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一天天过去，小乞丐的厨艺日渐精进，每日誊抄书籍，不仅字迹越发成熟规整，书中的知识也学到不少。这时候，司空客的二十本佛经也快要抄写完毕了。
这天夜里，小乞丐抄完了《论语》，书中有些句子尚不理解，于是借着朗朗月色坐在老庙门口朗读起来。
“子曰：'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如不可求，从吾所好。'”
“富贵如不可求，从吾所好。”
重复着书中的句子，小乞丐也不知道自己所好是什么，现在只希望能让老乞丐早日投胎，以后的事就以后再说。
“夫子之圣，并非真要为执鞭之士，只是为警戒世人，不要为了追逐利益，背弃礼义仁德，”阴暗处传来熟悉的声音，“乖孩子，可是已读完了《论语》？”
已经多久没见到不归乞丐了？小乞丐记不清楚，他年幼的时光是在老乞丐的胸怀中度过的，老乞丐死后，他守着老乞丐的尸身，日复一日，直到臭不可闻，直到邻居把他抬了，埋了。更近些，死后的每个日日夜夜，老乞丐都会在深夜给他带来一些吃食，正是那些食物，让他度过了最无助的时光，如今有司空客帮着，三餐温饱，老乞丐却不见了，不要他了。
听着那个熟悉的声音，眼泪夺眶而出，小乞丐丢下了书，寻声而去，紧紧抱住了那个已经略显透明的魂，嚎啕大哭。
“好孩子，几日不见，好像长高了，也壮实了不少。”不归乞丐轻轻**着小乞丐的头，月色并没有柔和老乞丐那张鬼气狰狞的脸，但此时这张脸上却露出温柔和欣慰，“除了《论语》，可还读了其他书？司空先生像是饱读诗书之人，若有疑问，要及时请教才是。圣人之言寓意深远，不是几日能理解通透的……”
谈到读书，老乞丐似乎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自顾自从《论语》说到了四书五经，说到了诗词歌赋，说到了诸子百家。小乞丐抽泣得厉害，老乞丐一面说，一面轻拍小乞丐的后背，替他理顺气息。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说完了一辈子的话，老乞丐半蹲下身子，拉着小乞丐的手，盯着他的眼睛说道：“老乞丐没对你提过什么要求，这是第一个，亦是最后一个，所以一定要完成。”
小乞丐抽泣着点头。
“答应我，不论将来日子如何艰苦凶险，也不能放弃活着，不论面对什么诱惑，也不能放弃初心。”
“明明还有很多事要教给你啊。”不归乞丐望着夜空中的孤月说道，可他只是个即将消散的魂魄，做不到了。
“夜深了，赶快回去休息吧。”说完，不归乞丐转身要走。
小乞丐慌忙拉住他，说道：“我学会了做饭，做得很好，邻居们都在夸奖。三日后，我会给您准备一顿大餐，您一定要回来。”
一定。
送走了不归乞丐，小乞丐自觉眼睛肿得厉害，跑去溪边拿冰水敷了眼，等肿消了些才溜回老庙。
司空客还未休息，正站在屋中读书，见小乞丐回来了，将外衣披到了他身上。
小乞丐不知为何感到有些心虚，低着头等司空客问责。却只听得司空客说道：“夜寒，别站着了，赶快去休息吧。”
辗转难眠，破晓时分，司空客已经起身填好了柴火，小乞丐赶忙上去帮忙。犹豫再三，终是将昨夜之事全部告诉了司空客。
司空客并不惊讶，夜里，他也与不归乞丐见了面，告诉了他要请鬼差引路，将其送入轮回之事，老乞丐坦然接受，只是请求待他吃过了小乞丐准备的饭，再送他上路。
见小乞丐有些紧张地盯着自己，司空客扬眉，轻声说道：“别发呆了，二十本经书均已抄录完毕，今天要把这些书卖了换钱，再与僧人换购些好香。”
“施主何必那么固执，”山脚下的老和尚拿着司空客抄写的经书翻来覆去地仔细浏览，“以书换钱，以钱请香，跟以书换香，结果都是一样的。”
“当然不一样，”还没等司空客回答，小乞丐有些不乐意，率先说道，“拿了银子我们能决定去哪买香，买多少香。以书换香结果不都得按你的安排了。不收我们就去找别家了。”
说着就要抽走老和尚手中的书。
“且慢，”老和尚护住了书，说道，“小施主到是个急脾气，书嘛，看到了就是与我有缘，自然是要由我来收的。”
二十本经书换得了十两纹银，小乞丐没见过这么多银子，上山去寺庙请香的路上，一直小心翼翼地护在司空客旁边，生怕银子被人抢了去。
庙里的大师说他们二位与佛有缘，给打了对折，五两银子便请到了二十根上等香，据说是上贡的品质。即便如此，小乞丐还是异常心疼，回来一路上，心想着这庙里的和尚做起生意来，比集市上的小贩还坑。
余下的钱比想象中多一些，司空客又去集市里淘换来了三鼎小香炉。
转日一早，司空客告诉小乞丐，既然说了要为老乞丐准备一顿大餐，材料需要提早备好，等小乞丐抄完了最后一本书，交给卖画人的时候，再顺道去集市上买些菜肉回来。这下曾经读过的《烹饪大全》派上了用场，小乞丐拿着笔，回忆书中内容，策划着每个食材应该怎么搭，配什么料，街上那只流浪母鸡的蛋真好，回头再拿几个来吧。
“阿嚏！”正在清理鸡窝的卖伞人突然打了个喷嚏，一冬天没收拾了，鸡窝中尽是鸡毛与粪便，今日天气晴好，正适合晾些干燥温暖的稻草铺在鸡窝里。
母鸡似乎对自己的新窝很满意，拍着翅膀，围着窝转了两圈，随后钻了进去。
浑身屎味的卖伞人懒得回家换衣服出摊，况且大晴天也没人愿意卖伞，索性带着一身异味去街上转转，又能散味，还能跟卖画人聊聊天。
日暮西山，卖画人坐在摊子旁，百无聊赖地翻看小乞丐新抄的《论语》，觉得小乞丐的字越发好看了，说不定将来能当个大书法家。他在等司空客和小乞丐送书过来，还差一本《木匠速成》，他借给他们的书，便全部誊抄完毕了。小乞丐抄书的速度那么快，也不知道能不能全记得住。
“久等了，崔兄。”
正想着，司空客与小乞丐已经来到了摊子边。
“司空先生。”
卖画人向司空客打了招呼，一低头瞧见跟在司空客身后的小乞丐眉头紧锁，一脸神游天外之相。
“这孩子是……”接过司空客递上来的书，卖画人犹豫着开口道。
“崔兄借的书种类繁杂，博大精深，他正在思考书中内容。”司空客一本正经地答道。
“原来如此。”卖画人点点头，他当初特意挑了不同行业的书籍，就是希望小乞丐能从中找到钟意的，一直学下去，做木匠，做铁匠，做大夫，做厨子……
“崔兄，有大事啦。”卖伞人来的一路上，听到行人纷纷讨论，憋了一肚子话，迫不及待要跟卖画人分享，跑着就到了集市。
卖画人正在给司空客准备收书的钱，见卖伞人风风火火地跑来，说道：“别着急，发生什么事了。”
“听说街角那个乞丐中了邪，现在疯疯癫癫的，到处嚷嚷着有鬼，说自己见鬼了呢！”
“不要乱说。”
闻言，卖画人面露不悦，毕竟是以佛光普照闻名的镇子，在外人面前被说有鬼，总有些蔡桓公讳疾忌医的心理，虽然他自己也曾真的见过鬼。
“见鬼？”司空客重复道。
这时卖伞人才注意到了司空客和旁边的小乞丐，他似乎不太会看气氛，见着了小乞丐，又咋咋呼呼地对着小乞丐添了一句：“是啊，就是那日打你的那个，他说自己见着老乞丐了，老乞丐来给你报仇，找他索命啦！”
小乞丐与司空客相视一眼，赶忙让卖伞人带他们去找那个中邪的乞丐。
三人赶到镇子边缘，发现了已经丧失人性浑浑噩噩的乞丐。乞丐嘴里不知嘟囔些什么，他在一棵老树下绕来绕去，寻找石块，将其垫在树干下。
小乞丐与卖伞人又惊又惧，杵在一边，不敢动作。
司空客快步上前，一个手刀便劈晕了乞丐。单手稳稳借住乞丐瘫软下去的身体，让其平躺在了地上。
“不归先生，为何不出来一见。”说出的是小乞丐没听过的异常严肃的语气。
树荫下飘飘乎出现一团黑气，逐渐凝聚成型。
“司空先生。”老乞丐亦如往日般客气有礼。
“如果我们没有及时赶来，你要对他如何？”
“不清楚……”老乞丐闭上眼睛，缓缓说道，“大概是杀了他，或者让他一直疯下去。”
“人的命数自有安排，即便是要逆天改命，也需得是本人的意愿，本人的决定，妄夺他人生命是多大的罪过，你不知道吗？”
老乞丐笑了，说道：“我不知道地府是怎么给杀人犯定罪的，但人间官府的法律倒是清楚得很。”
“司空先生，虽然不知你是何方高人，但这些日子你给我的帮助，足以让我毫无顾虑地将身后事全权托付。老乞丐脸皮厚，留下一堆烂摊子，赖上了先生，求先生不要介意。”说着，老乞丐看了一眼一旁发愣的小乞丐，“老身一生，寒窗苦读十八载，享受过荣华富贵，也曾身居高位，受人敬仰，也曾颠沛流离，尊严尽失。生死兴衰不过如那春花冬雪，四时之序罢了，唯有故人之约，亘古不能变，这世上，除了他，就再没什么能让我牵挂的事了。”
“所以你便要妄夺他人性命？”司空客又重复了一边，言语间却又有些动容。
“一报还一报，他的罪行，虽死不为过。”
“算了吧。”小乞丐声音颤抖，拼命止住哭腔，拉住了不归乞丐的手，强扯出了一个微笑。
“我觉得自己很幸福，这么多年都有你照顾。但是反过来想想，别家的老人都在颐享天年，可你却还要照顾我。不能尽孝，已经是莫大的罪过了，你的恩，我要如何偿还的了。不要再为我做什么了，求求你，我长大了，能养活自己。”
不归乞丐**着小乞丐梳洗整齐的黑发，一脸怜惜。
“不论品德，能力，这孩子均是人上之姿。不论你当初与故人的约定为何，若他在天有灵，一定会感谢你的付出。那约定，你已经尽善尽美地完成了。”松开紧握的手，一张被捏皱的符纸随风飘落，落日最后的余晖洒满大地，司空客望着沉入地平线的夕阳，轻声说道。
“给你们添麻烦了。”齿间飘出的，是不归乞丐的叹惋。
黑夜降临，星辰璀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