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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非得赶在这个时候出京吗?”大清早头一个来拜访王府的不速之客慕容石,面对的就是燕飞宇的一脸不耐烦。

“太后有动作了。”慕容石的表情是难得的正经,“昨晚你们府里的刺客可不是凭空掉下来的。不用报到刑部去追查,我就敢打包票,幕后的主子一定是宫里的那女人。”

“拖到现在才动,她也算有耐心了。”燕飞宇冷冷一笑,“准备了那么长时间,不过弄来几个刺客这点儿本事就想做武后?”

慕容石笑得不怀好意,“虽然只是几个刺客,我可听说差点儿就成功了呢!”

“少说废话,东西拿来!”燕飞宇瞪他一眼。事态发展至此,他明白此次出京已是势在必行。

慕容石从怀中取出一个封袋递给他,“都在这里了,三位将军、两名提督、两个藩王,共计七份。”

“果然是一网打尽。”他接过,脸上微微现出迟疑之色,“今日准备,明天动身,就算日夜兼程也要至少一个月,我……”

很少见到燕飞宇脸上会有这种表情,特别是当慕容石知道所为何事的时候。慕容石强忍住笑,一本正经说:“你是担心府里的流苏……和白姑娘吗?放心,尽可包在小弟身上。若有半丝差错,你尽管来问罪就是。”

起床梳妆之后,因为担心白伶儿的伤势,流苏随便吃了几口早膳,就来到了白伶儿的房中,掀开帘子走到床前,白伶儿仍然沉睡未醒,一边肩膀微露被外。流苏轻轻拉过被子替她盖上,不经意间瞥见她的手中握着什么,好像是一块玉佩,形状十分眼熟……

流苏的心怦怦乱跳,某种不祥的预感瞬间涌上心头……天底下那么多玉,不会这样巧就是那一块吧?况且它的主人应该早就死了,不可能人亡物在……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就像着了魔一样,她不由自主地用手指去取那块玉,睡着的白伶儿握得并不紧,稍稍用力便抽了出来。那块玉的正面是篆字“小雪”,翻转过来,背面刻着“不离不弃”。

流苏匆忙掏出昨日得回的玉佩,将两块玉并在一起。一模一样的形状,一模一样的质地、纹理、光泽、雕工……全都显示出这分明是用同一块原石雕刻琢出来的一对玉佩。

莫失莫忘,不离不弃……眼前的八个字天衣无缝地嵌成一对,另一面就是“小雪初晴”。

她不自觉地双手用力握紧,昨日拿到自己的玉佩时心中充满了甜蜜的感觉,而现在却觉得手里拿的是什么邪物一般。冷汗滑下额角,真的有这样的事吗?物在人亡吗?或者它的主人从来就是她吧……

忍不住去看白伶儿,冷不防地对上一双冷冷的眼。流苏蓦地睁大眼睛,一瞬间以为自己看见的是另一张脸孔,虽然轮廓不同、五官不似,但眼神却是惊人的神似,同样的一双冷然中蕴含无尽黑暗的眼睛,黑色的瞳孔后面有着憎恶、愤怒、绝望、伤感……一望之下,仿佛有人从自己前世的坟墓上踏过。

“啊!”听见声音,她才意识到这声压抑过的惨叫是出自自己之口,像被火烧着一般,扔下那块“不离不弃”的玉,猛然站起身,不敢再看白伶儿,扭头就冲了出去。因为走得太急,甚至带翻了一张凳子,发出“砰”的声响。

这一声响令白伶儿完全清醒,方才半梦半醒中察觉有人在旁而睁开眼,一睁眼就看见蔚流苏,她还没反应过来,蔚流苏就像见到鬼一样的冲出了屋子。就算自己受了伤,但样子有那么吓人吗?哼了一声,看到被子旁自己那一块玉,咦?记得临睡时好像是握在手中的……不想则已,一想则昨日的事一股脑儿涌到眼前,一颗心顿时变得沉重如铅。白伶儿幽幽地叹了口气。

流苏蜷缩在椅中,凝视着外面灰暗的天空,保持着这样的姿势已不知多长时间,她的心却始终没办法平静下来。

人与人之间有着奇妙的缘分,她与白伶儿……大概只能称之为孽缘吧!最重要的是:白伶儿到底是不是那个人,那个十七年前就应该早夭亡故的婴孩?人死不能复生,但是她为什么会有那块玉呢?况且她的相貌……蔚流苏终于明白为什么自己会对白伶儿有一种近乎畏惧的熟悉感——她太像母亲莫夫人了!隐约之间,一年轻,一沧桑的两张脸叠在一起,她打心底战栗了一下。人有相似,物有雷同,但世上真有巧合到这个地步的人吗?

那么她一定就是了!不管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她还活着!并没有随同故人一起长埋皇陵,而且平安长大再命中注定似的与自己相遇……是老天垂怜,才让自己于此地遇见她,发现她好端端地活着以减轻自己沉重的负罪感吗?毕竟十七年前,她被迫代替自己去赴死,连带连累了周围人悲惨的半生……

现在的自己不是应该狂喜才对吗?为什么一时间万般滋味在心头,喜、忧、感、叹,还有深深的遗憾……遗憾……为什么是在此时与白伶儿相遇呢?哪怕是一年前也好,那样许多事情就不会像现在这样,陷入一种可以称之为“死局”的棋局里。母亲不会含恨而终,父亲死亦瞑目,还有蔚成霁,他也不会在内心煎熬中拼着一定要杀死自己以慰亡灵……错恨难返!

白伶儿……自己应该叫她一声“妹妹”吧!她应该什么都不知道的,如果明白发生过的一切,她能够平静地接受自己这个夺走她的一切甚至人生的“姐姐”吗?自己的良心是终于得到解脱,还是反而堕落得更深了呢?十七年前到底发生过什么啊?那场阴谋交织的爱恨情仇,过了这么多年,才真正揭出谜底吗?我到底该怎么做呢?

这一天晚上,流苏做了一夜的噩梦。母亲莫氏的脸在眼前晃动,充满悲伤地看着那一炷香供着的字迹模糊的牌位,下一刻却突然面向自己,神情一转而为憎恨与狰狞,“你早该去死!”深切的恨意令她不由自主后退,却发现自己后面就是退无可退的深渊。

不是我!她喊救命却没人听到。正惊惶无措时,一人从旁边闪过。“哥哥!”她惊喜地大叫,却发现他的脸上面无表情。“谁是你哥哥!”他冷冷地说,一掌击向她……

堕落深渊的她只觉得窒息,自己就要死了吗?放弃挣扎、闭目等死时,一只温厚坚定的手掌拽起她……这是新的脸孔,眼里是温暖的笑意。惊魂未定的自己忍不住迎了上去,这男人是……燕飞宇?!得救了……心中正舒了口气,那双眼睛却突然变成白伶儿……

啊!猛然惊醒,坐在床上大口喘气的她,一时之间竟不能分辨梦境与现实。这么逼真的梦……不,这简直是她人生的缩影。她自己、蔚成霁、白伶儿、燕飞宇……这些面孔一一在眼前浮现。为什么偏在这个地方、这个时候遇见白伶儿呢?为什么她又会同时遇上燕飞宇呢?燕飞宇……白天刚发现真相时,她刻意忽略去想他,夜深人静,噩梦方醒,她再也没有办法不去想他。她喜欢他,他喜欢她,然而,白伶儿也用上性命地去爱他呀……

十七年前的蔚晓雪与蔚初晴,一人代另一人去死;十七年后的蔚流苏与白伶儿,难道又是一人令另一人不幸吗?如果一定要牺牲一人以成全另一个的话,这一次是不是该轮到自己?为什么是现在?好不容易,她构筑了重生的蔚流苏,终于能够再一次全心全意去爱上一个人、去相信一个人,以为自己总算能摆脱过去的阴影时,却发现那阴影正在前方等候着她。

再一次以那个人去换取幸福,自己真能坦然以对吗?小雪初晴……难道她们真的如参商两星,永远不能在同一片天空下共存吗?

莫失莫忘,不离不弃,这句话似乎是专为讽刺她们的命运而刻上的。或者这一次,该忘掉的,应失去的,要离弃的,是她——蔚流苏。

夜凉如水,月色如洗。

得知燕飞宇立刻就要离府出京,流苏居然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现在的她,没办法像以前一样面对他。临走之时,相对于他的眷念不舍、再三叮咛,她就显得冷淡许多。燕飞宇一来有事分心;二来以为她仍在为白伶儿受伤而愧疚,所以并没多想;再来有慕容石照看,他还算比较放心。而且,短短一日之内流苏的心境竟有如此急剧的转变,绝不是凡人可以预料之事,就算归之为天意也不为过。

凌晨·王府角门外

因为行事绝密,除了随行几人,送行的不过寥寥数人。有慕容石与旁人在,燕飞宇与流苏并未多言,草草告别之后,他就跳上马,一抖缰绳,然而在马儿起步之前,还是忍不住回首再看了她一眼。也许是他眼神中的炽烈爱意一览无遗,她的心不知怎地就激动了起来。冲动之下她越过众人,急步走到他马前。

“怎么了?”燕飞宇从马上俯下身,她的身影背着光,看不太清楚脸上的表情。

“……”

背后传来一声轻笑,是慕容石。但两人均未在意,注意力全在彼此身上。看她欲言又止,燕飞宇想要下马,右手刚一按马背,她急忙摇头,示意他不用下来。

“这个……这个给你!”她递过两天前才从他手中取回的玉佩,塞到他手里。

“呃?”他挑眉,不无惊讶。这不是她先前视若性命的那块玉吗?

你一定要平安回来!她默默地想。虽然燕飞宇不说,她也明白宫内斗争已到了最后关头,此次出京事关重大,风险亦不同平常。不管自己现在有多少心事,最先涌上心头的仍是他的安危。

她沉默不语,燕飞宇反而笑了出来,一跃跳下马,在她反应过来之前揽她入怀,俯下头,低声念道:“莫失莫忘……这算是定情信物吗?我会好好珍藏的,现在没什么东西给你,一月之后,我就用一场婚礼来做回报,怎样?你在府里乖乖等着就好。”

注视着他,她隐去心内的五味陈杂,只是微笑着点头。云破日出,衬着身前拂晓的第一缕冬日晨光,微笑的蔚流苏这一瞬间美得令人屏息,令得燕飞宇抛却了所有顾忌,毫不犹豫地用力抱紧她,寻着香唇便吻了下来。总算他还记得一掀黑色大氅将两人紧紧包住,无限春光不至外露。

余下几人几乎呆住,如此香艳刺激的一幕实在不该发生在此时此地。慑于燕飞宇平日的威势,其他大都眼观鼻、鼻观心,视如不见,惟有慕容石毫不避忌地睁大双眼,摇头晃脑中还有惋惜之意,“虽说非礼勿视,不过……唉……那斗篷实在太碍事……”

流苏极柔顺地承受着,甚至以前所未有的热烈回应着燕飞宇。你爱我吗?很爱、很爱……无须言语,一切尽在交融的唇舌之间。然而,这一去关山重重,再见之日,渺然无期。

燕飞宇离去的当天,为保护好他的家眷,慕容石要流苏与白伶儿迁去侯府的一处别馆居住。但白伶儿伤重不能移动,流苏也不肯去,慕容石只好作罢,转而大刀阔斧地清理王府。一日之内,管家、执事、文书、守卫、仆佣,各色人等被他遣散了一半以上,其中也包括了连燕飞宇也不曾理会过的那十几个赏赐的美人,再调来侯府亲卫守在王府各处。

大管家宋震保得自己的饭碗不落已是谢天谢地,另一位实权人物白伶儿伤重卧床,因此整个王府快被慕容石翻了过来。流苏即使不深明内情,却也明白这府里各门各道的探子眼线藏龙卧虎。如今朝中风云际会、一触即发,慕容石索性以雷霆之势将他们一并扫除,用他的话讲,这是宁可错杀不可错放。

慕容石不时过来探望蔚、白两姝,守礼过甚,但次数之频繁令人惊讶。宫中的皇权之争正在紧要关头,他居然还那么有空,简直让人怀疑他这个特务头子是假的了。慕容石来王府时,流苏出来接待,逢到心情好时两人也会弹琴和曲一番,毕竟知音难求。慕容石常笑言:因为燕兄的关系,姑娘名满京师的绝艺恐怕是听得一次少一次了。而她听见这话,脸上微微浮起的笑容里,苦涩的味道远远大于幸福的感觉。

慕容石对白伶儿就疏远很多,而白伶儿避他比他疏远她更甚。总而言之,在大体还是平静无波的气氛中,距燕飞宇离府已过了半个月。白伶儿的伤势以令大夫都吃惊的速度在恢复中,因失血过多又一度高烧不退而显得苍白的脸上也有了血色,肌肤也渐渐丰润起来,只是周身冷淡与寒气比起以往简直有过之而无不及。

相反,蔚流苏却一日比一日憔悴,总带着说不出的恹恹的神情,十几天下来竟瘦了一圈,做着什么事都常常发呆,神思不属,只在慕容石来时才提起一点点精神笑颜相对。王府中人看在眼里,但她既然不说,也没有人敢多管闲事。

夜·鱼梁州府行馆

梆、梆、梆……楼下的打更人已敲过了三更,海彦超仍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他今年不过四十三岁,仕途却一帆风顺,如今已做到了水师提督、封宁海将军,妻妾儿女,样样齐全。然而自今年开春之后,朝廷接连出事,朝中大臣走马灯般倒台,流放的、自尽的或者索性被打入天牢砍头的数不胜数,其中还有几位是平日与他交往甚密,常常一起喝酒听戏的同僚。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他的心情又岂会好得起来。

当今皇上即位十三年,尚未开始亲政,掌权的一直是太后与顾命大臣。宫廷无父子,且太后并非皇上生母,母子不合已是朝野皆知的事情。现在皇上即将亲政,两人间的矛盾日益激化,宫廷中的争权夺利勾心斗角,其激烈惊险之处尤胜江湖上的刀光剑影。

自古天无二日、民无二主,眼见这场权势之争已到了生死立判的关键之时,朝中大员莫不被牵连进去。所谓成王败寇,若是押错了赌局,不要说仕途前程,恐怕连身家性命也要一并赔进去。海彦超此次奉旨进京,只觉惴惴不安,如临深渊。

呼……风声吗?他似乎听见了什么声音,睁开眼睛时只见人影一闪,大开的两扇窗户微微抖动,床前已站了一个人。

“谁!”大惊之下他刚张口叫出一个字,便觉喉间一窒,给来人封住穴道。正在惶恐莫名时,那人却一手燃起火折子点着了油灯。光亮起,他一眼就看清了那人的面貌。那人右手弹出一缕指风,他被封的穴道立被解开。

海彦超万万料想不到在此处见到此人,一得自由立即滚下床,下拜行礼,“参见洛王……”

“不必多礼。”那人不待他说完,一手拉起他,微笑道:“我这趟出京不便公开,未经通报便来拜访将军,该请海将军见谅才是。”这人赫然是燕飞宇。

“不敢不敢,”海彦超连声道,“不知王爷……”想起此人乃是微服出行,定有隐秘之事,立即改口道:“公子有何吩咐?”

“吩咐倒谈不上。”燕飞宇微笑道,“海大人身为一等将军、总督朝廷水师,手握重兵,可谓朝廷栋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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