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阳春三月，麒麟殿附近的桃花已是纷纷扬扬，在和煦的阳光下翩跹起舞，朦胧了整片天际。随着阵阵染着清香的和风，这场诠释着春意的舞蹈愈演愈烈。兴之所至，竟是冒冒失失地跌入了华美肃穆的大殿之中，失意撩起了那层素白的帷帐。
澜沧步入大殿的时候，看见了一双眼睛——耀眼的金色眼瞳宛如一汪荡漾了整段仲夏光阴的清泉。
满座兮佳人，忽独与余兮目成。
“方才与殿下对视的那名女子看所在席位似乎是北域人。看她衣着华丽，气度不凡，需要属下去调查一番吗？”在侍从的带领下入座之后，一直沉默着跟在澜沧身后的少年倾身向前，问道。“此事不急”，澜沧端起盛着一觞温酒的酒樽，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在座的各国使者贵族以及在朝的文武百官——和善的面容散发着如被春日照耀般的温暖，仿佛黑暗从未在他们之间得以滋生。还是一如既往的残忍的脆弱的世界啊。眼睛里不自觉地闪过一丝厌恶，转瞬就被沉入眼底，不留痕迹。
“青冥，那位白衣少年是谁？”
白衣少年并不难认——并不是因为他穿上那身用银线纹着祥云的白衣后凛然的气质，也不是因为那张清秀透着丝丝刚毅的脸庞，而是因为他坐着的位置和他尚未及冠的年龄实在是太鲜明的对比——那是百官席的前位，左右皆是年逾半百的老人。仿佛是察觉到了这束目光，少年抬头朝这边望来，看见澜沧的时候，浅浅勾起的唇角让澜沧感到莫名的熟悉。
“不清楚。”青冥轻声回应道，语气中含着一丝疑惑，“只是他的席位应该是君策将军卫懿的。”
“那么他就是卫懿的子辈了？”澜沧将酒樽里的温酒一饮而尽，“这么说来，我和他倒是真的有过一面之缘。”
十年前的记忆已经被时光悄悄冲淡了很多，只有附在上面的那抹血色还是一如既往地狰狞，朝着他笑得放肆而耀武扬威。
十年前。
他紧紧地抱着自己躲在阴冷的角落里，强忍着即将决堤的泪水，却是无法控制自己不去抖动。“你冷吗？”没有等他回答，一具温暖的身体小心翼翼地凑过来，发觉他没有抵触，于是温柔地抱住了他，“放心吧。我爹爹肯定会回来的！我和你说，他可厉害了！在南疆的营地里的时候……诶？你怎么哭了？”
“我不知道我爹爹回不回得来了。”
“临走的时候你娘亲不是说了嘛？你爹爹一定会回来的。”那个明明比他年幼的男孩子学着军队里士兵的样子，一巴掌把他的肩膀拍到发麻，然后继续安慰他：“不然你娘亲为什么还要在宫城里等他？我爹爹和我说了，你爹爹是九五之尊，真命天子，不会那么容易死的。”
三个月后在此行的终点——无言山庄的门前，男孩一如既往地笑得爽朗而阳光。
“昭阳，我叫卫昭阳。我爹爹和我说了，我们还会再见的。”
“南乾景泰皇帝、孝安皇后到——”太监高亢的嗓音宛如一把尖锐的短剑，刺穿了大殿中有些嘈杂的氛围。
高座之上龙袍加身的男子正值不惑之年，雄姿英发，眉头一蹙之间便能让无数小国从地图上永远的消失，而嘴角一抹笑意也能护无数小国一世长安。只是这位明君——这个盛世的建造者和统治者，不是澜沧童年记忆里的那名笑起来嘴角含着几分慈爱几分得意的父亲。现在这个人的眼睛里——他什么也看不出来。
坐在澜沧旁边的那名比他年长四岁的少年唤作青集，是他同父同母的哥哥，父亲的长子。小时候曾听妹妹鉴宁公主说过，他的母亲——孝安皇后，曾经只是一位美人。当时后庭中忻妃和伊妃的夺后之争正值巅峰，都打着领养这位长子的算盘，最后忻妃成功领养了青集却是没有如愿封后，而作为败者的伊妃被打入冷宫。此间一向与世无争的晏妃产下次子汨罗，荣宠渐佳。只是最出人意料的还是那位被夺子的顾美人，四年时间步步为营，封后不久就产下第三子澜沧。
青集动身欲起，却是被皇帝突如其来意思不明的眼神逼了回去。澜沧顺势起身上前，站在被在座众人各异却是有着相同炙热温度的目光聚集之处，身体也会不自觉地升温。他的身前是一条通向权力之巅的阶梯——奢华，危险。现在的他站在这条阶梯的最下端，用着出身赐予他的资格站在这里，一无所有——不！不是一无所有！他有足够的毅力，足够的胆魄，有不断积累的智慧，他会用这些宛如空气一般看似虚无却是必不可少的东西，一步一步地踏上这条阶梯的顶端。
“无奈吗，澜沧?可是‘弱者依附强者生存，强者掌控一切’，就是这个世界的法则。如果不想继续这么无奈下去，就变得足够强大。“
澜沧抬头，单纯的笑容一如十年前的那个天真可爱的小男孩，只是因为微笑而眯起来的眼睛里，有很多东西都发生了改变。“儿臣在无言山庄里得了一块冬暖夏凉的奇石，小心翼翼地藏了三年之久，就是准备再见父皇时献于父皇。只是昨日马车途径绿萝山脉附近的草原，正好赶上了一场朝气蓬勃的日出，儿臣看见朝阳缓缓升起将第一束光辉极尽温柔地洒在南乾高大坚固的城墙上，一时心头悸动，于是将这幅景色画了下来。儿臣斗胆揣测圣意，觉得如果父皇看见这幅盛世美景一定会比得了一块在国库中并不普通的石头更加开心。只是可惜儿臣画艺不精，比不得当时十一。”几位宫女应时上前，小心翼翼地将那副装裱精致的画作展开。
景泰皇帝笑得豪爽，道：“偶遇美景赞叹之余还记挂着朕，不谈画作如何，朕已经很欣慰了。”语落挥手示意太监把那只准备好了的檀木盒子取来。“朕知道你在无言山庄的十年无一日不是刻苦学习的，只是学习在于持之以恒，回国之后可不能荒废学业。”澜沧一一应是后退下。与此时终于反应过来上前献礼的青集擦肩而过时，低垂的眼睑掩饰了眼底凌冽的剑意。
“殿下在青集殿下之前上去献礼，真的不会有问题吗？”青冥不知澜沧是什么算盘，一再思索后还是决定出声提醒，“不管怎么说我们根基不稳，暂时比不得青集殿下。若是风头太盛……”澜沧一面打断青冥的话，一面用手指抚摸着木盒上的纹路，“这种四方汇聚的宴会，让在座的人看清楚谁才是老大，会在未来给我省了很多麻烦。”随后抬头注视着殿上举止恭谦的青集，“我这个哥哥啊，生性谨慎多疑，太注重父皇的态度了。”青冥见澜沧心中有数，便不再多言，只是好奇地问道：“诶?皇上的态度？”“他的态度就是没有态度。”澜沧的眼睛里忽然闪过一束光芒，注意力全部集中在白衣少年身上了，随口应了一声后便不语了。
“君策将军卫懿之子卫昭阳拜见陛下！”
果然是卫昭阳。澜沧的眼底不禁涌起一丝暖意。
卫昭阳却是忽然跪下，行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片刻诧异之后，景泰皇帝不禁轻笑出声，道:“平身平身！你这个小子啊……倒是真的有那么几分卫懿的直爽。只愿朕真如你所言吧！”青冥轻声感叹此人也是不怕得罪皇上，澜沧笑着出声辩护：“父皇曾经征战沙场，统御千军万马，气量不会那么小，此举分寸正好，又没有失了父皇的面子，是不会得罪父皇的。”青冥不再言语，注视着卫昭阳的目光却是多了几分赞叹。
“自父亲被陛下封为君策将军后，家中父母子女都是因为这份俸禄才拥有这么舒适的生活，父亲深感陛下恩宠，只能更加恪尽职守，只求为陛下守好边疆以报答这份恩情。”卫昭阳再拜，“这个盒子里的便是微臣代表君策府献给陛下的东西。”景泰皇帝见他举止神秘，于是收起笑容正色以待，打开太监小心捧着的盒子。再抬头的时候，澜沧忽然发现那片本来空无一物的眼底竟然显露出一丝惊讶，只是转瞬便又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浅浅的笑意。卫昭阳神色沉稳地站在那里，彷佛早就料到了皇帝的反应，又出声补充:“只是这个实在称不上是什么礼物，只是物归原主罢了。”
看着少年进退有度的模样，景泰皇帝心情渐佳之余不觉也生了几分揶揄的心思，“这个盒子里的只是物归原主。那么朕又如何赏赐你们?”几位在座的公子少爷本来就不喜卫昭阳，如今不禁出声笑他自寻死路。卫昭阳的额角沁出汗珠，显然是没有料到皇帝会如此问话。但是这些只是片刻的事情，澜沧举起的酒樽尚未送至唇角，只见少年再次跪拜行礼，声音沉静如深夜密林中的潺潺清溪，“献上君策府千万将士忠魂，献上南乾百万民众午夜梦回时的一抹安稳，只求殿下看见‘君策’二字时的一份信任。”
景泰皇帝眼底的笑意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份郑重，却是笑道：“卫懿得了一个好儿子啊！”
如此感恩拜德的宴会澜沧实在是没有什么兴趣，不时有人过来敬酒，皆是打着投靠拉拢的算盘。倒是有和卫昭阳一叙的意思，可惜他方才得了皇帝的青睐，如今竟是比澜沧还要忙上几分。
澜沧浅笑着听着明安讲着那些京城的轶事，明安是当朝刑部尚书明涔年过半百时才得的幺子，自小就被家长宠爱得无法无天，是有名的纨绔子弟。见他开始说话的语气就可以猜得定是被家长逼着过来结交关系的。后来估计是察觉到澜沧语气里那丝疏远和眼底似有似无的厌恶，干脆不再戴着虚伪的面具，直言道：“你很讨厌我吗？”倒是吓得澜沧懵了许久，反应过来后连忙解释没有。明安却是又道：“那么你是同我一样讨厌这些套路了？”澜沧见他率真耿直却是善于察觉别人微小的情绪，不作回答，眼含笑意地注视着他，感觉也不是那么讨厌他了。双方反而热切了起来。
不觉过了多久，只见一个小厮低着头快步走向这里。澜沧示意明安有人过来了，两人一同疑惑地看着那个小厮。小厮行礼后伸出手，布着些许老茧的手心里被人用木炭画了一个简单可爱的太阳，然后听见：
“主人请澜沧殿下一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