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尔葳：《黄土地》获得很大的成功，你现在怎么看待这部电影？
陈凯歌：《黄土地》是我的第一部电影。拍这部电影时我没有负担。虽然评论界认为《黄土地》对中国电影有一点贡献，但我认为拍《黄土地》时，我是一个初学者。
李尔葳：你觉得你在云南的知青生活以及你后来参军的经历给你后来拍电影做了哪些积累和铺垫，包括在观念上有哪些影响？
陈凯歌：“文革”后，我觉得很多事淤积于胸，便借电影这种形式来表达。在我们的初期创作阶段，我们对电影的热情远远胜过我们对电影本身的了解。现在偶然和张艺谋一起聊天，我们会共同回忆起我们当年拍《黄土地》时的情形：我们怎样从陕北过河到山西境内，怎样走在泥泞的公路上，怎样光着脚在路上推车，身上脚上全是泥……这一切如今想来历历在目。我觉得我们当时有个目标，就是希望能在一定程度上超越前人，在学习前人的基础上超越前人。我们的目标在一定程度上说应该是实现了，而且我们这一代影人在艺术风格上已经发生了显著的变化，但我自己觉得有一点初衷是不能忘却的：你不能把自己完全当成一个纯粹的、职业的电影人。你要把你的所思所想借电影告诉人类，告诉你的同胞。在一场历史灾难过去以后，在民族共同的审判过去以后，我们每一个人有没有勇气到审判席去站一站？许多人只把自己说成是受害者，而忘了自己同时也是施害者。这样对于历史，对于自己的认识将是不完整的。作家巴金提出的“忏悔意识”，它的价值就在这里。这是整个民族成熟的标志。现在回想我的少年时期，我也像同时代的人一样，经历过大家经历的事情，比如“上山下乡”、当兵、做工人，后来我进了北京电影学院。工、农、兵、学、商，除了没有经过商，其他都做齐了。这样的经历对我的生命烙下了无法改变的印记。这个印记促使我在成为电影工作者后习惯用审视人生的态度去看自己和世界。
李尔葳：从何时开始，你才爱上电影，并将它视为可以表达个人思想的媒介？
陈凯歌：拍《黄土地》时，我们的精神上是一种跃进的状态，是一次被点燃的状态。我至今还记得第一次到桥山的情景。只见桥山周围有无数的柏树，据说有10万多棵，周围的百姓对桥山很恭敬。尽管那儿很缺柴，但没有一个人去山上砍树。因为这是黄帝陵所在地。我们是在黄昏10分走上这个山丘的。我们矜持地踩着黄帝陵的松叶柏枝往上走，然后到了郭沫若题写的“桥山龙驭”的碑前。我们行了三叩九拜的大礼，长时间地匍匐不起，产生了一个强烈的感觉：我是中国人，有种血脉相通的情绪。这种感觉后来一直流淌在《黄土地》执导过程中。简单地说，我们热爱黄河，热爱这样一个民族摇篮的母体是很容易的，同时，诉说黄河曾经带来的灾难也是很容易的；但是，我在相对于这个土地和它延伸出来的文化状态，我们应该作什么样的判断？这个文化对于我们整个民族群体的性格带来什么影响？等等。如果这种想法算是一种思考的话，我想在《黄土地》中是有所反映的。我们对于生活的感觉真是汹涌澎湃。《黄土地》是用一种纯粹的艺术方式来拍，这种机会不会再有了。
李尔葳：对你来说，《黄土地》在你的电影生涯中占有多高的位置？
陈凯歌：从以往的历史中认识自身是重要的，所以这部影片对我极其重要。就好像初恋一样。初恋之所以胜于其他情感经历，原因是它以质量取胜。这个小小的质量把握在你手里，你突然有你握着世界的感觉。我想不要多说《黄土地》本身的意义。它所有的思考以及形态，确实是当时中国电影形态较为前卫的一种。比如说注重影片视听造型在内的那种视觉立场。虽然它的出现有偶然性，但也是必然性。那种必然存在于我们过去个人生活的经验里，存在于我们久久不能宣泄的情感里，也存在于我们对于传统电影的某种不满里。我是不主张把《黄土地》看作一次成功。如果成功要用这样高昂的代价来换取的话，那种成功是微不足道的。我只觉得，它是直接把我的生命经验输入作品的一次尝试，集中了我当时对于人与人的一种判断，所以，它的成功不成功，其实是不重要的。
李尔葳：你认为要拍好一部电影，激情和技巧哪一种更重要？
陈凯歌：我一直认为电影是跟心灵有关的，不一定要跟技巧有关。艺术家或电影工作者最大的幸福无非是比别人多享受一个人生，甚至享受更多的人生。拍一部电影都是一个事实不曾存在的世界，你创造出来，你是这个电影世界的造物主，在一定程度上扮演上帝的角色，操纵、主宰、控制这一切，同时又要倾听他的声音，要服从规律，又要服从自己内心的指示。就像一砖一瓦去盖一间房一样。我一直认为电影是戏剧的一部分，广义的戏剧就代表着人们所追求的一个理想世界，这个理想世界通过你的双手把它创造出来，这是一种很大的乐趣。电影是很小也是很大的东西。很小是指它能产生的影响是有限的。很大是指心灵受到感动比天都大。它影响你，告诉了你另一个梦境，在这个梦境中有超越生活的真实。电影不过是一杯水、一盆水或者说一条细小的河流，它只灌溉愿意接受它的人们。我没有那么多豪言壮语，把想法尽量多地体现在我的创作上，在这个工作中，我得到很多快乐。
【摘自李尔葳著《直面陈凯歌》】
导演简历：
1952年生于北京。1978年考入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1982年毕业分配在刚成立不久的北京儿童电影制片厂。1984年被借调到广西电影制片厂。
1984年，执导处女作《黄土地》。
1986年，执导《大阅兵》。
1987年，执导《孩子王》，荣获第8届中国电影金鸡奖导演特别奖，第41届戛纳电影节教育贡献奖。
1991年，执导《边走边唱》。
1993年，执导《霸王别姬》，荣获第46届戛纳电影节金棕榈奖，第66届奥斯卡最佳外语片提名。
1996年，执导《风月》。
1999年，执导《荆轲刺秦王》。
2002年，执导《和你在一起》，获第22届中国电影金鸡奖最佳导演奖。
同年，执导《蝶舞天涯》《十分钟年华老去——百花深处》《温柔地杀我》。
2005年，执导《无极》。
2007年，执导《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电影——朱辛庄》。
2008年，执导《梅兰芳》，获第27届中国电影金鸡奖最佳故事片，第13届中国电影华表奖优秀故事片、优秀导演。入围第59届柏林国际电影节主竞赛单元。
2010年，执导《赵氏孤儿》，获第14届中国电影华表奖优秀故事片。
2012年，执导《搜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