这桩生意是如何做的?”

贾舍人指着前面的木坛:“苏兄请看,那是讲坛。新来之人皆可开坛。开坛之时,就站在那儿论述为政主张,答疑解惑。”指着坛下的四个席位,“这是评判席,无论是谁,一旦开坛,他的为政主张能否说中秦公心意,如果中意,他能得到多大的职爵,全由这几人评判。不瞒苏兄,设坛至今,他们的评判很少失准呢!”

“哦?”苏秦大是惊奇,“真有这么神吗?”

“当然神了!”贾舍人笑道,“如若不然,谁肯花钱在此开坛?”

苏秦微微一笑:“既然如此灵验,你们这些评判为何不受重用?”

贾舍人苦笑一声:“都像在下一样,没有富贵之相呗。不然那些算命占卦的为何总是替别人指点吉凶呢?”

“嗯,说的也是。”

贾舍人指向后面的席位:“这些是观众席,一旦有人开坛,就有士子来听,听的人越多,争论越热烈,说明开坛人讲的越有分量。即使不能在秦得用,众士子也会将他的声名远播列国。”

苏秦扫视一周,转对贾舍人:“请问贾兄,坛主何在?”

贾舍人伸手指指正在远处闭目端坐的竹远:“就是那人,竹先生。”

苏秦聚目望去,见那人仙风道骨,坐如磐石,定非寻常生意人,心中顿时明朗起来,断定此坛必是秦公所设,竹先生,还有眼前这个贾舍人,也必是秦公心腹。贾舍人几番试探,又引他至此,不过是想试探他的深浅。看来,欲见秦公,此坛是非过不可了。

想到这里,苏秦现出一笑,抱拳道:“再问贾兄,若开一坛,需金几何?”

“三金即可。”

苏秦苦笑一下,随口说道:“若是贫穷士子,手中没有三金,就不能开坛喽。”

“没钱也可开坛,但有一个前提,就是此人必须事先提出恳请,并由其中一个评判引见坛主,由坛主观相。只要通过坛主观相,就可为他开坛,但开坛费不是三金,而是六金。”

苏秦大是惊异:“此又为何?”

“若是此人最终见用,可用俸禄补交开坛费。若是不能见用,损失则归掌柜!”

苏秦连连点头:“嗯,这个倒也公允。”

贾舍人不无期望地看着苏秦:“敢问苏兄,愿否在此开一坛呢?”

苏秦早已想定,轻轻点头,从袖中摸出三金,递予贾舍人:“烦请贾兄禀报坛主,为在下开设一坛。”

“谢苏兄抬举。”贾舍人双手接过三金,鞠一大躬,“请苏兄稍候片刻,在下这就禀报坛主去!”

贾舍人急步走至竹远跟前,将三金置于几案,揖道:“禀报竹先生,洛阳士子苏秦请求开坛!”

竹远回过一礼,远瞄苏秦一眼:“请转告苏子,后晌申时开坛。”

贾舍人回到苏秦跟前,揖道:“坛主吩咐,今日后晌,申时为苏子开坛。时光不多了,苏兄可暂先回去,稍稍准备一下。”

苏秦微微一笑,揖道:“苏秦告辞!”

“苏兄且慢!”贾舍人前趋一步拦道,“能否告知在下,苏兄师从何人,所治何学,可有同门在列国治业,在下也好有所传扬。”

苏秦略一思忖,笑道:“没有什么好传扬的,就说是洛阳人苏秦,这就够了。”

“在下记住了。苏兄慢走!”

这日后晌,未时刚至,士子街上就有人边走边敲锣,大声吆喝:“开坛喽!论政坛申时开坛喽!开坛人乃大周名士、洛阳人苏秦。洛阳苏子学问盖世,有周天子亲赐轺车。列位士子,请光临捧场,一开眼界喽!开坛喽!论政坛申时开坛喽——”

未时过去,申时将至时,锣声也分外响亮起来,众多士子开始从不同的客栈里走出,三三两两,议论纷纷,汇入“英雄居”,走进论政坛,各寻席位坐下。

一身士子打扮的公孙衍、樗里疾站在街头,看着渐走渐近的敲锣人。公孙衍是被樗里疾强拉过来的。樗里疾从秦宫里出来之后,一心琢磨着秦公所说的大贤之才,这就打算到士子街上访查,又恐自己眼拙,辨不出贤愚,这才特别扯上公孙衍,让他也来过过眼。

“洛阳人苏秦?”樗里疾听有一时,转头望向公孙衍,“公孙兄可曾听说过此人?”

公孙衍摇头。

樗里疾看看日头:“申时已到,反正也没什么事儿,我们何不看个热闹去。”

公孙衍微微一笑:“既被樗里兄拖来,在下只好听凭摆布了。”

公孙衍跟着樗里疾走进英雄居,见论政坛里早已坐满士子。昨晚苏秦高车大马从街上招摇而过,又偏巧住在刚刚吊死的吴秦房中,这本身就已构成噱头,成为街头传议热点。此番苏秦开坛,士子们自然争相一睹苏秦真容,看他是何能耐。

众士子七嘴八舌,厅中甚是嘈杂。樗里疾、公孙衍四处扫瞄一阵,樗里疾努努嘴,二人走至一处角落,席地坐下。不多一时,更多士子赶来,十几排席位坐不下了,后来者只好站在后面,黑压压地围成一个半圆。

望着这个场面,公孙衍不无感叹:“在下初来秦时,也是在这英雄居里,”指向门外勉强露出的一个屋尖,“就是那幢房舍。时光流转,转眼已是数年,前年听说竹掌柜将客栈改为论政坛了,在下早想过来看看,可总有冗事缠身,今日总算可以一开眼界了。”

“此坛甚有意思,”樗里疾笑道,“什么样的声音你都能听到,有时想笑,有时连笑都笑不出来。”

“如此看来,樗里兄是此处的常客了。”

樗里疾点点头,指着从一侧走出的竹远道:“看,竹先生来了。眼下他不是掌柜,是坛主了。”

由于不知竹远的底细,公孙衍望着他笑道:“此人倒是会做生意,哪儿赚钱往哪儿钻哪!”

“此人不只会赚钱呢,”樗里疾亦笑一声,“公孙兄不可小瞧,满腹文章不说,他还写得一手好字,天文地理无所不晓,城府极深,至少也可做个御史大夫。”

“哦?”公孙衍大是震惊,“既然如此有才,让他在此开这馆子,岂不可惜?”

“此为君上之意。”樗里疾压低声音,“几年前在下就对君上言及此事,君上说,此人另有大用。在下求问如何大用,君上随即吩咐在下,让在此处开设一坛,请他来做坛主。在下只好遵旨,将这英雄居改为论坛,竹先生也就做了坛主。”

“原来如此!”公孙衍恍然大悟,“此坛名为竹先生所开,实为上大夫操纵,而真正的坛主,却是君上。”

“这也是不得已之举。”樗里疾嘿嘿笑了,“每日均有赴秦士子,其中良莠并济,不设此坛,何以筛出堪用之才?”

“嗯,”公孙衍不无叹服,“君上谋事,总是高人一筹!”

樗里疾正欲应声,忽听一声锣响,抬头道:“公孙兄,苏子这要开坛了!”

话音刚落,又是一声锣响,整个厅中顿时鸦雀无声。

坛主竹远健步走上坛中,朗声宣布:“诸位士子,申时已到,论政坛开坛!”

锣声第三次响过,竹远伸手做邀请状:“有请四位评判!”

偏门打开,四位评判依序出场,在第一排的评判席上坐下。贾舍人赫然列于其中。

又是一声锣响,竹远再次伸手礼让:“有请今日开坛人,洛阳名士苏秦,登坛论政!”

偏门再开,一身名士装饰的苏秦在众目睽睽之下,缓步登上论政坛,果然是风度翩翩,气宇轩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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