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叫他时,是茅坑里又丑又惹人讨厌的粑粑。
他叫她时,是字正腔圆的妈妈。
凌衍森不想承认,可他就是忍不住,他就是连这点醋都忍不住要吃,而且吃味得厉害!凭什么刚见过那女人一面就妈妈妈妈教的亲切热乎,他捧着他整整三年四个月啊,这么长时间连声爸爸也叫不对。
“谁告诉你刚才那个瘦巴巴的女人是你的妈妈的?”
凌衍森盯着儿子,目光暗黑暗黑,幽深得像山间的夜湖,阴凉而不见底。
多多的小手立刻松开他的衣襟,改为揪住自己的小衣摆,小脑袋快垂到胸口了,不说话。吴奶奶说,妈妈的照片不能让粑粑看见,更不能当着粑粑的面说起妈妈。
他是个听话的孩子。
凌衍森见循循善诱无用,心里却也摸了个大概。只沉着脸,吩咐林文才打电话给麦冬,小傻子从二楼跳下来,就算没受伤,受惊是肯定的,不检查一遍他可不放心。
刚抱着儿子坐下来,三分钟不到,这家伙又闹腾开了,攀着他的脖子撒娇,要见妈妈,要和妈妈说话,要和妈妈玩。
妈妈,妈妈,嘴里脑子里心里都是妈妈……
SHIT!
他就知道,他就知道一旦她和儿子见面,他所担心的就一定会变成事实!多多的生命里不再只有他一个人,多多不再只属于他一个人,多多的意识里也不再只存在他一个人!
这种感觉真他妈该死的无力!
凌衍森低头,细长而笋白的食指快速搓揉着痛得厉害的额头,腮帮子咬的很紧,胃里痛,脑袋纠结成一团乱麻,满头大汗淋漓,此刻的他显得那么无助而荒唐!
歇了一会儿,任多多在他膝盖上拳打脚踢,等儿子闹够了没力气了,他才沉郁着一张脸,额角青筋突兀,抿着唇抱起儿子,冷冷的问,“多多就那么想要妈妈?”
“恩!”
比小蜜蜂扇翅膀还要高频率的点头。
凌衍森的脸黑了黑。
“多多就不想要爸爸吗?”
没几两肉的小手臂抬起来,手指杵着小脑袋,转啊转,晃啊晃,在凌衍森愈发铁青的脸色下,多多思考了很久,先是点点头,再是摇摇头,凌乱得很,“想,爱粑粑。”
凌衍森长吁一口气,尘埃落定一般,脸色稍稍好了点。
继续深究。
“那要是爸爸和妈妈只能要一个,多多想要谁?”
这么问着,却暗暗唾弃自己真是够混蛋,对一个三岁的还是早产的发育迟钝的孩子问这么尖锐艰涩的问题,他可真是混蛋!
但他又有什么办法?这是多多迟早要面对的问题。他虽然大一开始就不会尊重他的意见,可该死的心底却是那么在乎他的答案。
多多细细的秀气玲珑的眉毛纠结了起来,兜成小虫子的形状,小脑袋晃啊晃,半天无果,但他又不知道该怎么把不知道这三个字用语言很好地表达出来,最后的最后,张嘴。
凌衍森却眉眼一拧,突然弹起来,制止住多多的声音,正好这时门开了,陈姐哆嗦着一脸胆战心惊地走了进来。
多多开心,立刻转移心思,冲着陈姐张开双臂。
陈姐怯怯的望了一眼凌衍森,不敢动。
凌衍森阴森森的瞥她一眼,怒气凝聚在眉端,很有些倾盆暴雨的势头,但最终却乌云消散,只剩下冷淡。他想,也罢,吴嫂病了,陈姐照顾了多多三年,若是将她撵走,他还能放心把多多交付给谁?
心里长叹一声,终是弯腰放下怀里的瘦瘦干干的小子,任他又磕又绊地扑向陈姐,凌衍森将沉重而疲乏的身体陷进身后的沙发,望着多多天真的笑脸,只能苦笑。
脑海里闪过一帧又一帧,黑白电影,五彩斑斓,全是婚宴大厅里迷幻陆离的光线下,她窈窕的身姿。
上午躲在树丛里遥遥的凝望,当真不如刚才近在眼前的打量。她没变老,却长大了,这三年是很长的一段距离,远到他再也无法触碰她。
沉重的眼皮跌落的最后那一瞬,脑海里只剩下她。
阿妩,我一面顽固的勒令儿子不准他想你,一面却又不老实地偷偷地回忆着你,这样的我是不是很可笑很虚伪?
我该怎么办呢?
车窗外迅速闪过的风景让清妩本就平静不下来的心更加凌乱,那些落叶搭在玻璃上,就像多多的一颦一笑,击打在她脆弱的心头。
江恨寒安静地开着车。
车速不快,可他却能感觉到身旁传来的滚烫的躁动。
侧头看过去,她正兀自一脸痴傻,眼神迷蒙,侧颜投在玻璃上的暗影修长清瘦,娴静而热烈。
他摇摇头,无奈一笑,“清妩,你这样子,到底是开心还是不开心?”
她在笑,眉头却是细细蹙了起来的。
清妩陡然回神,有些愕然的转过头,看着江恨寒,明显不理解他话中的意思,半晌才恍然大悟,笑得有些苦涩,“我很开心,也很担心。每天每天捧着多多的照片,原以为他的模样早已深入脑海,今天一见到真实的他,与我想象中的模样还是有些出入。比如他的牙齿,可怜兮兮地才长了四颗啊,我听说一般正常的小孩一岁就开始长门牙了,他的个子那么小,身上根本没有几两肉,唉……”
忽然想到什么,她那双悬挂在深潭上空的弯月般的眸子又亮了起来,像披着甘露的树叶,凸显点点生机,因为过度削尖而消失的酒窝只剩下浅浅的窝边。
她很激动,几乎是伸出双手揪住了江恨寒正握着方向盘的手臂,也没留意到江恨寒突然的一抖,车子急转弯。
“可是他的样子很精神,眼睛就像天上的星星,还是最亮的哪一颗呢!声音嫩嫩的,就像我小时候经常吃的莴笋,咬在嘴里嗑嘣嗑嘣的,可爱死了!”
江恨寒被她的绘声绘色所感染,点漆般深沉的眸子睨了睨她,笑意加深,“你没注意到吗?他呆呆木讷的样子简直和你如出一辙,特别是他看着你的时候,就像对着阳光那样,热忱的留着口水,那样子别提有多逗了!”
“哪有!”清妩拍打他,嗔怒,心里却是十分高兴的,的确,多多这一点很像她,小时候,母亲也常说她是块不懂人情世故的闷木头,放在河里都能沉下去呢。
说起多多,清妩就像变了一个人,整个人活灵活现,再不是平常死气沉沉的模样,江恨寒仔仔细细的瞅了瞅她,心中不禁一叹,看来,想让她重燃对生活的热情,还得从多多着手。
车很快行到了清妩的住处。
路灯晦暗,清妩的手摸着安全带,悄悄抬眸看了看江恨寒,昏黄的车灯下,他修长的侧影难掩疲惫,这个男人本该早早下班歇息去,却被她的事给折腾到这么晚。
想到这里,她心生歉意。
“恨寒,今天的事是我鲁莽,又给你添麻烦了,对不住。”
她低着脑袋,轻轻启齿,嫣红的唇瓣就像摇曳在风中的蒲公英,薄脆而透明,尤其是下眼圈上,悠长的睫毛投下的那撮暗影,足够挑起任何男人身体深处的情思,这样的清妩令江恨寒看得心头一软,身体里的邪念便突兀的涌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