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大工头来了一下，但只拿了点伤药和绷带过来，什么话也没话。他也知道了昨晚工棚里发生的事，但这种事谁也不说，就当没有，才是最好的，不然他这工头也在老板面前逃不过失职之罪。他来时，还看了杨定远一眼。这一瞥的眼神里，似乎有一丝佩服。敢在土匪的刀枪下出头挑事的这份胆色，实在也没几个人有。
杨定远接下来几天虽然都心神恍惚，不过这一次出头也让他在劳工中威信大增。说起木材厂有个叫杨定远的山东小子，都说这人有义气。这几天虽然杨定远因为老是走神，活也干不利索，可谁都不说一句，甚至打饭时还有人主动帮他打来了，汤里也特别地稠，肉比旁人多一点。好在过了两天，杨定远也就恢复常态了，倒是小霍太监的伤，虽然没伤到骨头，可也不轻，仍然躺在铺上下不来。
第三天，便是农历年了。虽然在异国，但伐木厂里尽是些中国人，也放三天假，大家乐呵乐呵。刘昌佑一早又骑着马出去了。天黑下来时，他带着个麻袋过来，马鞍后还挂着坛酒，也不知哪儿搞来的。一进工棚，他便招呼了马天化和他两个亲随跟班过来，就在铺上和霍敬奇、杨定远一块儿喝酒。麻袋里好几大块冷羊肉，还有一堆煮花生豆，算是答谢那天的救命之恩。只是喝酒时听他意思，想和他们拜个把子。平时说到桃园三结义之类，霍敬奇比谁劲头都大，这回马天化也在，他仍记得先前被马天化纠集一伙人揍一顿的事，却是装聋作哑，马天化也只当没听到，刘昌佑说起拜把子的事，他就打个哈哈把话扯开，闹得刘昌佑很没意思。
酒喝到了天亮才散，拜把子的事当然也不再提起。杨定远喝了一肚子酒，只觉胸口有点闷。老家这时候，准是有社火，热热闹闹几天，在这儿却什么都没有，只有风雪和深山老林，耳边不知是风声还是狼嚎。他穿上鞋走出门想解个手，见马天化也踏着雪走出来。马天化酒量比杨定远好得多，现在已完全没有宿醉未酲的模样了。刚和他喝过酒，杨定远也只好向他打了声招呼，马天化点了点头，说道：“杨兄，解手哪？”
“是啊，酒喝太多了。”
马天化眯起眼看了看他。当初在满洲里，旁人都来向杨定远敬酒，唯独马天化没敬，看着杨定远的眼神也带着不屑。现在这种不屑已不见了，但眼神深处似乎还有点别的什么东西。他道：“一块儿走吧。”
杨定远心想解个手也要一块儿，真不知从何说起。他真不愿和马天化接近，但马天化主动过来，他也不能太冷淡，点了点头道：“走。”
走到一棵大树下，解完了手，马天化从一边抓了团雪擦了擦手，忽然低声道：“杨兄，真想不到你还有这份胆气。那天要不是你出头，只怕一年的工钱全得泡汤。”
那天他明明身上带着手枪，可被土匪的步枪逼着，开始没敢动手。若不是杨定远出头缠住了土匪头，他也找不到空子制服他们。杨定远道：“那天我也是脑子一热，什么都没想。”
马天化又看了看他，半晌才道：“现在我才知道尹团长凭什么看中你了。你身上，有股血气。”
杨定远没有说什么。那天他出头，说到底其实也只是为了自己这一年的工钱。别的劳工穷归穷，身边多少还有几个钱，不象他，真是身无分文，辛苦了一年，眼看又要白干，怎么都咽不下这口气。他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不是这么说法。”马天化叹了口气，“杨兄，你知道我们是什么人呢？”
杨定远道：“知道。”
“知道？”马天化有点诧异。他自觉口风很紧，平常也没跟人多说什么。杨定远道：“小个子跟我说过。”
马天化舒了口气：“知道就好。尹团长要我来这儿，也是为了物色人手。杨兄，快要大集结了，跟我干吧？”
杨定远心里一震。马天化终于也来拉拢自己了，可他真个不想当兵，斟酌了一下道：“马大哥，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可是我家里还有老父老母，将来还要靠我养老送终，他们一直不让我当兵。”
马天化不比尹春山和小个子那样好说话，杨定远真有点害怕马天化会翻脸。但马天化只是说：“那就算了。不过，”他又眯起眼，带着点似笑非笑的嘲弄之意，“你在这儿的日子也要难过了。”
杨定远的心里又是一沉。马天化这话是什么意思？还是着恼了么？他忙道：“马大哥，请你别多心……”
马天化扬了扬手：“我不会来难为你的，不过你得防着那两个二工头一点。”他看了看面前的林子，又低声道：“你也知道，这地方少个人，谁也不会来管。”
马天化没有再说什么，踩着雪大步向工棚走去。看着他的背影，杨定远心头似乎多了一分凉意。马天化的意思，他也明白，因为前几天的事，工友对自己很是佩服，好几个人过来谢过自己，连大工头对自己也有点另眼相看。只是那两个二工头，以前时不时也要喝斥人，可是看着自己的眼神却有点异样。作工头的人，不用干苦活，多少还能克扣一点，算得上美差。那两个二工头也是大工头提拔起来的，不过一个是河南人，一个是山西人，大工头却和自己一样是山东人。也许，大工头看到了自己在劳工中树起了威信，有提拔自己当工头的意思。就算大工头没这想法，在这两个二工头眼里，杨定远总是个威胁。马天化有句话没说错，在这片深山老林里，死个人，根本没人来管。刘昌佑在众目睽睽下杀了个人，另外那些土匪也不知马天化怎么处置，如果不肯跟他干，可能也被马天化干掉了，可谁都不会来多嘴问一句。如果这两个二工头想除掉自己，以绝后患，这并不是不可能的。
看样子，木材厂也不能呆下去了。杨定远以前没想过这些，也没什么心思，可听马天化说了，心里便有了心事。他回到工棚，霍敬奇正在给小霍太监换绷带。天冷有天冷的好处，小霍太监的伤口没有化脓，现在也开始结疤了。以前霍敬奇老是摆谱支使着小霍太监干这干那，但现在服侍小霍太监，倒也尽心尽力，怪不得他对小霍太监非打即骂，可小霍太监还是对他俯首贴耳。他见霍敬奇给小霍太监擦去了伤口附近的血迹，正要搓一把脏汗巾，忙过去道：“霍大哥，我来吧。”说着，接过汗巾，在盆里搓洗着。小霍太监有点受宠若惊，躺在床上道：“杨大哥，谢谢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