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刚一出门口，我便停住了。
“咦？闺女，你要去哪儿啊？我刚买回水果啊，先别回去呢，吃点再走，吃点再走。”他奶奶挎着袋子，笑容可掬地立在楼道里，双手伸向前来拉住我的手，顿时，一阵温热包围了我冰冷的手指。
“奶奶……”我嗫喏道。
挡不住老人家的盛情，我不忍心一再地拒绝她，最后，还是被奶奶拉了回去。
而这次，我没有再看到解少一。我扭头看他的卧室，只见那扇门关住了。
这下子，心里泛起了一股难以形容的滋味，它充斥在我嗓子里，让我想要呕吐。这种感觉，一点都不好受。
“闺女，你坐下，陪奶奶聊聊天。”
尽管心里不好受，我还是笑着坐下了。不知为何，他奶奶的话似乎有种魔力，充满着温情和慈爱，有着巨大的吸引力和说服力，我被这种魔力所驱动。
“我们家，从来没来过女孩子呢，你是第一个。”她笑着说，语调温和，不急不缓。“我一直啊，就想有个孙女，可偏偏家里来的全是男孩子。”她压低了声音，带着些窃喜，道：“你不知道，少一小时候啊，常常被我打扮成个小女孩儿呢。”
“啊？”我睁大了眼睛，这句话陡然激起了我的好奇心和兴趣，“解少一？被打扮成小女孩？”
“对啊。”她点点头，似乎谈论她孙子的这件事是极为有趣的，“要不要看看那时的相册？”她问。
“还有相册？”我几乎惊叫道，“要看要看！”
奶奶呵呵笑着，起身去前面的抽屉里翻东西。我坐在那里忍不住想发笑，刚才的压抑心情瞬间烟消云散了。实在想不出解少一这样的人被打扮成女孩子是什么样子，不用看照片，光是在脑海里简单构想一下，就足以让我捧腹大笑了。
我翻开相册，顺着他奶奶的手指，我看到了一张照片。上面的花坛中央，站着一个“小女孩儿”，穿着花裙子，带着一顶草帽，光看五官丝毫看不出是解少一来。在他的旁边，站着两个年轻人，一男一女，各自拉着他的手。
“噗——”我终于还是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他奶奶见我笑，也眯着眼笑。“奶奶，您还别说，他……他这样子打扮，一点也看不出来呢！您太厉害了！”
“嘘——”她轻轻做了个手势，指指解少一的房间，笑道：“小点音，别让那孩子听见，不然，他可不算呢。”
“好，好……”我忍着笑，重新去看那照片。这次，我的目光聚焦在了他身边的两个人身上，那两张年轻的面容，和墓碑上的那两张略有不同。我心里粗略算了一下时间，便明白这不同也是应该的。我的笑容消失了，咬咬牙，还是问出了口。
“奶奶，解少一……他的爸妈，现在……”
“他爸妈都已经不在了。”
尽管知道那是事实，尽管早就知道那是事实，但当这句话由这个慈祥的老人说出来的时候，我的心还是痛了一下，像被针扎一样。不在了，不在了，这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却道尽了凄然与惨绝。
此刻，我反而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只得一下一下地咬着嘴唇，心里翻江倒海。
“那是三年前的一次车祸，他爸妈……都遇难了。”老人的语气依旧平和。
“对不起。”
“没什么，这都是已经过去的事情了，还不能提了？”奶奶坦然地笑着，“可别小看奶奶，我可是个放得下的人。已经发生的事情，既然不能改变了，那就去面对。越是逃避，就越害怕。”
……
“就像少一那样，是不行的。”她话锋一转，引向了解少一。我像是打了个激灵一样，扭头注视着她，那张沟壑纵横的脸颊，那双睿智祥和的眼睛。她继续缓缓说道：“我不要紧，都是半个身子入土的人了，都已经看开了。只是那孩子……把自己困在了死胡同里，无论如何，也不出来。他什么事都听我的，对我孝顺的很，可唯独一样，无论谁说，都听不进去。那就是当个好学生，好好学习……”
我深吸了一口气，眼光不由自主瞥向他的房间，那扇门，还是死死地关着。
“他这是在伤害他自己……”
“他这是在伤害您。”我忍不住说道，“奶奶，他这是对他自己的不负责，也是对您的不负责。”
她不置可否，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只是闭着嘴巴笑着，说：“我再让你看个东西。”
她起身，去了另一个房间。那会是什么呢？我思忖着。不一会儿，她过来了，手里拿着一个书本大小的盒子。见我神情疑惑，她坐下来，向我解释道：“这是他初中的时候，得的所有奖。”
盒子被打开，我定睛一看，不禁倒吸一口凉气。里面躺着七八张奖状，还有奖杯，和奖牌，上面的文字，是奥数竞赛。
盯着这些东西，我的目光无法移开，嘴唇禁不住颤抖着。但比起心里的震惊，我外在的表现还是淡定了太多。
奶奶叹了口气，默默地把盒子盖上，然后收了起来。对我说：“他初三的时候，就不再好好学了，中考的成绩，比以前差了太多，但还是顺利地考上了北溪一中，而且，还是学校的前几名。只是……”她似乎又陷入了沉思。
“只是后来，他便彻底放弃了。我不想逼他太多，我知道他心里也不好受，再说了，我的话他也听不进去。学习上面，我管不了，最后什么样全在他了，是好是坏，他都要承担。我只希望，他不要惹是生非了，又像昨天那样……”
终究，回忆里的悲痛传染是不可避免的，她的语调蒙上了一层哀伤。
我怕她伤心，便不想她再往下说了，于是就说：“奶奶，我会好好劝他的。我相信，他会改过来的，他只是……他只是，需要跨过那一道坎儿……”
她的笑容又重新挂在了脸上，摸着我的头说：“孩子，谢谢你，难为你有心。”
正说着，解少一房间的门打开了。
“你们在说什么？”
他的眼睛立刻瞟到了放在桌子上离他最近的那一本相册，翻开的那张恰好是他穿裙子的那张。然后，我便清楚地看到，解少一整个脸都绿了。
他不顾病躯，几乎是冲过来的，一把夺起那本相册，眼神慌乱地看向了我。
想起那张照片，我又想笑了。不过，看他现在的表情，我不想太打击他了，就故意不去看他，装作若无其事地瞥向旁边。
可是，解少一显然知道我们已经讨论过了，他对我的“若无其事”丝毫不相信。眉头皱成一团，他把目光由我脸上转向他奶奶，紧闭着嘴唇，说不出一句话来。我从来没有见过他这个样子，慌张、气愤、无可奈何，像个不知所措的孩子。与我曾经对他所有的印象，都大相径庭。
终于，他奶奶发话了。
“干嘛，让同学看看照片也不乐意？可怜人家这么远过来看你呢。我问你，刚才为什么躲屋里不出来？不是让你好好招待同学的吗？哎，大了大了，奶奶管不住你咯……”
我心里暗暗惊讶老人家的情商和超高的说话技巧，想必，他奶奶年轻时一定拥有非凡卓越的才能，是个极具魅力的女人。
解少一果然没话了，脸上的不自在和愠怒也渐渐消散了。他闷闷地看了我一眼，一声不响。
我笑了笑，说：“解少一，其实……其实你小时候，那样打扮，也挺好看的……”
他没好气地瞪了我一眼，放下相册走过来，拉起我的胳膊就往外走。一边走一边对他奶奶说：“奶奶，我们出去一下，等会儿回来。”
说完，便不由分说拉着我出了门。我叫道：“你要去哪儿？别忘了，你现在还受着伤呢，需要……需要休息！”
他不理我，拽着我直接上了顶楼。站在顶楼通往天台的阶梯入口处，我胆战心惊地问：“你要做什么？”
他扭头睨了我一眼，闷声道：“上天台。”
我立刻紧张了起来，目瞪口呆道：“解少一，我只是跟你开玩笑的，那……那张照片，我……我是夸你的！你，你不要这么生气吧？看在我给你送钥匙的份上，你消消气，消消气！”
他疑惑地瞥向我，看了片刻后，表情换成了哭笑不得，然后淡淡地笑了，说：“好了，快上去。你先，我在你后面。”
在他的怂恿下，我还是上去了。
刚一上去，便是开阔的视野和清新冷冽的空气。冬日的阳光撒在楼顶上，天空湛蓝，上面还漂浮着几朵白云，微风轻拂，阳光温柔。我的心情也一下子明媚了起来，大口呼吸着温煦的空气，尽情享受着少有的暖阳照耀。
天台的中央，是一块突起的水泥台，我走过去坐了下来，回头冲解少一说道：“喂，你经常来这儿吗？”
他走至那边低矮的围墙处，立定，看着远处的景色，点了点头。
“这里真好！”我兴奋地说，语气也活泼了起来，“我刚才还以为你要把我带上来杀人灭口呢！”
他笑了一声，朝我看了一眼，道：“我杀人灭口做什么？”
“因为……我刚才看了你小时候的‘美照’啊。”
“嗯，如此说来，是该杀人灭口。”
“切。”我白了他一眼。这一眼，我又看到，他不知何时已经把烟拿了出来，双臂搭在那矮墙上，手指处烟气缭绕。
“解少一，我想起了一个人。”过了良久，我说。
他没有回答我，只是转过身来，靠在那面墙上，一手压在身后，一手夹着烟垂下来，面对着我，目光如炬。
我接着说：“马芮也喜欢在天台上放松，当然，她是在学校天台上。”又等了片刻，我补充道：“你和她，还真挺像的，不愧做了两年的同桌。”
他浅浅地笑了，吸了一口烟，缓缓吐出，又轻轻咳嗽了两声，说：“我还以为，你想起沈鹤了呢。”
我浑身一颤，像打了个激灵似的，身子仿佛被冻住了一般，不敢动弹。这是怎么了？听到他的名字，我为何是这个反应？一时间内心阴霾四起，莫名的失落席卷而来，我仿佛笑不出来了。
“怎么了？”解少一看出了我的变化，随后恍然大悟道：“我忘了，他还要三个月才回来呢，提到你的伤心处了。”
可我知道，不是那样的。
“放心，他和你们班那个……王馨怡，没戏。我了解他。”他笃定地笑。
我讪讪地笑笑，点了点头，什么也没说。
我突然感到很害怕，我怕三个月后，那个爱穿白衬衫、多次教我画画、笑容如阳光的男孩儿，会从我记忆力渐渐淡化，甚至消退。时间的力量太可怕了，我担心着自己的内心，也担心着另一端的沈鹤，他和王馨怡，现在，怎么样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