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茵:
天气热得火辣辣的。天很蓝,干净得没有一朵云彩。太阳选在南方的天空上,很刺眼的一个点,让人无法想象那就是一切光明和温暖的源头。
阳光包裹着已经脱去羽绒服的人们,有男生甚至撸起了单薄的袖子。
如果再加上蝉鸣,这几乎要成为初夏的场景了。
可现在明明是冬天不是吗?
我把手枕在脑后,仰躺在操场旁边的主席台上,恶意地想着这台上不知道被多少双鞋踩过,那些鞋底会不会沾满肮脏的泥土?这样想着,就觉得躺在这样一个地方实在很对不起我昨天晚上刚刚洗过的头发。
不过没办法,实在是,我无聊嘛。
无聊到只能在这样一个地方躺着晒太阳,因为没有人会在体育课上走向我,庄弈在的时候没有,现在庄弈不在,就更没有了。
晒太阳。
晒冬天的太阳。
晒明明是在冬天却热得像夏天一样的太阳。
不正常的天气,好像整个世界都慢慢变得不正常了。
我闭上眼睛,恍惚间,几乎听见蝉鸣。而阴影柔软地覆盖了上来,像黄昏时分的潮水缓慢涌上沙滩,细小的波澜托着些小小的破碎的贝壳,被阳光晒得滚烫的白金沙粒突然就变得温柔了,精致地亲吻着白色的泡沫,像亲吻美人鱼长长的卷发。
睁开眼,印入眼底的是男生泛着薄汗的脸,线条利落干净的脸,却偏偏长着一双骆驼似的毛茸茸的大眼睛,瞳孔是很深的黑色,发色似乎比瞳色还要深,额发有点凌乱地被汗水粘在额前。
男生撸着袖子,弯着眼睛笑:“莫茵你很闲吗?”
是陆宇辰,我的同桌。
“啊?嗯。”我目光闪烁地发出几个单音节,却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我有点郁闷地想,作为冬天,今天也实在太热了一点。
“我们打篮球,三打三缺一个。”陆宇辰有点夸张地说,“召南说你投篮超准的,三分线以内基本不会失手,要不要来一起玩?”
要不要来一起玩?
我有多久没有听到过这句话了?虽然眼前是一个男生,虽然原因只是他们打篮球缺一个人,虽然他们肯定不会理解就算我很会投篮作为一个女生我未必会想要和一群男生傻子一样地疯抢一个球。
但是……
我挑起眉毛说:“我是不介意,但我只会定点投篮。而且我跑不快,也不会运球。”
“没关系没关系。”陆宇辰连连摆手,“你只要站着,有球扔给你你就直接投就好了。”
我用手撑着地面坐起来,大概是起身的动作太猛以至于差点撞到陆雨辰的额头,看着男生有点惊慌失措地几乎是蹦着往后退去我居然莫名其妙地感到心情好。我从主席台上跳下来,笑道:“那好啊,不过要是害你输了可别怪我。”
陆宇辰扯过嘴角笑了一下,往篮球场跑去,我看着他的背影,心里模糊地闪过一句诗来。
不如不遇倾城色。
就想七年级开学的第一天,他和召南打闹着从前门走进教室时,这句诗便在脑海里晃了晃,扎根了。
后来他成了我的同桌,一坐就是一整年,虽然八年级时我被安排和刚转来的夏新坐了一个多学期,但九年级我们还是再次坐到了一起。记得九年级初,换座位的时候,庄弈痞笑着说:“我捉你们两个怎么最后还是坐一起了?还真是,缘分啊。”
“缘你妈的分!”我骂庄弈,但又忍不住偷偷地瞄一眼陆宇辰,希望能听到他也感叹一声这是缘分。
其实我知道,哪里有这样美妙的缘分,这不过是我给自己筑的一个梦境,一个做得太辉煌的美梦。
七年级,开学几天后,妈妈排座位时问我想跟谁坐,我目光颤抖地在名单上扫了扫,强忍着激动强逼着自己不动声色假装随意地指了一个名字:“他吧,高个子的男生里就他话最少。”
妈妈颇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说:“陆宇辰?会不会长得太帅了一点?”
“你什么意思?”我强迫自己嗤笑出声,却不知道自己的脸有没有泛红。我明明一向伶牙俐齿,却差点结巴,“你以为我会喜欢他?他开学考的班级排名还没我年级排名高,我喜欢他?”说这话的时候我在心里特别诚恳地向陆宇辰道歉,虽然我说的是实话,但我真得是口不择言。
期中考后重新排座位,妈妈又问我想跟谁坐,我底气足了一点,说:“那还是陆宇辰吧,老换来换去的我嫌烦。”
然后第三次,第四次……九年级初,我依旧在妈妈问我这个问题时,微笑着说:“不能跟夏新坐,那还是跟陆宇辰吧,反正也坐习惯了。”
习惯,习惯。
习惯真是一个很好的借口,我也多喜欢过,这样长久的习惯之后,时间可以给我一点小小的意外之喜。
但是,从来没有。
我自嘲地笑了一下,跟上他的背影。
篮球架下等着的,果不其然就是那几个人,召南,叶锐凯,应安阳,凌廖丹。召南笑得前仰后合地说:“陆宇辰你还真把莫茵请出山啦?行啊你。”
我瞪他:“你不要我来我马上走,别在这里展示你的虫牙,恶不恶心!”
“欸别。”召南觍着脸来拉我,“来都来了就别走了。这样,你我陆宇辰一组,叶锐凯,应安阳,凌廖丹一组,现在还二十多分钟才下课,我们来打场比赛?”
运球,转身,配合默契的换防,召南和陆宇辰。叶锐凯仗着身高优势一次次地盖掉了陆宇辰的投篮。男生们为之疯狂未知挥洒汗水的无聊游戏。我站在三分线内,每当他们运着球靠近我的时候,我就闪身躲到空旷一点的地方,但我始终没有踏出三分线一步。
我有自知之明,在三分线以外投篮,我根本碰不到篮筐。
我只是站着,慢慢感觉到一种无力和荒唐。明明我是场内的球员,但这种如看客一般的处境和心情真是让我从心底烧起了几分恼火。
陆宇辰控球,半蹲弓背的姿势,汗水和篮球一起砸在红绿的塑胶地面上,他的面前是同样半蹲弓背,撑开长臂的叶锐凯。应安阳和凌廖丹死死地围着召南。运球,脚步微错,向左突破,叶锐凯同时扑过来,短短的头发,汗水在阳光下甩出一个细小的弧度,很晶莹。召南想要冲过去,但应安阳挡住了他,凌廖丹从另一侧包抄过来,把陆宇辰围成了囚笼里的困兽,左冲右撞,眼见得就要失球了,他却突然站定,身子大力扭转,我听见他散发着阳光味道的声音,清晰地喊道:“莫茵!”
红色的篮球裹挟着呼啸的风飞过来。
我带了一代,惊诧于他居然不是让我站着充数,居然真的会传球给我。
篮球在眼睛里放大,身体下意识地移动,伸出手接球,习惯性地让球再十指间转了几圈,同时微微下蹲,将球举过头顶。白灿灿的太阳晃在眼前,似乎又回到了小学时候投篮,接住篮球,投篮,接住篮球,投篮……,一遍又一遍,篮球甚至没有落到过地面。耳边听不见别的声音,只剩下篮球砸着球框的响声,和体育老师口中毫无疑义地累加的数字。
篮球脱手,像是过山车一样优美的弧线,在篮筐后的白色方块上轻轻擦过,精准地落进了框里。
就像曾经无数次那样。
“厉害!”陆宇辰兴奋地叫起来,和召南击掌,又跑过来一视同仁地和我击掌,大笑,“真的,超——厉害的!很多女生投篮连框都碰不到。”
“我说吧!”召南也笑起来,“她小学的时候定点投篮,一分钟能进二三十个。”
一些阴翳的,突然就小三了,阳光明媚,清风微暖,原本以为没有什么意义的事情,倒是给我带来了一点出乎意料的快乐。
应安阳抱了球走到中场准备开球,陆宇辰从我身边跑开,又一场新的厮杀,男生们喜欢的无聊游戏,但或许,也是有那么一点有趣,因为它建立了一种名叫队友的关系,像是被轻薄的丝线拉扯。
下课铃响,我在纷杂的铃声中投进最后一个球。我们赢了。陆宇辰用手背抹着汗,笑嘻嘻地对我说:“莫茵我请你喝饮料吧,感谢你为我们赢得了胜利。”
“可以啊。”我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