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娘注视着贝加尔湖，看那渔船摇曳、鲤跃湖面，良久后收回视线，目光落在下方的少年身上，平淡道：“有什么想要问的，现在问吧。”
慕怀风有个问题憋很久了，如今小姑娘开诚布公，他也就敞开了来，看了对方发间一眼，问道：“你发间的白玉发簪可是十大名刃中排名第二的匙刃？”
小姑娘心下疑惑，十大名刃可是自己家乡的说法，眼前少年怎会得知？
她虽不爱读书写字，可对那些风流名士、王朝势力还是了解一些的，小时候她曾骑在那个叫父亲远比叫父王多些的男子头上，一同前往了天界谷地；拜访过那写有‘愚’字招牌的铁匠铺，见到了当世第一的神铸师--愚夫子。
已过不惑之年的父亲、或说父王，恳求看起来就一寻常铁匠的老者为姬家皇室铸一柄无上神兵，于是便有了‘匙刃’的问世。
问世当天，这位天界谷地的老铸师一步踏了那十方天，向整个九域郑重宣布：此生不再铸剑。
可以说，那嵌有寒梅的弯刀是愚老圣人的封铸之作，更恰好凑足了十大名刃。
匙刃虽是愚老夫子铸造的第十柄剑，较之前面九剑，却是丝毫不差；原本在匙刃问世前，江湖并未有‘十大名刃’的说法，只有‘九剑齐出，百器无光。”的无上赞誉。
在老圣人宣布此生不再铸剑之后，后世便将其所铸的十柄剑誉为：十大名剑。可因为愚夫子待人温和、随性洒脱，所铸神兵更是不拘一格。
不说最后一柄嵌有寒梅的弯刀匙刃，单论前九剑，就有好几柄刀不像刀、剑不像剑，比如煞气很重的亡魂收割者、再比如宛若冰棱的霜之哀伤，更不用说那柄酷似硬毫的墨隐……
有鉴于此，后世便将十大名剑的最后一个字改为了‘刃’字，原先的十大名剑遂变成了十大名刃，同时也对愚夫子铸的剑进行了合理的排名。
匙刃虽是老人家最后铸就的一柄剑，可排名却是不低，在十大名刃中高居第二，稳稳压了墨隐、穷歧一筹，仅次于那传闻中可斩龙的天诛，但也只能由拥有姬家皇室血脉的人才能使用。
为表对千百年来当世最有天赋的铸师的敬崇，十大名刃并未排进机枢阁罗列的百器榜，但想必不会比榜单上赫赫有名的翠锦神枪、百丈刀、孺子牛等无上神兵差了去。
按理说，小小锦州不应有人知晓十大名刃才对；不是看不起各大州，而是偌大个八荒六合，仍是太小了些。
小姑娘心下好奇，声音如远处的贝加尔湖，荡起丝丝涟漪，“你怎么知道的？”
“小时候顽皮，曾偷偷溜进族中武典阁三层，在其中典籍上见过关于十大名刃的记载。觉着有趣，便记了下来。”
慕怀风摸了摸腰间短剑，有些怀念道：“不过那次，我也因不听话被爷爷关入了惩戒院。”
想起幼时之事，少年嘴角闪过一丝柔和，那些年的日子，可谓痛并快乐着，自三岁起，老爷子便将他丢进了武典阁中。
那座他不怎么喜欢的楼阁共九层，第一层藏书万卷，详细记述各州地理、舆地要津、古今将略、疆域形势、水战江防等诸多要素，可谓包罗万象、洋洋洒洒。
之所以不喜欢，是因为三岁的慕怀风要将那繁复冗长的书中内容熟记于心。
自那时起，少年开始了漫漫读书路，若不是有从小玩到大的贴心丫鬟陪在一侧，年轻的慕小少爷都不知道能否挺过来；功夫不负有心人，慕怀风用了三年时间将万卷书熟记于心，本以为终于熬出了头，老爷子却告知六岁的他可上二楼，做的事一如既往，仍然是背书，不过这次换成了武学典籍。
望着巍峨的楼阁，少年面露戚戚然，与自幼陪在身旁的小仆人相视苦笑；想着老爷子该不会让自己将九层楼的书籍都背完吧，那得背到猴年马月，还修不修武道了？
而身旁腰跨大夏凉雀的惜君只是报以浅笑，对着自家少爷说些类似‘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安慰话。
对这些聊胜于无的安慰话，年轻的慕怀风耳朵都可谓听出茧子了，但也不反驳。只得将那‘百无一用是书生’的诽夷收回肚中，捡起丢在一旁的典籍，摇头晃脑的继续念叨起来。
可以说，那些日子是痛苦的。
少年除了每天能定时出府游玩俩个时辰外，其余时间都得留在武典阁内，就连简单的进食，都是老爷子安排，甚至是睡觉，都得抱着本书，可谓有苦自知；
当然，那些日子也是快乐的。
读书之余，能和一起摇头晃脑的妮子在抚仙楼听说书人讲那狐仙野怪，却也觉着无比幸福。
小姑娘面露沉思之色，想着什么样的藏书阁能记载十大名刃？她也不深究，转而问道：“当时在殿上，你为何不杀了朱星海？”
少年显得有些不好意思，挠了挠脑袋，老实道：“因为爷爷笔记里的那句话。”
席萝想着少年殿上说过的话，声音有些感慨，“你爷爷定是个了不起的人。”
“嗯，他还是了不起的人的父亲。”
慕怀风点了点头，声音充满笃定自豪，他的神情很端正，眼睛很明亮。他已经相信了父亲慕天钧的那些传奇事迹，就算偶有夸大，但能被蒸蒸子民口口相传、烂熟于心，不也是值得骄傲的吗？
“更是了不起的人的爷爷？”小姑娘罕见的展颜一笑，声音有些玩味。
少年感受着湖面吹来的清凉，只觉脸颊热腾腾的，好比先前喝的苦荞茶。
小姑娘敛了笑容，正色道：“难道你不怕有一天再次遭遇朱星海，对方仍是一剑将你击杀？”
“当时没考虑这么多。”
慕怀风习惯性摩挲着腰间短剑，声音有些不确切，“想必……不能吧？”
微风吹乱少女额前青丝，席萝看着湖面平静道：“以后别把后背留给自己的敌人。”
“记下了。”
慕怀风点了点头，他承认在权谋人心这一块，熟读万卷书的自己再下十年功，都未必能追赶上树干上的清秀少女，转而问道：“八方影刹中谁最强？”
“没比试过，但应该不会是我。”
小姑娘显然对这些排名没什么兴趣，理了理散乱的青丝，漫不经心道：“不提手持幽沙的千冥，单论已经离教的天照、影魂，恐怕都早已突破了玄灵境，此二人才是杀手界真正的怪胎。不怕告诉你，我的权谋之术有大半来自影魂那家伙。”
“他们为何能离教，就不怕浑厄丹的反噬？”
“当初他们入教并未服下浑厄丹。”
“为何？”
小姑娘摇了摇头，下意识的想到了天资卓绝、却甘做侍女的婉约女子。
你总说‘重见金英人未见，相思一夜天涯远。’；如今可好，不止隔了天涯，还断了光阴。
慕怀风见她眼神有些黯淡，静静地吹着风，很久后问道：“千冥是怎样的人？”
“好色且城府极深，对主殿那张椅子有浓重的觊觎之心。”席萝目光一沉，出声提醒道，“如果可能，最好避开他，我怕他一不小心杀了你。”
“郁菲呢？”
“一个被千冥利用的可怜虫罢了，擅长色杀，蛇蝎心肠的坏女人。”很显然，小姑娘很反感那个眉间有颗朱砂的女子，挤了挤秀气的鼻子，道：“但收集情报倒是有些门道。”
少年安静立于树下，没有接话。
“朗殊，虽然你生得清灵俊秀，可千万别想着出卖色相从郁菲那里获得消息，她可不是那种喜好养面首的女子，说不定还未接近就被吃了个干净，就好比枭长空一样。”
小姑娘视线低敛，加重了声音，“还有，别忘了：你的命是我的。”
“那天清晨你的出现，可是为了更好的利用我？”少年的声音很平静，只是呼吸重了些。
席萝看着湖面上的渔船，没有立即回答他，而是反问道：“朗殊，你认为那个清晨是巧合吗？就觉着此事与脸上时时刻刻堆着笑的南门鸿才无关？”
“我想过，可不大愿意承认那件事与大长老有关。”
出于那天的晚宴，慕怀风不大愿意去怀疑那眼窝很深的男子、或说长辈，毕竟对方将铭文通鉴和羊皮卷交给了自己。
“原来你也不是特别笨。”
席萝冷哼一声，提醒道：“但千万别在南门鸿才面前提这件事。”
“记下了。”
慕怀风望着那双摇晃的绣花鞋，道：“你和大长老是什么关系？”
“自我五岁入教，一身所学皆是南门鸿才所授，可以说他算我半个师傅。可自从我成为八方影刹，猜忌便产生了。”
小姑娘的话语很平淡，“换做以前，我和他勉强算得上师徒关系；但现在，顶多是相互利用罢了。”
“如此长时间的相处，都不能让你们彼此信任？”
席萝嘴角勾起一抹浅笑，反问道：“朗殊，你可知出发当晚我为何要亲自检查水和食物？”
自幼熟读万卷书的慕怀风自然想到了答案，可还是有些接受不了，一时间没有接话。
小姑娘看着他，一字一句道：“因为在苍焰神教，根本谈不上信任；你曾说你一直都很用力的活着，我想那只是在苍焰神教的这一年里。而我，却从五岁开始，就一直很小心的活着。”
慕怀风默然无语，不由想起了那腰系兽纹犀带的少年，自己与对方，应当可以信任吧？至于那将羊皮卷交给他的南门鸿才，世家出身的少年是越来越看不懂了。
“青衣管事到底是谁的人？”他曾以为那名叫朱敬福的老人听命于树干上的她，可从今日茶肆的插曲来看，并非那么简单。
“看出来了？”
娇小的莲足停止摇晃，应道：“我当初偷梁换柱把朱敬福带回教中，将其安插在了南门鸿才身边，想着便是能了解到一些教王的想法。”
“可有些人呐，就是养不熟的白眼狼、不懂知恩图报不说，竟要反咬一口；本应是朱家家主的他竟倒戈相向，反倒监视起我来了，人心真是令人捉摸不透的东西，比修道难多了。”
席萝顿了顿，疲惫道：“想必这会儿，这位朱家大长老已然回到驿站，密信已经在去往苍焰神教的路上了。”
“不过是想从南门鸿才那里得到浑厄丹的解药，可我那半个师傅都是成了精的人，怎会轻易让他得逞？”
“按你的性子，应该早就杀了他的，以你在教中的地位，杀一个无足轻重的管事，教王自不会多说什么。”慕怀风看着她，有些不解。
“他从我这儿也套不出什么信息，倒不如让他活着。”
小姑娘折了身旁的一截干枯树枝，叹了一口气，“说到底，我们都是任人摆布的棋子，至于何人布局、何人持棋？恒古都是那些拥有绝对实力的人。”
慕怀风低头看着脚下黄沙，想着好友百里曾对自己说过一句话。
利益构成了江湖，而这样的江湖，注定少不了腥风血雨、明争暗斗。
自己能否在这样的江湖中活下来，这是个问题。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