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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小说集锦(20)

这位发明家的性格是很板直的,不大认识他的,常会误会以为他是个犯神经病的,事实上已有人叫他做“憨雷”。他家里没有什么人,只有一个在马尼剌当教员的守寡儿媳妇和一个在那里念书的孙子。自从十几年前辞掉船坞的工作之后,每月的费用是儿媳妇供给。因为他自己要一个小小的工作室,所以经济的力量不能容他住在那割让岛上。他虽是七十三四岁的人,身体倒还康健,除掉做轮子、安管子、打铜、锉铁之外,没别的嗜好,烟不抽,茶也不常喝。因为生存在儿媳妇的孝心上,使他每每想着当时不该辞掉船坞的职务。假若再做过一年,他就可以得着一分长粮,最少也比吃儿媳妇的好。不过他并不十分懊悔,因为他辞工的时候正在那里大罢工的不久以前,爱国思想膨胀得到极高度,所以觉得到中国别处去等机会是很有意义的。他有很多造船工程的书籍,常常想把它们卖掉,可是没人要。他的太太早过世了,家里只有一个老佣妇来喜服侍他。那老婆子也是他的妻子的随嫁婢,后来嫁出去,丈夫死了,无以为生,于是回来做工。她虽不受工资,在事实上是个管家,雷所用的钱都是从她手里要,这样相依为活已经过了二十多年了。

黄去了以后,来喜把饭端出来,与他一同吃。吃着,他对来喜说:“这两天风声很不好,穿屐的也许要进来,我们得检点一下,万一变乱临头,也不至于手忙脚乱。”

来喜说:“不说是没什么要紧了吗?一般官眷都还没走,大概不致于有什么大乱罢。”

“官眷走动了没有,我们怎么会知道呢?告示与新闻所说的是绝对靠不住的,一般人是太过信任印刷品了。我告诉你罢,现在当局的,许多是无勇无谋,贪权好利的一流人物,不做石敬塘献十六州,已经可以被人称为爱国了。你念摸鱼书和看残唐五代的戏,当然记得石敬塘怎样献地给人。”

“是,记得。”来喜点头回答,“不过献了十六州,石敬塘还是做了皇帝!”

老头子急了,他说:“真的,你就不懂什么叫做历史!不用多说了,明天把东西归聚一下,等我写信给少奶奶,说我们也许得望广西走。”

吃过晚饭,他就从桌上把那潜艇的模型放在箱里,又忙着把别的小零件收拾起来。正在忙着的时候,来喜进来说:“姑爷,少奶奶这个月的家用还没寄到,假如三两天之内要起程,恐怕盘缠会不够吧?”

“我们还剩多少?”

“不到五十元。”

“那够了。此地到梧州,用不到三十元。”

时间不容人预算,不到三天,河堤的马路上已经发见侵略者的战车了。市民全然像在梦中被惊醒,个个都来不及收拾东西,见了船就下去。火头到处起来,铁路上没人开车,弄得雷先生与来喜各抱着一点东西急急到河边胡乱跳进一只船,那船并不是往梧州去的,沿途上船的人们越来越多,走不到半天,船就沉下去了。好在水并不深,许多人都坐了小艇往岸上逃生,可是来喜再也不能浮上来了。她是由于空中的扫射丧的命或是做了龙宫的客人,都不得而知。

雷身边只剩十几元,辗转到了从前曾在那工作过的岛上。沿途种种的艰困,笔墨难以描写。他是一个性格刚硬的人,那岛市是多年没到过的,从前的工人朋友,就使找着了,也不见得能帮助他多少。不说梧州去不了,连客栈他都住不起。他只好随着一班难民在西市的一条街边打地铺。在他身边睡的是一个中年妇人带着两个孩子,也是从那刚沦陷的大城一同逃出来的。

在几天的时间,他已经和一个小饭摊的主人认识,就写信到马尼剌去告诉他儿媳妇他所遭遇的事情,叫她快想方法寄一笔钱来,由小饭摊转交。

他与旁边的那个中年妇人也成立了一种互助的行动。妇人因为行李比较多些,孩子又小,走动不但不方便,而且地盘随时有被人占据的可能,所以他们互相照顾。雷老头每天上街吃饭之后,必要给她带些吃的回来。她若去洗衣服,他就坐着看守东西。

一天,无意中在大街遇见黄,各人都诉了一番痛苦。

“现在你住在什么地方?”黄这样问他。

“我老实说,住在西市的街边。”

“那还了得!”

“有什么法子呢?”

“搬到我那里去罢。”

“大家同是难民,我不应当无缘无故地教你多担负。”

黄很诚恳地说:“多两个人也不会费得到什么地步,我跟着你去搬罢。”说着就要叫车。雷阻止他说:“多谢,多谢盛意。我现在人口众多,若都搬了去,于府上一定大大地不方便。”

“你不是只有一个佣人吗?”

“我那来喜不见了,现在是另一个带着两个孩子的妇人,是在路上遇见的。我们彼此互助,忍不得,把她安顿好就离开她。”

“那还不容易吗?想法子把她送到难民营就是了。听说难民营的组织,现在正加紧进行着咧。”

他知道黄也不是很富裕的,大概是听见他睡在街边,不能不说一两句友谊的话。但是黄却很诚恳,非要他去住不可,连说:“不像话,不像话!年纪这么大,不说你媳妇知道了难过,就是朋友也过意不去。”

他一定不肯教黄到他的露天客栈去,只推到难民营组织好,把那妇人送进去之后再说。黄硬把他拉到一个小茶馆去。一说起他的发明,老头子就告诉他那潜艇模型已随着来喜丧失了。他身边只剩下一大卷蓝图,和那一座铁鳃的模型,其余的东西都没有了。他逃难的时候,那蓝图和铁鳃的模型是归他拿,图是卷在小被褥里头,他两手只能拿两件东西。在路上还有人笑他逃难逃昏了,什么都不带,带了一个小木箱。

“最低限度,你把重要的物件先存在我那里罢。”黄说。

“不必了罢,住家孩子多,万一把那模型打破了,我永远也不能再做一个了。”

“那倒不至于。我为你把它锁在箱里,岂不就成了吗?你老哥此后的行止,打算怎样呢?”

“我还是想到广西去,只等儿媳妇寄些路费来,快则一个月,最慢也不过两个月,总可以想法子从广州湾或别的比较安全的路去到罢。”

“我去把你那些重要东西带走罢。”黄还是催着他。

“你现在住什么地方?”

“我住在对面海的一个亲戚家里,我们回头一同去。”

雷听见他也是住在别人家里,就断然回答说:“那就不必了,我想把些少东西放在自己身边,也不至于很累赘,反正几个星期的时间,一切都会就绪的。”

“但是你总得领我去看看你住的地方,下次可以找你。”

雷被劝不过,只得同他出了茶馆,到西市来。他们经过那小饭摊,主人就嚷着:“雷先生,雷先生,信到了,信到了。我见你不在,教邮差带回去,他说明天再送来。”

雷听了几乎喜欢得跳起来,他对饭摊主人说了一声“多烦了”,回过脸来对黄说:“我家儿媳妇寄钱来了,我想这难关总可以过得去了。”

黄也庆贺他几句,不觉到了他所住的街边。他对黄说:“对不住,我的客厅就是你所站的地方,你现在知道了。此地不能久谈,请便罢。明天取钱之后,去拜望你,你的地址请开一个给我。”

黄只得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写上地址交给他,说声“明天在舍下恭候”,就走了。

那晚上他好容易盼到天亮,第二天一早就到小饭摊去候着。果然邮差来到,取了他一张收据把信递给他。他拆开信一看,知道他儿媳妇给他汇了一笔到马尼剌的船费,还有办护照及其他需用的费用,都教他到汇通公司去取。他不愿到马尼剌去,不过总得先把需用的钱拿出来再说。到了汇通公司,管事的告诉他得先去照像办护照。他说,是他儿媳妇弄错了,他并不要到马尼剌去,要管事的把钱先交给他;管事的不答允,非要先打电报去问清楚不可。两方争持,弄得毫无结果,自然钱在人家手里,雷也无可如何,只得由他打电报去问。

从汇通公司出来,他就践约去找黄先生,把方才的事告诉他,黄也赞成他到马尼剌去。但他说,他的发明是他对国家的贡献,虽然目前大规模的潜航艇用不着,将来总有一天要大量地应用;若不用来战斗,至少也可以促成海下航运的可能,使侵略者的封锁失掉效力。他好像以为建造的问题是第二步,只要当局采纳他的,在河里建造小型的潜艇试试,若能成功,心愿就满足了。材料的来源,他好像也没深深地考虑过。他想,若是可能,在外国先定造一只普通的潜艇,回来再修改一下,安上他所发明的鳃、游目等等,就可以了。

黄知道他有点憨气,也不再去劝他。谈了一回,他就告辞走了。

过一两天,他又到汇通公司去,管事人把应付的钱交给他,说:马尼剌回电来说,随他的意思办。他说到内地不需要很多钱,只收了五百元,其余都教汇回去。出了公司,到中国旅行社去打听,知道明天就有到广州湾去的船。立刻又去告诉黄先生,两人同回到西市去检行李。在卷被褥的时候,他才发现他的蓝图,有许多被撕碎了。心里又气又惊,一问才知道那妇人好几天以来,就用那些纸来给孩子们擦脏。他赶紧打开一看,还好,最里面的那几张铁鳃的图样,仍然好好的,只是外头几张比较不重要的总图被毁了。小木箱里的铁鳃模型还是完好,教他虽然不高兴,可也放心得过。

他对妇人说,他明天就要下船,因为许多事还要办,不得不把行李寄在客栈里,给她五十元,又介绍黄先生给她,说钱是给她做本钱,经营一点小买卖;若是办不了,可以请黄先生把她母子送到难民营去。妇人受了他的钱,直向他解释说,她以为那卷在被褥里的都是废纸,很对不住他。她感激到流泪,眼望着他同黄先生,带着那卷剩下的蓝图与那一小箱的模型走了。

黄同他下船,他劝黄切不可久安于逃难生活。他说越逃,灾难越发随在后头;若回转过去,站住了,什么都可以抵挡得住。他觉得从演习逃难到实行逃难的无价值,现在就要从预备救难进到临场救难的工作,希望不久,黄也可以去。

船离港之后,黄直盼着得到他到广西的消息。过了好些日子,他才从一个赤坎来的人听说,有个老头子搭上两期的船,到埠下船时,失手把一个小木箱掉下海里去,他急起来,也跳下去了。黄不觉滴了几行泪,想着那铁鱼的鳃,也许是不应当发明得太早,所以要潜在水底。

海 世 间

我们的人间只有在想象或淡梦中能够实现罢了。一离了人造的海上社会,心里便想到此后我们要脱离等等社会律的桎梏,来享受那乐行忧违的潜龙生活;谁知道一上船,那人造人间所存的受、想、行、识,都跟着我们入了这自然的海洋!这些东西,比我们的行李还多,把这一万二千吨的小船压得两边摇荡。同行的人也知道船载得过重,要想一个好方法,教它的负担减轻一点;但谁能有出众的慧思呢?想来想去,只有吐些出来,此外更无何等妙计。

这方法虽是很平常,然而船却轻省得多了。这船原是要到新世界去的哟,可是新世界未必就是自然的人间。在水程中,虽然把衣服脱掉了,跳入海里去学大鱼的游泳,也未必是自然。要是闭眼闷坐着,还可以有一点勉强的自在。

船离陆地远了,一切远山疏树尽化行云。割不断的轻烟,缕缕丝丝从烟筒里舒放出来,慢慢地往后延展。故国里,想是有人把这烟揪住罢。不然就是我们之中有些人的离情凝结了,乘着轻烟家去。

呀!他的魂也随着轻烟飞去了!轻烟载不起他,把他摔下来。堕落的人连浪花也要欺负他,将那如弹的水珠一颗颗射在他身上。他几度随着波涛浮沉,气力有点不足,眼看要沉没了,幸而得文鳐的哀怜,展开了帆鳍搭救他。

文鳐说:“你这人太笨了,热火燃尽的冷灰,岂能载得你这焰红的情怀?我知道你们船中定有许多多情的人儿,动了乡思。我们一队队跟船走又飞又泳,指望能为你们服劳,不料你们反拍着掌笑我们,驱逐我们。”

他说:“你的话我们怎能懂得呢?人造的人间的人,只能懂得人造的语言罢了。”

文鳐摇着他口边那两根短须,装作很老成的样子,说:“是谁给你分别的,什么叫人造人间,什么叫自然人间?只有你心里妄生差别便了。我们只有海世间和陆世间的分别,陆世间想你是经历惯的;至于海世间,你只能从想象中理会一点。你们想海里也有女神,五官六感都和你们一样,戴的什么珊瑚、珠贝,披的什么鲛纱、昆布。其实这些东西,在我们这里并非希奇难得的宝贝。而且一说人的形态便不是神了。我们没有什么神,只有这蔚蓝的盐水是我们生命的根源。可是我们生命所从出的水,于你们反有害处。海水能夺去你们的生命。若说海里有神,你应当崇拜水,毋需再造其他的偶像。”

他听得呆了,双手扶着文鳐的帆鳍,请求他领他到海世间去。文鳐笑了,说:“我明说水中你是生活不得的。你不怕丢了你的生命么?”

他说:“下去一分时间,想是无妨的。我常想着海神的清洁、温柔、娴雅等等美德;又想着海底的花园有许多我不曾见过的生物和景色,恨不得有人领我下去一游。”

文鳐说:“没有什么,没有什么,不过是咸而冷的水罢了,海的美丽就是这么简单——冷而咸。你一眼就可以望见了。何必我领你呢?凡美丽的事物,都是这么简单的。你要求它多么繁复、热烈,那就不对了。海世间的生活,你是受不惯的,不如送你回船上去罢。”

那鱼一振鳍,早离了波阜,飞到舷边。他还舍不得回到这真是人造的陆世界来,眼巴巴只怅望着天涯,不信海就是方才所听情况。从他想象里,试要构造些海底世界的光景。他的海中景物真个实现在他梦想中了。

醍 醐 天 女

相传乐斯迷是从醍醐海升起来的。她是爱神的母亲,是保护世间的大神卫世奴的妻子。印度人一谈到她,便发出非常的钦赞。她的化身依婆罗门人的想象,是不可用算数语言表出的。人想她的存在是遍一切处,遍一切时;然而我生在世间的年纪也不算少了,怎样老见不着她的影儿?我在印度洋上曾将这个疑问向一两个印度朋友说过。他们都笑我没有智慧,在这有情世间活着,还不能辨出人和神的性格来。准陀罗是和我同舟的人,当时他也没有对我说什么,只管凝神向着天际那现吉祥相的海云。

那晚上,他教我和他到舵上的轮机旁边。我们的眼睛都望下看着推进机激成的白浪。准陀罗说:“那么大的洋海,只有这几尺地方,像醍醐海的颜色。”这话又触动我对于乐斯迷的疑问。他本是很喜欢讲故事的,所以我就央求他说一点乐斯迷的故事给我听。

他对着苍茫的洋海,很高兴地发言。“这是我自己的母亲!”在很庄严的言语中,又显出他有资格做个女神的儿子。我倒诧异起来了。他说:“你很以为希奇么?我给你解释罢。”

我静坐着,听这位自以为乐斯迷儿子的朋友说他父母的故事。

我的家在旁遮普和迦湿弥罗交界地方。那里有很畅茂的森林。我母亲自十三岁就嫁了。那时我父亲不过是十四岁。她每天要同我父亲跑入森林里去,因为她喜欢那些参天的树木,和不羁的野鸟和昆虫的歌舞。他们实在是那森林的心。他们常进去玩,所以树林里的禽兽都和他们很熟悉,鹦鹉衔着果子要吃,一见他们来,立刻放下,发出和悦的声问他们好。孔雀也是如此,常在林中展开他们的尾扇,欢迎他们。小鹿和大象有时嚼着食品走近跟前让他们抚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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