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忙碌一上午了,都回去歇着吧!”孙嘉懿说完,便在侍女香袖及柳妈的搀扶下进了府门。看客都走了,她也懒得演戏,故而看都不再看江珮儿一眼。
内宅众人个顶个都是人精,见主母如此明了的态度,暗暗也都有了对江珮儿避而远之的心思,因此全都低着头跟在孙嘉懿等后面走了。
见众人都躲瘟神似的离去,江珮儿心中冷笑,她早对这些人看得一清二楚,因此兀自神色如常,低着头撩起裙摆就要上台阶。
“太太务要小心些!”她忽觉胳膊被人扶了一把,侧目瞧见凉春一脸关切,“我扶着太太上去吧!”
此情此景,她不免为之动容,五味杂陈地看看凉春,苦苦一笑。
直将她扶进门槛,凉春才轻声道,“太太身子越发重了,往后务要留心,少些走动才好。”
江珮儿感激不已,正要开口,却听身侧传来个声音,“凉春,后头还有好几本子账目等着算呢,你还不快去,立在这里做什么?”
赵嬷嬷声音冷冷的,凉春不禁面带难色,尴尬得看向江珮儿。
如今的处境,她自己最清楚,因此早收了掐尖好强的心,轻声道,“既然还有事要做,就快去吧,别耽误了。”
赵嬷嬷这才淡淡冲江珮儿道:“多谢太太体谅!太太身子要紧,该多休息,我们娘俩儿就不打搅了。”说完,略一颔首,就拽着凉春腕子走了。
看几眼远去的背影,她也不知作何感想,神色漠然地转了身,慢悠悠扶着肚子往偏院方向走。
夜里,赵嬷嬷不免又将凉春叫过去耳提面命一番:“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了,离她远些,你倒好,上赶着往跟前凑!我知道你还顾惜往日情谊,可当日既没跟着她出去,就合该把那些心思收了。你当夫人看重你,就可以为所欲为?”
凉春难免想起当日江珮儿对赵嬷嬷的照拂,因此一席话只听得心酸不已。见她低着头不说话,赵嬷嬷也顿觉话说得过重,又想着日后还要依仗这个干女儿养老,虽仍然不快,也不好再发作,叹一声又宽慰道,“你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太过仁厚了。深宅高院里,你这性子是要吃大亏的。你我虽非血亲,可我早就当你是亲女儿了。不要怪当娘的说话直,到底我们不过是下人,少帅这些年信任我又如何?终究比不过他们夫妻之情,若真因为那一位而开罪了夫人,将来我们母女连容身之地都没有……”
这话多少带了几分体贴,凉春自不好争辩什么,低眉说,“干娘提点的是,女儿记下了。”
即便面上不显,赵嬷嬷也看出她还有些小心思,却暗道急不来,又说几句别的,就打发凉春回房歇息了。
转眼过去二十几日,越发秋意凉薄,还算相安无事。江珮儿早到了生产期,却连过了五日都毫无动静,旁人皆一副看好戏的目光,只余下一个暗中留意的凉春心急如焚,却又帮不上什么忙。
这天黄昏时分,凉春抱着厚厚一摞账册找柳妈交差,到了却听小丫头说柳妈刚被夫人叫去了,她一想这些账不比旁的,早晚要让当家主母查看一二,便转身往孙嘉懿那里走。
也快到了晚饭光景,可房屋前后却并无一人,凉春见此不禁有些皱眉。待近得正房,却见门窗紧闭,正狐疑不解,却听里面飘出细密的话语,“倘产下女婴,就先留着,日后慢慢下手;若她生的是儿子,夫人切莫心慈手软,务必速速将她除去以绝后患;少帅如今远在阵前,这朔州城内,又有谁敢与我们为敌?”
“我也是这么想的,她江珮儿得死得活,就看等会儿生下的是男是女了!”
这主仆二人语气之狠,凉春站在窗边顿时不寒而栗。却这时,背后忽有人叫她一声,“咦,凉春姐!”
才听了一段主仆密谋,又被人猛地一惊,凉春吓得一个站立不稳,手中抱着的账册也全掉到地上。里面孙嘉懿主仆也觉察到外头动静,话音戛然而止,紧闭的房门訇然中开,只见柳妈横眉立目站在门前。
也就一刻前,有下人来禀报,说偏院里的江珮儿已经见红且腹痛不止,看样子不多时就要生产。孙嘉懿听后只是摆摆手让众人退下,又唤柳妈过来,命侍女香袖在门外看守。哪想到香袖今天肚子不舒服,见四下无人就悄悄走开方便去了,偏巧就让凉春进个正着。
香袖潜回来后这一声喊,不仅把凉春吓得魂飞魄散,连带孙嘉懿主仆心里都禁不住打鼓。扫视几眼门外兀自哆嗦的两人,柳妈冷声道,“都滚进来!”
凉春已顾不得害怕,胡乱摞好了散落一地的账册,强打精神抱起来踉跄着进了屋。霎时房门又被阖上,孙嘉懿坐在沙发上,冷冷打量过来。
“好丫头……”良久,孙嘉懿忽然站起身来,缓缓往凉春跟前走,居高临下冷笑不已,“你可真是让我刮目相看了!”
凉春跪在地上,自知窥破主母阴私犯了大忌,只怕性命不保。又思及刚才主仆二人言谈,得知江珮儿那里该开始生产了,不禁又为旧主捏把汗,再一听孙嘉懿阴阳怪气的声调儿,一时害怕得更加六神无主。她啮呆呆地盯着身下地毯上的花纹,忽见上面有枚绿莹莹的小圆珠儿无比扎眼,转瞬一双缎面拖鞋映入眼帘,凉春蓦地猛提一口气,心中暗叫不好,却终是紧咬牙关并不开口。
倏得,一只缎面已渐渐覆盖住了那绿莹莹——
“啊……”孙嘉懿一个趔趄,刹那间摔倒在地,鲜红潋滟,尖叫不迭。
柳妈毕竟经的事多,因此率先反应过来,两步奔上前抱住血流不止的孙嘉懿,转而一只手拍在香袖脑门儿上,喝道,“死妮子,愣什么,夫人这是要早产,还不快让人开汽车去府外接大夫和稳婆!”
香袖这才回转神来,唯唯称是,站起来就往外跑。却说她们知道江珮儿晚产,却又有意把事做绝,不但大夫没让瞧,连产婆都不曾备下一个。柳妈倒是早为孙嘉懿挑好了人,连西科大夫都,可一算日子还有个把月,孙嘉懿也不急着让这一行入府。可机关算尽,却不料转眼就是现世报,孙嘉懿这一脚踩滑,生死难卜。
“你还杵在那里做什么?”见凉春兀自伏在地上,柳妈气得倒仰,登时踢了过去,这才把她从太虚幻境拉回,“快来帮忙!”
也是凉春灵光,分毫不敢怠慢,爬将起来,跟柳妈一侧一个双双用力,终于把孙嘉懿抬到了床上。一时也顾不得先前的龌龊,柳妈一边给孙嘉懿盖被子一边吩咐起来,“速去外面叫人进来帮忙,还要多烧热水,快去!”
凉春仓促点头,飞也似地奔向门外。府内众人一听夫人早产,皆大吃一惊,尔后都作如临大敌状,放下手中活计就急急跑去正房听柳妈调遣,乃至于连赵嬷嬷,都由小丫鬟秋萍扶着过来帮忙。
孙嘉懿的嘶喊声此起彼伏,一时香袖气喘喘跑进去禀告,说稳婆已到了府门,大夫也随后就来。众人提着的心,这才暗暗都放下些。
凉春本欲也近前帮忙,却见人手多的屋子都要盛不开。她猛想起偏院里江珮儿也在生产,此时几乎所有人都聚集到这里,那边状况凄凉可想而知。耳边蓦地又回荡起孙嘉懿主仆那番筹划,不禁心有耿耿。此时天色渐黑,她见四下也无人看顾自己,便悄悄潜退出去,逃命似的往江珮儿的偏院跑去。
“啊……”才到门口,就听见里面撕心裂肺地啼喊。凉春登时心下一紧,几步跨进卧房去,江珮儿仰在床上,喘息急重,头上汗水涔涔。
“太太,你怎么样了?”凉春见状,再也忍不住,上前一把握了对方的手,泪水潸然。
江珮儿吃力地看了几看,才认出是她,却再无力气多言,嘴角蠕动,“帮……帮帮我……”
“好,太太你别急,我在……”她说着,先将门窗紧闭了,才盖一条薄绵被到江珮儿身上,又动手为其除褪裙裳,心里却为不知如何接生而暗暗着急起来。
正这时,忽听背后有人说话:“太太别慌,再用力些!”
凉春被吓了一跳,抬头就见床边不知何时多了个妇人站在那里,她犹不解。那妇人也来不及多说,一看孩子已经冒了头,忙将凉春往旁边挤了挤,嘴里道,“太太,再加把劲儿,孩子就要出来了!”
江珮儿觉百骨碎裂般疼痛,一听妇人这么说,又咬紧了牙关暗自使劲。妇人一边为江珮儿鼓劲,又分神嘱咐凉春,“这边有我看顾,你赶紧去准备热水白布剪刀那些,快!”
凉春也来不及多问,瞥了一眼床上将要昏厥的江珮儿,抬脚就朝门外跑去。出乎意料的是,她取这些东西时竟格外顺利,并无一人因是江珮儿所需而故意刁难。
迟迟钟鼓初长夜,凉月高悬,一记响亮的男婴啼哭蓦地将这诡秘的宁静刺破。
“恭喜太太,是个大胖儿子!”那接生妇人笑不迭地冲床上人道喜,又将襁褓凑近了给她看,江珮儿只觉已消磨尽了平生力气,看着亲儿,嘴角儿笑了笑,忽然脑袋一偏,晕了过去。
凉春顿时焦急喊道:“太太!”
“别急!”那妇人兀自抱着孩子,语气如常,“是耗多了体力昏过去了,没大碍,你快去厨房端碗参汤来喂她喝。”
“好!”凉春不敢怠慢,应一声又匆匆出门去了。她前脚走,那妇人鬼鬼祟祟看了江珮儿一眼,接着也抱着孩子蹑手蹑脚踱去门边……
却不道,这又是柳妈的一条毒计:孙嘉懿向来乖张,留洋时将抽烟喝酒那套劣习学了个够,怀了孕也不甚节制,柳妈等苦口婆心的劝也还是我行我素。本就胎位不稳,跌一跤又要早产,中西两位大夫相继瞧完都连连摇头。柳妈见两位名医都态度含糊,就猜出这一胎有保不住的可能。见孙嘉懿在产床上疼得要死要活,柳妈不忍直接将实情相告,又想这少帅夫人的位置以后恐有闲人觊觎,当下自作主张,派了个信得过的稳婆去帮江珮儿接生,并叮嘱若生下男婴就抱去正房。
等凉春端来热参汤进门一看,屋里除了仍然昏迷的江珮儿竟再无旁人。她原道这江珮儿能顺利生产,是孙嘉懿等人良心发现了,也没多想,却怎么也料不到柳妈有那么个偷龙转凤的阴招。
一时扶江珮儿起来喂了参汤,也是她身体好,没多久就醒了过来。
“我的孩子呢?”睁眼扫视一番,她迫切地问道。
凉春不知如何作答,只得说,“太太且听我说,下午我去正房,那里已商量了要害你,此地不宜久留。别耽搁了,赶紧收拾一下,走吧!”
“我要孩子!”江珮儿却抓住她的腕子,眼儿都睁圆了,“你告诉我,孩子去哪儿了?”
“太太……”凉春只觉口中发苦,忍不住掉下泪珠儿,长话短说,“那一位突然早产,可到现在也没有什么信儿,估计要保不住。她……她们让人把孩子抱去,想是要乱真……太太,你不是糊涂人,那孩子现在对她们还有用,暂时不会有危险,反是你自己……”
江珮儿闻言,不禁犹豫起来,眼泪滚滚掉个不停。就这档口儿,却听院外传进一阵呼声,“夫人生了,是个小少爷……”
这一听,江珮儿跟凉春都面面相觑,傻在当场。
“不成,我要去寻我的孩子!”江珮儿霎时反应过来,顾不得刚生产完,挣扎着爬起来就要下床穿鞋,凉春忙一把将她按住,“太太,稍安勿躁!”
“听我说,你们母子务必赶紧离开,也顾不得还在月子里了。那位也刚生完,想来前面都在高兴呢,她们此时对我防备也没那么紧,太太且穿好衣服收拾一下,我去前面抱孩子。马厩还有两匹好马,离这也不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