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金与东江军的交战,两方均损伤惨重。云从岛前尸横遍野,不难想象在这里曾经发生过一场多么惨烈的交锋。然而云从岛终究是未被攻克,阿敏退兵之后,整军挥戈东进,深入朝鲜。即便如此,东江的形势也依旧严峻,粮草稀缺,人心动摇,而虎狼般的敌人却还在不远处攻城夺镇,杀戮抢劫。
不过楚留夷此刻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张大虎抵达云从岛时,战斗已经结束了,后金的大军也已经离开。张大虎向楚留夷说明了这几日的情况后,楚留夷和杜若便带着一队人马,跟着张大虎往岳明晖和三秀所在之地赶去。
白芷本来也想跟去的,结果被楚留夷和信王劝了下来,留在了岛上。这几日她在岛上也闲逛了几圈,所见之人无非是伤员饥民,所闻之事也大多是后金又打到了哪里,谁又被屠杀劫掠了,谁又席卷货物逃走了。她本来想出门透透气的,结果搞得自己更加心烦意乱,终于还是决定回屋享个清静。
她刚进屋子,便看到韩方旭在收拾行李。韩方旭恭敬的向白芷颔首,白芷无暇理会,径直朝里屋走去。信王正端坐在窗边向外眺望,手里端着茶杯。杯口微微露出一条缝隙,却未见热气冒出,想必里面的茶水已经完全凉了。
白芷从信王的神情上看不出他在想什么,也不愿费心思妄加猜测,直截了当的问道:“你是准备回京城了么?也是,这里太危险了,万一阿敏他们来个回马枪,你想走都走不了了。”
信王挑了挑眉,依然盯着窗外,语气上扬的说道:“哦?你不跟我一起走?”
白芷从容的走到他对面,坐下说道:“恩。我先不回去了。”
信王收回视线,将手中的茶杯举起,抿了口茶水,似乎没有听到白芷说话一般。
白芷有些无奈,耐着性子解释道:“我也不想待在这里。这里给我的感觉太压抑了,让我有些喘不过气来。只是如今三秀的情况还不清楚,我放不下心。一等到楚留夷他们把三秀带回来,我就启程回京。”
信王将茶杯放下,抬头直视白芷,眼中透露出一股威严和压迫,让白芷觉得很不舒服。
信王略带嘲讽的说道:“你觉得这里压抑么?我倒觉得你挺喜欢这里的。”
白芷十分疑惑,又觉察到信王语气中的戏谑,没好气的说道:“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信王不屑的一笑,说道:“你不会不懂我在说什么吧。这两日你可是够威风的,多少后金士兵死在你的剑下。军队里面都是论功行赏的,你把你攒的首级好好数一数,该你的赏银你别忘了领。”
白芷有些明白信王为什么生气了,她心中虽然没有太多愧疚,还是柔声道:“这件事是我欠缺考虑了。不过你放心,我没事,身上一点伤都没有呢。”
信王神色宽慰了些,还是责备的说道:“我知道你也是深明大义之人,只是如此出格之举,难免会被人议论指摘。”
白芷不在意的抬头,轻蔑的说道:“此事我是做的草率了些。只是危难关头,我只是做了我能做的事情。谁爱嚼嘴皮子,搬弄是非,让他们折腾去,与我何干?”
信王刚缓和的脸色,又瞬间阴了下来,沉声说道:“人言可畏。你已落人话柄,不仅不知收敛,还自恃清高。白芷,还是我太纵容你了。”
白芷冷哼一声,道:“我不是不知道人言可畏。只是,我落人什么话柄了?我做的有错吗?”
信王声音更冷的说道:“你与男子并肩上阵,杀人无数。如此随性行事,成何体统?”
白芷更是觉得可笑,道:“我是双手沾满血腥,那又如何?你们皇家之人,哪个干净?当年太祖皇帝可是连跟着他打天下的功臣都下得去手,我不过是杀了些敌人,还要惹人诟病不成?”
信王狠狠的拍了下桌子,猛然站起来,居高临下的看着白芷,朗声道:“白芷,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白芷被信王一吼,也有些发怔,立刻收了声,不住的咬着嘴皮。
信王见状,明白自己反应过激,有些不自然的扶着桌角又坐了下来,叹气道:“白芷,方才是我不够冷静。但是你又不是不明白,你和他们是不一样的。”
白芷点了点头,虽然她并没有清晰的认识到,到底她和他们之间有什么不一样,但这不会妨碍她成为一个受人赞赏的相夫教子的好妻子,那也就无所谓明不明白了。
傍晚时分,天还未暗,李五正在木屋附近的树林里捡柴,忽然感觉不远处有一群人正在靠近。李五大喜,正要高声呼喊,突然觉得有一丝不对劲。按理来说,如果是张大虎带着楚留夷他们前来救援,不该是从现在人声的方向前来。这几个月他们几乎没有停歇,干的都是九死一生的事情,对脚下这片土地已经再熟悉不过了,根本不可能会迷路。李五心下疑惑,小心翼翼的将手中的木柴放在地上,又垫着脚的往人声方向走了几步,躲在一棵大树的背后伸长耳朵去听,逐渐能分辨出那群人的说话声。
领头之人声音雄厚,底气十足,应该是个魁梧大汉。他不耐烦的说道:“娘的,都找了这么久了,怎么还没见到个影子。”
身边另一人说道:“大人你别急,按照那人留下的印记,天威镖局那群人和楚留夷他夫人的藏身之地就在这附近。我们的人已经包围了这一带,我们再往前走不远,应该就能找到了。”
领头之人语气狠厉的说道:“楚留夷带着天威镖局的人三番五次坏大汗好事,在铁山的时候居然还让他们逃脱了,什么时候汉人都变得那么有骨气了。本来以为抓住了个小蹄子,能帮大汗解决掉这群祸患的。陈忠邦这个废物,幸亏他死得早,要不然我要他好看。”
有人声附和道:“大人说的是,汉人不敢和我们直面交手,就知道玩些阴的,我们就不能给他们机会,就该见一个杀一个。”
领头之人大笑道:“你他娘的懂个屁。一会见到他们人了,男的我不管,楚留夷他娘们一定要给我看紧了。有他娘们在手,我就不信他还能那么冷静。等把那女的带回去后,你们想怎么玩怎么玩,老子这回也不想再跟谁客气了。哦对了,听说她还是个大肚子,你们悠着点,留着条命就好了。不过大肚子的娘们也没啥意思,若她真的怀着孩子也好,等她把孩子生下来,我有的是办法让楚留夷服气。”
李五额上渗出冷汗,他不敢再听下去,蹑手蹑脚的往木屋的方向走了一段。等到终于听不到那群人的说话声之后,李五才大步奔跑起来。
木屋里还闪着微弱的火光,有两个女子的身影被火光拉得长长的,映在墙上。王四正坐在门口,不住的擦拭着他的大刀,双目无神的盯着远方。
王四见李五急匆匆的回来,还未来得及问他出了何事,李五的大刀已经朝他砍了下来。王四连忙也举起大刀应对,但终究还是太过仓促,气力未足,双臂顶不住的弯曲,李五的刀刃已经深深的没入了王四的肩膀。
王四惨叫一声,木屋中的三秀和岳明晖听到之后,连忙出来一探究竟。一出门就看到李五满脸怒火,正用大刀把王四按在地上不得起身。
岳明晖和三秀都看傻了眼,连忙呵斥道:“李五,你在干什么!你疯了吗?快住手!”
李五面色狰狞,手上力道未松,怒视王四道:“楚夫人,你问问王四他都做了什么好事!我就说王四你为什么不和张镖头他们一起先离开,原来是想投靠蛮子。当时听你说,你也要留下来,和我一起照看楚夫人和三秀姑娘,我心里还乐开了花,以为我们还是无话不谈的好兄弟,老子真是瞎了眼!这几日你每天一大早就积极的出去找食物,捡干柴,我还以为你对楚夫人她们多上心呢,原来是去作标记了啊。我当初在铁山就该砍了你,让你这种厚颜无耻之人活到现在,我真是愧对楚盟主!”
岳明晖和三秀听李五愤慨的说完,还是一头雾水。李五将目光转向她二人,终于支撑不住瘫倒在地,悲哀的说道:“楚夫人,三秀姑娘,王四已经把后金的人都引来了,我们回不去了。”
岳明晖身形一晃,觉得脑中一片眩晕。三秀想上前将她扶住,刚一抬脚,才发现自己双腿也已经软了,快站不住了。
王四的肩上还嵌着李五的大刀,他挣扎的站了起来,对着李五说道:“李五,我也不想这样的。但是你也看到了,这次后金几乎倾尽所有兵力,要致毛总兵于死地,我们跟着他,即使现在苟活下来,也终究难逃一死。你放心,我会在后金人面前给你说情,让他们放你一条生路。我们不是辽人,没必要与后金人结下深仇大恨,趁现在抽离还来得及。”
王四见李五不说话,又忍者剧痛往前走了几步,想继续劝说李五。只见李五已经翻身,从地上跃起,将王四肩膀上的大刀拔出,一时间鲜血四溅。王四痛的面目扭曲,还想反抗,李五的刀锋又划过他的脖颈。
王四本能的用手捂住脖子,滚烫的鲜血从他指尖飞出,王四茫然的看着李五,最后还是仰面倒地,最后一口气也咽下了。李五看着死不瞑目的王四,用大刀支撑着身体不让自己倒下,大口的喘着粗气。
岳明晖和三秀也从方才的疑惑震惊中反应过来,两人无声的看着眼前的这一幕。凛冽的寒风呼啸吹过,天边,一轮明月正在缓缓升起。
岳明晖慢慢的走向李五,平静的说道:“李五,你先去逃命吧。”
李五一愣,口齿不清的说道:“那,那你怎么办?楚夫人,你放心,我不会丢下你的。他们若想对你不利,也要从我的尸体上跨过去才行。”
岳明晖直直的盯着李五的双眼,毫无波澜地说道:“何必呢?这些天若没有你,我肯定早就不行了。你已经尽到了你对我的职责,我很感激你。我虽不知后金人已经到了哪里,但以你的身手,总是有一线生机的,没有必要为了我白白丧命。”
李五还想说什么,岳明晖已经转身,往木屋走去。李五看着岳明晖挺拔的背影,心中抑郁难忍,一下子跪倒在雪地里,凄厉的喊道:“楚夫人!”
岳明晖似乎没有听到李五的叫喊声,还是一步不停的往木屋走去。三秀看着李五,强撑着笑了起来,虽然在李五眼里,这跟哭差不多。三秀也不在意自己的表情有多难看,苦涩的说道:“李大哥,你还是快走吧。算算时间,留夷他们也快来了吧。如果你在路上碰到他们,叫他们快点来找我们。你就别在这里耽搁时间了。”
三秀说完,也跟着岳明晖进了屋。李五怔怔的看着三秀将木门关上,朝着木屋磕了个头,然后笔直地站了起来,往远处走去。
岳明晖在木屋中仔仔细细的又看了一圈,指着一个积灰的木箱,对三秀说道:“三秀,进那个木箱里去,躲起来。”
三秀听话的点了点头,将木箱的盖子抬起,发出咔吱咔吱的声音。木箱里的空间不大,但三秀蹲进去后,使劲往木板上挤了挤,还是无奈的说道:“明晖姐姐,这个木箱太小了,你进不来的。我们换个地方藏吧。”
岳明晖没有动作,只是说道:“没事的,三秀,你躲好就可以了,不用管我。之后无论听到什么声响,都不要出来,懂么?”
三秀瞪大双眼,难以置信的问道:“明晖姐姐,你什么意思!”
岳明晖苦笑道:“三秀,后金人不知道你和我在一起。他们要找的人,只有我而已。我必死无疑,你却还有活路。”
三秀胸口作痛,心却还剧烈的跳着,让这种痛楚感更加明显。她觉得自己的舌头都打上了结,还是艰难的说道:“明晖姐姐,我们再一起想想,还会有其他办法的,不是么?明晖姐姐,你不能死,你死了,留夷怎么办呢?”
三秀颤抖的起身,想从木箱里出来,却被岳明晖按住了双肩。岳明晖双手力气不大,声音却坚定的说道:“三秀,不是还有你吗?”
三秀呼吸急促的看着岳明晖,仿似不明白她的意思。
岳明晖轻轻笑了起来,说道:“我还记得在四方宗时,我曾与留夷一起站在武场高台边,看上面的人过招,当时不知我与他说起了什么,他一脸正经严肃。结果你在他身后叫了他的名字,还调侃了他一句,那时他脸上的宠溺和柔和,让我至今仍旧难以忘记。”
三秀全然不知岳明晖在说什么,眼下也没有给她时间让她慢慢回忆。三秀一时发懵,只是结结巴巴的说道:“明晖姐姐,你想多了,这当中肯定有什么误会。我和留夷,不是,是我和大师兄之前什么都没有过。大师兄他心里只有你一个而已啊。”
岳明晖见三秀急的眼泪水都出来了,忍不住为她抹了抹眼睛,说道:“三秀,我其实不是一个大度的人,总是会胡思乱想,安不下心。三秀,在铁山的时候,谢谢你拼了命的来找我。我虽然从未厌恶过你,也从未喜欢过你。只是,我也从未像现在一样,庆幸于你的存在。三秀,我走之后,你帮我好好照顾留夷。其实若不是因为我,你们本来就应该是很般配的一对才是。”
三秀有些头晕,已经分辨不出她们二人中到底谁神志不清,尖利的说道:“岳明晖,你是疯了吗?”
岳明晖没有被三秀吓到,反而格外温柔的说:“是的啊,我也觉得我疯了。以前与留夷在一起的时候,我半步都不愿意和他分开。现在,我却要把我最心爱的人硬生生的推给你。如果当时我能听留夷的话,乖乖的回青合门,应该就没有这些事了吧。如今的我,都不像我了,只是我实在放心不下他。”
三秀觉得鼻子酸酸的,她含糊不清的道:“明晖姐姐,你无须如此。还有其他办法的,真的。就算我们逃不掉,到了后金人手上,也还有机会的。你不要放弃。”
岳明晖双眼明亮的如同夜空中的繁星一般,说道:“也许是有其他的办法,但我不想那么做罢了。我是留夷的妻子,他在我心中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我不忍心让他因为我,受人非议,被人摆布。”
三秀眼睛已经完全红了,她已经无法思考了,只是不断重复的说着:“不是非要如此的。”
岳明晖摇了摇头,微笑道:“三秀,也许我是太过冲动了。只是今生我从未后悔过成为留夷的妻子。若有来生,我不会再把他让给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