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夏天的酷暑时节,廖春晖总觉得村子里少了什么。起初,廖春晖觉得好像少的是声音,但树上的蝉鸣声犹存,最后察觉,少的是蛙叫声,廖春晖想到了傻子门前被平掉的大水湾。
廖春晖两年前还是崭新的山地车,现在已经苟延残喘,变速器彻底报废了。廖春晖嫌它碍事,跑到修车子的摊子前让修车师傅给拆掉,修车师傅问廖春晖:“想要跑的快,还是蹬着轻快?”廖春晖回道:“想又快又轻!”修车师傅耐心讲解:“那是变速器的作用,现在你拆了变速器,就要看你想要把车链子挂在那个牙盘上了,挂在大的牙盘上就蹬着轻快,挂在小的上就跑的快!”
廖春晖一不做二休,把自行车的车链子剪短,挂在后面最小的牙盘上了,第二天就后悔了,因为他发现车子跑得快是后来的事了,首要的问题是起步困难,因为你要使出吃奶的劲才能把车子蹬得转起来。但无奈的是,链子已经剪短了,无法在重新挂回到大的牙盘上,廖春晖只能将就着。廖春晖对在刚吃完饭后骑自行车心存芥蒂,因为他不止一次在起步的刹那用力过猛,把肚子里多余的气体释放出来。
翟老师在办公室和廖春晖聊天时跟廖春晖透露,再过几个月,九九级的新生入校,翟老师要提前给教务处打招呼,只带九九级的语文课,不接班主任的工作了,有些累了,想休息两年。廖春晖附和着:“‘您太累了,也该歇歇了……’”
放学的路上,王朋问廖春晖:“劳动大厦最近招工,离你家挺近的,过几天期末考试完了,我就去了,你去吗?”
廖春晖和王讷同时咨询着:“干什么工作?”
王朋道:“端盘子啊,给人上菜!”
王讷一脸的无奈:“你这工作找的也太冒失了吧,你好歹找个跟你专业靠点边的,哪怕不给钱也行!”
廖春晖插道:“你以为这个能给钱,看这名字取的,‘劳动大厦’,政治色彩多浓,跟到了朝鲜似的,他要说我们这里就是来劳动改造的,不给钱,你咋说?”
王朋让廖春晖一忽悠,本来坚定的信念也开始动摇。
李凯走后,大家踢球的次数明显减少了,倒是去“老杨家烧烤”的次数与日俱增。
礼拜五的下午,期末考试考完了。翟老师交代,礼拜一的时候,大家都要来学校,还有好多事情要处理、要安排。大家都感到要和自己的学生生涯诀别了,心底都藏着那一丝的忧伤。徐新亮又约着大家去了“老杨家烧烤”,这次,廖春晖捎带脚的带上了王朋,反正也就是多一个马扎的事。
酒桌上,王朝感慨,徐新亮涕零,大家都喝多了。王朝和廖春晖约着明天去廖春晖家附近的齐赛电脑城去应聘。王朝信誓旦旦得说,他有关系,让廖春晖把心放到肚子里,说是应聘,其实,只是走个过场,工作的事情有着落得彻底。廖春晖分辨不清是酒话还是真话,只期待着明天,心里倒也踏实不少。
大家都喝多了,郑璇几乎站不住了,廖春晖打车把她送回了家,途中廖春晖自觉还清醒,可一回到家,便倒在床上,死死地睡去了。
第二天的一大早,廖春晖被自己BB机的声音吵醒,廖春晖拿起来看了看号码,没有理会,又要想睡,还没睡着的时候,忽然反应过来,是不是王朝关于工作的事情,转而起身,“咕咚咕咚”喝了一大杯凉开水,拿着BB机,去村口的公用电话亭回电话。
电话那头传来了郑璇的声音:“你怎么才回?”
廖春晖擦着眼角的眼屎敷衍着:“昨天喝多了,我还以为是王朝呢,早知道是你就不回了,有事?”
郑璇焦急着:“王朝出事了!”
廖春晖依然懒散着:“他能出个屁事,今天还约着去应聘呢!”
郑璇更急了:“真的,真的,王朝撞车了,摩托车!”
廖春晖被惊得清醒了,接着又安慰着自己似得回答郑璇:“他能出什么大事,顶多摔个车,上次不是还磨掉一块肉吗?”
郑璇言之凿凿,欲言又止:“这次挺厉害的,真的,相信我,他妈和我姐在一个单位,我在徐新亮这儿呢,你快来吧,咱们去医院看看!”
廖春晖想了想,还是不能怠慢,揣好BB机,回家,从院子里推着自行车就赶往徐新亮家。
郑璇已经和徐新亮在路边等了,徐新亮提着一大兜香蕉和苹果,见廖春晖过来,搭着腔:“把自行车放我家吧,咱们打车过去,挺远的!”
廖春晖问:“那个医院?”
郑璇回答:“在148呢,周村,他骑车在周村出的事,我只知道挺厉害的,不知道哪个病房什么的,去了问吧!”说着话的时候,徐新亮已经拦了一辆出租车,三人一块儿挤到车上。
148医院是一家解放军医院,医院里穿梭着很多军人,连医生办公室里衣架上挂着的也是军装,徐新亮一路打听着来到住院部,发现不对,又从住院部辗转到急诊,郑璇跟在身后,手里提着那一大兜水果。
急诊忙碌异常,护士们走路的速度像在跑,徐新亮走到护士站问护士:“护士,请问王朝在哪个病房?”
护士边翻着本子,边放下刚刚接听完的电话的听筒道:“王朝……是出车祸进来的那个吗?那个不太好!”
廖春晖、郑璇和徐新亮都有点愣。
护士抬头看了一眼,见三人正发愣,护士站起身,确定了一遍:“你们找的王朝多大年龄?”
廖春晖哆嗦着回答:“十八啊……”
护士确定了,再次回答了一遍:“那小孩儿不太好,已经去了太平间了,你们去东北角的太平间去问问看吧!”
“啪嗒”一声巨响,郑璇把水果掉到了地上,苹果滚出去很远……
在148医院的院子里,廖春晖和徐新亮发了半小时的呆,郑璇抹了半小时的泪,三人没有去太平间,因为心里还是不能相信,但半小时后,三人打车去了翟老师的家,因为心里还是有些相信的。
廖春晖无法形容自己的心情,他们一晚未眠,徐新亮抽了两包烟,廖春晖抽了一包烟。
第二天的一大早,廖春晖一行三人赶到学校,翟老师征用了学校的破金杯面包,廖春晖三人和翟老师一块赶到148医院。
停好车后,一行人去了东北角的太平间。太平间只有一层,最前面是个礼堂,廖春晖远远就看到礼堂的外面围了大概十几个人,这些人面容憔悴,像是身上被抽尽了骨髓。
廖春晖在这些人里好似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他又努力的分辨了一下,应该没错,那身影应该就是王朝的母亲。他在王朝家看球或是喝酒的时候,好像见过这个身影,当然是全家福的照片,但照片是挂在哪面墙上的,却没留在记忆里。
王朝的母亲仿佛消瘦了好多,身体完全没了精神,走路仿佛在飘,那身影仿佛是一张剪纸。
廖春晖看到礼堂的外面没有花圈,似乎很平静,仿佛在梦里,他转头看了一眼郑璇和徐新亮,郑璇眼睛湿润,徐新亮连连叹气,廖春晖回过神,他相信了,这是真的。
翟老师的双手紧握着王朝母亲的手在说着什么,三人没有靠近,没有再去打扰王朝的母亲。
大概过了半个小时,在太平间的礼堂举行了简短的告别仪式,大家转着圈围着“王朝”告别,廖春晖才看清了“王朝”,“王朝”看不到有任何的伤,他只是静静地躺着,身体盖着鲜花,廖春晖心里觉得,他一定是睡着,一定只是睡着,“王朝”旁边放着的那个崭新的足球仿佛还在等着他一觉起来,精神再次振奋,一块儿征战沙场。
“吉时”到了,廖春晖的梦醒了。“王朝”被四个穿着黑西装戴着白手套的小伙子抬到了车牌号全是一溜“4”的殡仪馆的车上。
廖春晖又一次确定这不是梦,而“王朝”也不是睡着。
回来的路上,廖春晖想了一路,唏嘘了一路,他需要重新认识人生,他需要重新规划自己的人生观了。
廖春晖以前觉得,时间就是和你一起慢慢变老;而他现在觉得,时间就是昨天还和你一块儿踢球、喝酒,今天却变成了一盒子的灰。留着你自己去慢慢变老,他则永远年轻。
廖春晖一夜未眠,看着太阳升起,看着自己的院子慢慢变得透亮,他起身冲了个澡,换好衣服,走出门去,推着自行车赶到学校。
他骑着车一路想,虽然今天是礼拜一,是崭新的一天,却是他在张店一职专的最后一天,虽然他的档案上仍然在编,却似乎要说再见。而且,只过了一个双休日,就出了这么多变故,他不知道,一会儿到了学校,同学们问起来,他怎么回答,他不想再当这个班长,不过还好,现在他不用辞职了,因为,他已经履行完了职责……
好在,似乎大家都得到了这个消息,都没有多问,只是九七微四班的教室里没了喧哗,大家都静静地,整间教室里,满满的唏嘘与忧伤笼罩着大家。
翟老师交代大家,如果找到实习单位,去哪个办公室调自己的档案,毕业证什么时候领取啊云云,最后给每人发了一本纪念册。只有南下深圳的两个女生没办法亲手送到,翟老师已经从邮局寄出,李凯的部队驻址不知道,徐新亮给提供了,因为,前两天徐新亮收了个传呼,回电话才知道是李凯呼他。
廖春晖翻开笔记本,每个笔记本的扉页都写着不尽相同的寄语,寄语后面有每个人的名字,廖春晖正看着,翟老师走到廖春晖的身边问:“春晖啊,王朝这本你看怎么处理比较合适?”
郑璇觉得还是给王朝他妈送去,廖春晖觉得现在不合时宜,最终,没有定夺,翟老师把属于王朝的纪念册给了廖春晖,让他想合适的办法处理。
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氛笼罩着。翟老师提议下午去吃“散伙饭”,然后,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鲁丽查了班里的班费,总共还有242块钱,大家都一致表示,把班费给处理了。
小酒店里九七微四班挤了整整的四桌,把整个酒店撑得像要爆掉。
翟老师端着酒杯,发表了大概两分钟的简短发言,意思是感谢大家这两年来对她工作的支持,大家都不好意思,表示以前不懂事,没有支持。
翟老师发言完毕,大家不管不顾,彼此展开,乒乒乓乓的碰酒杯子声和吵吵闹闹的嘈杂声充斥着整个酒店。大家约定俗成,不去提那些伤心事。
翟老师带着廖春晖挨个桌敬酒,一轮下来,廖春晖跑去厕所,吐了一番。
翟老师喝得很少,但也有些微微醉,她告诉身边的廖春晖,其实,廖春晖隐瞒班里有同学谈恋爱啊、去给王讷公关啊这些她都了如指掌,只是没有点破。
廖春晖表达着翟老师的圣明。
喝着喝着,翟老师不见了踪影,又喝着喝着,徐新亮大哭了一场,杨柳和郑璇陪着,给徐新亮和声。
再后来,廖春晖又去厕所吐了一番。
最后,大家踉踉跄跄走出了酒店,廖春晖捋着墙,发现不了自己的山地车,他想,不管是自己醉了找不到,还是丢了,总之,自己不要了,他觉得它已经完成了使命,它该退役或去另外一个地方生活。
廖春晖不知道几点了,他只觉得太阳就快要落山,他正在往西走,而太阳也正在从西边落,他稍一抬头,就能看到被落日映红的晚霞。
他想到了第一次见到王朝时,王朝介绍自己是朝霞的朝,廖春晖反驳他没有朝霞,只有晚霞。
他依然捋着墙摇摇晃晃地往西走……
他感叹时间的飞逝,他扪心自问,自己这两年是愉快的,而且,是非常愉快的,但只是爽了这么一下!
廖春晖捋着墙,又吐了一番……
他弯着腰用手背抹了一把嘴角……
然后抬起头,让落下一半的太阳余晖映上了他落寞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