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喧闹,就是在一切话题与碎语终结的时候,各奔东西。
路尘看着我走出门口,然后跟在我的身后,也走出来。
路尘说,米斓和叶青,会在明天下午,一起回国,要不要跟我一起接机。
我怔了怔,然后说好。我其实想问的是,米斓回国为什么要你接机。
我说哥,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然后我抽头,坐上了苏慕的车。
我又想起我们过去的事。
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或者是令我少见多怪的老游戏。班里流行起来一种模式叫身份互换。说是换身份,其实也不过是交换社交软件的密码一周。这一周里,不主动同通讯录里的任何人对话,但必须回复一切别人发来的消息,且双方不透露交换身份的事。
有一天,路尘忽然来找我说,我们交换QQ吧。
现在看起来无聊的游戏,在当时的我们看来格外有趣。于是我说,好啊。
当时的班级里,似乎是出于青春期学生们无聊的小心理,总有那么几对以“红蓝颜”对外宣称的男生女生。你说是友谊,可看起来格外亲昵,你说是爱情,可又好像缺了一点什么东西。
好巧不巧,就在我们交换QQ的第二天,我看到了米斓,发给路尘的消息。她说,要不你做我蓝颜吧。
我以一种看热闹的八卦心理回复说,好啊。
然后在心里默默地吐槽几句,现在的女孩咋那么开放啊。
后来怎么样了呢?我问自己。
后来,当我嬉皮笑脸的把这件喜事告诉我亲爱的哥哥时,迎来了当头一顿怒骂。我当时一脸茫然地问他说,我给你迎接了一位女神级别的嫂子,有什么问题吗。我记得他当时的眼神,像是随时能把我扔锅里涮涮然后喂猪,而且猪还会因为不吃肉而嫌弃我。不过现在想想他那么做是对的,当时我的神情,一定像极了旧时点着好大一颗痣包办婚姻的老妖婆。好巧不巧,那一次我善解人意的觉得他需要一个缓冲的时间来接受我的善意,所以那次我识趣的没跟他对着干,而当我意识到自己的错误犯得有多么深刻和严重的时候,他竟然接受了我的错误并误以为是我做对了。
再后来呢,当米斓知道,令她欢喜的好啊两字是出自我的手笔而非路尘时,她以为我擅自做主,窥探了她的的隐私,侮辱了她的人格,以至于推论出路遥就是个碧池的结论。而我,臭不要脸的在一场暴雨过后将干未干的诗意里,迈着颠颠颠的小碎步,轻盈的走向她,以一种梨花带雨的诚恳抒发了我擅自做主的愧疚并向她道歉。她冲我大度的说,没事,大家都是朋友,况且路尘自己也已经答应做我蓝颜了。说完之后她羞涩的笑了笑。我想我当时的表情应该是凝固的,以至于在我自己的凝固下,路尘面无表情的脸在我眼前晃了好久好久。
我看见苏慕放大无数倍的脸,看到我客厅里倒了个儿的茶几,然后,我好像看见米斓挽着路尘走过来,看见叶青背着背包,轻盈的跑向我......
我醒过来的时候,眼睛酸酸的看不清东西,只知道眼前是一片白色。我听见苏慕的声音,她大声喊叫着跑出去。
我揉揉眼睛,我知道这是医院。然后我疯了一样地跑出去。
我看见苏慕红着眼圈跑回来,她身后跟着一位医生。然后苏慕伸出手拦住我,她和缓地对我说,路遥你别怕,我们等一会儿再走,她说我们再待一会儿,就一小会儿。然后她搀着我,慢慢地走向病床。
我听见医生对苏慕说没事了,可以办出院手续,但我刚刚对你说的话,请再考虑考虑。
我感觉到胃里一阵刺痛,我闻着这里浓郁的消毒水的味道,我感觉恶心。我对他吼,考虑个屁。我说我要出院,现在就要出院。
于是我把苏慕昂贵的外衣裹在我皱巴巴令人作呕的病号服外,在不知道是零下还是零上的严寒里,没穿袜子,蹬着一双病号拖鞋,夹着尾巴跑了出来,再一头扎进苏慕灿烂的车里,似乎是凭着一种宁愿死在车里也不出来的气势。然后我的眼泪开始不停地向外滚落,和着鼻涕和哈喇子,浸湿了头发,再张牙舞爪地侵蚀苏慕的外衣。
我不知道苏慕是什么时候上车的,我也不知道我哭了多久。应该挺久的吧,因为哭到最后,我的牙关都有些发麻。我看见苏慕走进来打开暖风,握住我冰冷的双手,她的眼泪像我的一样滚烫,它们掉落在我的手背上,似乎能够将我灼伤。我说苏慕我怕,我特别怕。苏慕就轻轻的拍我的肩,她说别怕,我在呢,我一直在呢。
我小的时候一点也不怕去医院。说实话也会怕吧,可当时年少,最喜欢故作坚强。每次护士姐姐说要打针的时候,我都呲着牙冲她笑得特别灿烂,我说姐姐,要轻一点哦。每次说完这话的时候,我都觉得的确会没有那么疼。大针如此,输液的小针便也会好一些,吃药喝糖浆什么的便更不在话下。稍稍长大一点之后,我的身体很好,偶尔感冒发烧,要么是有家人陪我到小诊所里瞧一瞧,要么就是被苏慕和叶青押着到医务室输几次液,从来没有什么大的毛病。
初中毕业之后,我们分散到了不同的地方。叶青特别长脸地考去了瑞士读高中,我在A中,苏慕和路尘在B中。
苏慕与路尘所考取的B中,号称整个城市最好的公立学校,无数城市里成绩优秀的初中生都在这里毕业,可谓是权威学校。可是,这样一所学校,却以管理松散为因吓跑了望子成龙的家长们。因为在这里,学习主要靠自觉。
我所考取的A中,在家长看来是整个城市最能出成绩的重点中学,在历年的成绩反映下是最优秀的中学。可这样一所学校,以治学过于严苛为名,吓跑了思路活泛的众学子。因为在这里,成绩主要靠逼迫。
被A中吓跑的众学子里,就光荣的包含了我和我的小伙伴们。
被B中吓跑的众家长里,就光荣的包含了我和我小伙伴的家长们。
好巧不巧,我的小伙伴们在家长的威逼利诱下,以一种“不为五斗米折腰”的气势,恢弘的踏上了B中的光明大道。好巧不巧,作为我们当中最没骨气没话语权的一个,我在我爸妈的威逼利诱下,独自走向了A中的孤僻之径。
即使已经抱着必死的心情走进那所学校,那里的一切,在今天想来,还是令我害怕,令我心头空空的好像丢掉了什么东西。我还记得那里的木板床,床上是一层浅浅的灰,学校准备的上世纪八十年代流行的蓝色格子样式的三件套,爬上上铺的时候,脚下生了锈的铁架吱呀作响。我还记得那里的宿舍楼,没有铺瓷砖的泥灰地,离水房很远很远也闻得到那股恶臭,隔三差五坏掉的灯,半夜会听见宿管房间的门吱吱呀呀地响,经常看得见潮虫和大蜘蛛的,经常堵掉甚至溢出大小便的厕所。我还记得那里的教学楼,坐久了会觉得硌的木头凳子,写着字也会觉得被刺扎到的木桌。夏季时抬头看,不难发现的整张天花板上布满的死掉的蚊虫,每节晚自习被巨型虫子侵扰两三次的校服外衣。
我们每天晚上仅仅休息不到七小时,却又因为思念与时而将要崩塌的压力而失眠,我们每天三顿饭,却因为队列之长与老师拖堂减至一顿,有时看着盘里没削皮就已经出锅的土豆片,心里想的只是逃离这里,可是因为想事情耽误的这一点点时间,造成的是慢一点,便是吃不完,我们每三十天回一次家,却又因为隔三差五坏掉的电话流着眼泪。没人在乎我们有多难过,所有矫揉造作斤斤计较,在那里都被理解为,活着。在这里,除了成绩,没有什么证明我们活着。我们的洁白的校服T恤上,印着一个大字“囚”,我们的校门门牌前被加上了前缀“可怕的”。于是我和所有人一样,抖着手指数着下一个回家的日子,却不愿意,和本应亲如亲人的舍友们说上几句话,我们张口闭口就是坚持不下去了,我们用眼泪洗脸期盼着解脱,哪怕一觉长眠也好。可爱的,可恨的,如数生命,围绕我;鲜活的,悲戚的,我们用尽一切办法,只谋求一项权力叫解脱。
于是,在谋求这项权力的路上,我披荆斩棘,横冲直撞。
2017年六月份,在别的同学徜徉在期末将近的恐慌中时,我就像今天,就像刚刚一样,躺在医院白茫茫的病房里昏迷不醒。医生为学校开的证明里,几个大字飘逸的漂亮:抑郁症。
可笑吗。我为读书费了这么多年心血,却因为区区一所学校,养坏了我的身体,也养残了我的精神。
可爱的,可恨的,如数生命,围绕我;鲜活的,悲戚的,我们不择手段,谋求着解脱,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