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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二)

“来,我们比赛,看谁能喝到自己的尿!”1960年夏天,天堂县木沟公社高疃村高级小学校六年级学生王泰站在厕所里说。王泰家庭出身贫农,爹是高疃村第二生产队的队长。

正是课间休息——每逢课间休息,男女学生们便一窝蜂地跑出来,他们和她们刚出教室时合成一群,跑到操场上逐渐分成两群,东边一群是男学生,西边一群是女学生。操场上杂草丛生,木制的篮球架上生着木耳,篮圈上红锈斑斑。操场的东边,钉着一根木桩,木桩上拴着一只生着花胡子的白山羊,白山羊瞪着蓝眼看着这群瘦得像猴一样的孩子。

厕所在操场的南边,共有两大间,是露天的,东边是男厕所,西边是女厕所,男女厕所之间有一道碎砖垒成的墙,高羊记得墙比他稍高一点。王泰是班里年龄最大、个子最高的学生,男女厕所之间用碎砖头垒成的墙跟王泰一样高。王泰在脚下垫上两块砖头,就能看到墙那边的情景。

高羊记得王泰踏着三块砖头偷看过女厕所里的情景,高羊记得男厕所里情景,中间一个砖砌的大方坑,一群学生站成一个正方形,往方坑里撒尿。

高羊记得厕所的方坑四周有宽敞的地皮,他们把这空场叫“圈崖”,圈崖的里圈被学生们的脚踩得光明,圈崖最外的边角上,生长着黑油油的水糁草和红芯的灰菜,还有开黄色小花的马齿苋。

“哎,大家都先别尿,憋着,看谁能喝到自己的尿!”王泰站在圈崖上说。

一、二、三、四、五年级的小学生们挤不到里圈来,就把尿撒在外圈的野草上,滋得野草扑啦扑啦响。

“谁先来?”王泰问。

没人吭气。

王泰说:“你先试验试验,高羊。”

高羊与王泰是一个生产队。王泰的爹是生产队长,高羊的爹是受贫下中农管制劳动的地主分子。

高羊高兴地说:“我先试试!”

他记得二十七年前喝自己的尿的情景:

那年,我只有十三岁,家里尽管缺吃少穿,但还是省吃俭用供我上到了六年级,爹是地主,娘是地主婆,这样的家庭出身,即使我有天大的本事也不中用,我的出路只有一条:回高疃第二生产队劳动,受王泰的爹领导,很快了。我估计我考不进中学,就算各门功课都考一百分,我也升不进中学,何况我也考不了各门功课一百分。王泰让我喝尿,我很兴奋,那时只要有人注意我,无论怎样注意我我都很兴奋。

我说我试试。我估计差不多我能喝到我自己滋出来的尿。我把邦硬的小鸡扳得朝了上,然后用力,一股焦黄的水柱几乎是笔直地射上来,射得比我的头还高,我抓紧时机探过头去,用嘴截住尿柱,喝了一大口,咽下去,又喝了一大口,咽下去。

王泰哈哈大笑起来,问我:

“什么味?伙计,什么味?”

我回忆着尿的味道,撒谎说:

“茶叶水味!”

“谁还能喝到自己的尿,谁还能?”王泰问着。

学生们都说不能。

低年级的小学生在操场里喊:

“快来看,六年级的比赛喝尿啦!”

王泰对一个学生说:“李栓柱,去打那些小屄养的。”

王泰压低声音,神秘地问:

“哎,伙计们,知道女生怎样撒尿吗?”

学生们都说不知道。

王泰劈开腿,半蹲着,嘴里发出嗤嗤的声音,说:

“就是这样。”

男生们怪叫起来。

王泰让学生们站在圈的西崖,面朝西。王泰说:

“现在我们比赛尿高,看谁尿得最高,二爷我有奖。”

十几个学生排成一队,王泰站在排头,都用足了劲,十几根黄的白的清的浊的尿柱滋出去,滋上去,有的碰到男女厕所之间的隔墙上,有两股尿越过了那堵隔墙。那股最汹涌的是王泰的,高羊看得清清楚楚。

女厕所响起了一片尖叫,尖叫过后是怒骂。

我想不到王泰竟把这件事安在了我头上。

校长把我揪到办公室里,当着好多老师的面,狠狠地打了我一个耳光。校长说:

“真是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

校长对一个年轻老师说:

“刘要华,你去高疃村,把王泰的爹和高羊的爹都叫来!”

我哭了,我怕我爹因为我又要吃大苦头。

老年犯人从高羊的尿里把那个馒头捡起来,放在双手之间,用力挤着,馒头在老犯人的手里咕唧咕唧地响着,黏黏糊糊的尿液从这犯人弯曲肮脏的手指缝里冒出来,挤完了,老犯人把手掌放在裤子上擦擦,撕开馒头就吃起来。

“伙计,他吃了,你喝吧,自己的尿自己喝,不脏!”中年人狞笑着说,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岗哨绝对听不到。

高羊愤怒地盯着这个杀人犯,第一次感到自己是人。你,杀人犯!你,小偷!你,偷儿媳妇的老畜生!贫下中农子弟让我喝尿,我喝;红卫兵让我喝尿,我喝;你们这些罪犯让我喝尿?他愤怒地说:

“我不喝!”

“你真不喝?”中年犯人嘻嘻地笑着问。

“我不喝!”高羊说,他看到老犯人香甜地吃着尿浸过的馒头,一阵恶心又在咽喉里翻滚。

“喝了吧,伙计,他的话不敢不听。”年轻犯人说。

“政府让我喝,我没有法子,”高羊说,“可你们,我也没得罪你们哇。”

“你是没得罪我们,”年轻犯人劝高羊,“可这是规矩啊!”

“喝吧,”老年犯人也劝他,“人嘛,就得学会受委屈,你看,我不是连你的尿都吃了吗?”

中年犯人诚恳地说:

“伙计,俺也不是那号霸道人,俺这也是为你好。”

高羊犹豫起来,中年人的诚恳使他深受感动。

“喝了吧,好兄弟!”老犯人喉咙里塞着馒头,呜噜呜噜地说。

“喝了吧,好大哥!”年轻犯人眼泪汪汪地劝他。

高羊鼻子发酸,直想哭,他看着三个犯人,好像看着三个劝自已吞咽苦口良药的亲人。

“我喝……我喝……”高羊嗓子发紧,话都不成句啦。

“这就好了,真听话。”中年犯人轻轻地拍着他的肩头。

高羊慢慢地跪在水泥地板上,跪在自己刚才漏出来的那摊尿里。尿里有一股难闻的蒜薹味。他闭上眼,脑子里出现了爹和娘的形象,爹头戴一顶破边漏尖的斗笠,杂毛从斗笠顶上钻出来,爹佝偻着,咻咻地哮喘着。娘歪扭着尖尖的小脚,在雪地里拉车上坡。他把脸一下了贴在地板上,焦灼的嘴唇触到了凉尿。蒜薹味,蒜薹味,他用力吸了一口尿。蒜薹味,蒜薹味。他用力吸一口尿。蒜薹味,蒜薹味。他用力吸了一口尿。蒜薹味,蒜薹味。

中年人抓住他的肩膀,把他拉起来,说:

“兄弟,兄弟,不用喝了……”

高羊被中年人扶到床上坐着,半袋烟工夫不言不语,嗓子眼里咯噜咯噜响着,响一阵就不响了。静了又有半袋烟工夫,他嘴一咧,哭着说:

“爹……娘……儿今日……又喝了自己的尿啦……”

……爹头戴一顶破边漏尖的斗笠,杂毛从斗笠顶上钻出来,爹佝偻着,咻咻地哮喘着,双手持着一根木棍,站在小学校办公室里,可怜巴巴地望着怒气冲冲的校长:

“校长,校长,孩子不懂事……”

“什么不懂事?”校长用力一拍桌子,说,“简直是个流氓!”

“流……氓?”

“他把尿滋到女同学头上啦!”校长说,“是你要他这样干的吗?”

“校长……校长……我饱读诗书……仁义礼智信……男女授受不亲……”爹哀叫着。

“收起你这套封建主义的古董吧!”校长说。

“我不知道他干这种丢人的事啊……”爹浑身颤抖着,举着那根大棍,那根剥了皮的白色柳木大棍,说,“我……我打死他……我打死你啊……不争气的东西……没出息的杂种……你爹的事就够啦……你还来闹乱子……”

爹戴着一顶破边漏尖的斗笠……杂毛从笠顶上钻出来……爹佝偻着……咻咻地哮喘着……双手举起那根……剥皮的……白色柳木大棍,对准我的头砸下来……我歪了一下脑袋……大棍砸在我的肩膀上……

“你干什么?”校长严厉地说,“你来玩这一套?”

校长把爹手里的大棍拨拉到一边去,说:

“我们决定,开除高羊的学籍。你把他领回家去吧,领回家去打死我们也不管。”

“校长,别开除我,别开除我……”我心里很难过。

“留下你耍流氓?”校长白了我一眼,说,“走吧,跟你爹走吧!”

“校长……”爹弯着腰,双手拄着柳木大棍,哆嗦得相当厉害,爹哆嗦着,眼里流着泪,说,“校长……求求您啦……让他毕了业吧……”

“别啰嗦啦!“校长说,“王队长来啰?”

我看到王泰的爹六轮子来了。六轮子队长领导了我二十年,我给他当了二十年社员。他身体高大,赤着背,赤着脚,一身红肉,他从不扎腰带,一条白布肥裆大裤衩子,裤腰上结了一个结,腰里插一把镰刀。我叫他六爷,他不用腰带的技术我们都学不会。六爷的腿上、背上都生过很多毒疮,结了一片明亮的大疤瘌。

六爷粗嗓门里有铜音:“校长,叫俺来干什么?”

校长说:“王队长,说了您可别生气。您家王泰把尿滋到女生头上啦……这事吗,不好,教育孩子,家长要和学校配合。”

王六轮子说:“这鳖蛋,他在哪里?”

校长对一个教师努嘴示意。

教师把王泰推到办公室里来。

六轮子问:“鳖蛋,你往女生头上滋尿了?那是你滋尿的地方?”

王泰低着头,剥着手指甲,不说话。

六轮子说:“谁教你干这事?”

王泰指着我,毫不犹豫地说:

“是他!”

我吃惊地看着王泰,脑子里迷迷糊糊的。

“他不但自己干坏事,还教唆贫下中农子弟干坏事!”校长对我爹说,“事情决不是偶然的。”

“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出此败类……败类……”爹原地踏步走。

“你从小就这么坏,什么时候能坏到死?”王六轮子质问我,又责问爹,“你怎养出这种可恶的东西来?”

爹戴着一顶破边漏尖的斗笠……号叫了两声……举起木棍……一定打在我脑袋上了……我喊出了声?二十年过去了,我也弄不清楚喊没喊出声,我想喊:爹……我喝了自己的尿……我只是喝了自己的尿……

“好兄弟,别难受啦。”中年犯人开导着高羊,“过了这一关,什么就都好了!你是个能忍的好汉子,忍着,熬着,让干什么就干什么,你的好日子就来了,你从这儿出去,就再也不用到这儿来了。”

老犯人吃光了尿浸馒头,又喝光了汤盆里的汤,一节黄蒜薹黏在盆底上,他用手指抠起来,塞到嘴里去。汤盆边沿上沾着一层泡沫和油,他伸出长舌头舔着,呱唧呱唧舔着,像一条老狗。

一串长长的哨音吹过,一个细细的的嗓门在走廊里响起:

“各监室注意啦!马上熄灯睡觉啦!夜间纪律是:一、不准交头接耳;二、不准调换床位;三、不准裸体睡觉。”

黄黄的灯光突然消失,监室里一团漆黑,一片寂静,高羊听到三个犯人咻咻的喘息声,高羊看到六只眼睛在那咻咻的喘息声下哔哔地闪着磷光,他疲乏无力地坐在床上,闻到那条灰被子发出一股蒜薹气味。成群结队的蚊虫飞出去,在黑暗中鸣叫。

漫长的一天终于到达了黑暗的终点,他把头仰到被子上,闭了一下眼,两滴泪水毫无意义地流下来。他轻轻地、不被任何人听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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