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0年，民国九年，大旱，灾情遍布HBSXHN诸省317县，加上段吴直皖战争爆发，千万灾民背井离乡，可谓十室九空，人人谈“灾”而色变。年景可以不好，人却躲不过两餐一宿。乱军杀良冒功，饥民易子而食皆不在少数。此时民间还流行一种叫作“五块银元”的买卖。做这种的生意的人需黑巾覆面，挑一面白毛巾，趁夜半时分出城。此时城外早已万物寂静，唯有“五块银元”灯火通明。在这里或摆或买全凭自由，直到拂晓鸡叫三声当即收市。这市上卖些什么东西呢？大姑娘，小媳妇，黄花闺女，俏寡妇应有尽有，一律五块银元，往实在了说就是现在的买卖人口，至于买去做什么没有人管，也管不着。买卖双方都是蒙着脸的，相互间也不交谈，看上了哪个只用手上挑着白毛巾的棍儿一指，放下五块银元，卖家一点头，东西就归你了。至于买回去是娶是嫁，是杀是剐，是做皮肉生意，全看买卖人的意思。
“五块银元”中有一个常客，此人叫作谢大膀，少时生的浓眉大眼，皮肤黝黑，特别是两只膀子又壮又圆，因此父母取名为大膀。谢大膀父母死得早，自己也没有什么营生，喜欢与一帮泼皮无赖为伍，又和“小刀会”的几个打手称兄道弟，平日里踹老头，骂寡妇的事可没少干，但一年到头口袋里仍然蹦不出几个子。这会赶上五省大旱，赤地千里，谢大膀的“营生”彻底断了。没了钱怎么解决温饱问题，谢大膀一琢磨，只有一个办法，借钱。经过三番五次地求爷爷告奶奶，脚底磨破，好话说穿，谢大膀结果只落了个分文未取。平日里一帮蹦跶的兄弟以“地主家也没有余粮”把他给搪塞了出去。
这天天刚蒙蒙亮，谢大膀又出门了，他打算再去“小刀会”找吕刀头，听说“小刀会”最近和“五块银元”走得很近，心想看看能不能借到一两个子儿祭祭五脏庙，顺便也打个牙祭。“小刀会”离谢大膀子的破茅草庵子足有四五里地，行不至半路，谢大膀发现了一个问题，他口渴了。平日里口渴了，谢大膀到河边胡乱喝几口水就罢了，可现今是大灾之年，城外那条并不算宽的河早已断流，河边淤泥高筑，听说还陷死了许多饥渴的路人，收了不少冤魂。谢大膀当然不愿趟这趟浑水，他寻思着灾前河边有不少人家，哪家院子里找口未干涸的水井，先用井水灌个半饱再走路也不晚。正寻思着，远处忽然冒起一阵“炊烟”。
谢大膀平常就是一个得钱不拣主的货，这会儿一看不但能喝到水没准还能混个肚饱，顿时双肋插翅，脚下生风，没半盏茶的功夫就到了人家门口，定睛这么一看：面前是处老宅子，面积不大，既没有朱漆的大门，也没有镇门石兽，看不出材质的大门上斜钉了几排铜钉，一边是恶鬼吞环作个门扣，另一边只剩下黑洞洞的大口。谢大膀正要上前细看，那大口突然吹出一股风，带着浓重木头腐败的味道直扑他的面门。这风不吹不打紧，一吹直吹得人口鼻发酸，脖颈发凉。谢大膀心里一阵发怵，浑身直哆嗦，脚底抹油就要溜之大吉，行不过几步，肚子里的馋虫不答应了，纷纷打起鼓来。谢大膀脚步一慢，心想自己两日水米未沾，到头来横竖不是个办法。这宅子看起来虽然邪乎，先前确有炊烟，这会肯定是有人吃着饭呢，可不能自己吓自己，眼前还指望着混个半饱再接着走路。想罢，定了定神儿，上前准备叩门。恰在这时，那黑洞洞的大口中伸出一只手来。
那手生的骨瘦嶙峋，周围的筋脉曲张着，四指的指甲盖里全是乌油乌油的黑泥，无名指不知道被什么东西撕扯得齐根儿断了，断口处还粘着白花花的肉丝儿。谢大膀着实吃了一惊，却也没有太害怕。如今正值乱世，又逢大旱。世风日下，死个把人是常有的事，不少逃荒的饥民实在耐不住劳累饥渴，伤风受寒做了“路倒”的绝不在少数。城外野狗竞相食人，把尸体拖的七零八落，坟岗前老鸹破开死人胸腹，专门啄食内脏，仅谢大膀亲眼目睹的就有二三十次之多。当下谢大膀只觉得这莫不是守门人病倒了，无力打开这大门。他也不敢多想，伸手就去推那扇门，谁知门“吱呀”一下自己打开了。
细碎的长音在空旷地上居然让人听得真真切切，叫人牙齿发酸，头皮发麻。谢大膀暗中叫了声苦，望了望晴空烈日，抬腿进了门。院子里没有富贵人家的气派堂皇，左右两厢四房，正中栽了一颗杨树。那杨树古木森森，参天接地，更兼枝杈甚多，远远望去就像是群魔乱舞。谢大膀一看这排场，只觉得有些古怪。四周摆布得当，怪只怪在这颗杨数上。自古这屋前檐后就有几栽几不栽。所谓前不栽桑，后不栽柳，院中不栽鬼拍手。前不栽桑呢，只因桑与丧同音，有阴鬼之意。后不栽柳，则是出殡送殡多用柳枝，丧棒，招魂幡一般都用柳枝做成。也有柳条打鬼一说，都因为柳是极阴之物，两阴相吸，阴极生阳，因此越打越矮。庭中不栽鬼拍手，所谓“鬼拍手”就是杨树，夜晚一旦迎风便哗哗作响，就好像有人拍手。除此之外还有槐树，竹子，榆树此类植物皆是属阴，而人是属阳，所以并不适合栽种于住处。
俗话说“见怪不怪，其怪自败。”谢大膀都走到别人院子里来了，自然也顾不得许多，四下里找寻着，看看水井和厨房都在哪里。直找到西厢房，却听到一声窸窸窣窣，像大老鼠啃咬东西的声音一般，也分不清是什么发出来的，只听得声音越来越近，好像有什么东西要出来了。谢大膀慌忙开门去看，可这不看不打紧，一看脸上的一对招子差点没有掉出来。
西厢房里款款走出一位妇人，盘了一卷乌发，鹅蛋脸，两只眼珠晶莹透亮如黑果核，上下打量便透着一股灵气，但美中不足的是上唇太短，似乎也看不出唇线棱角，嫣然一笑却露出两颗门齿。饶是如此，谢大膀也看得口齿生津，反复吞咽，活像看见了一片大梅林。妇人当真是美艳无比，看得谢大膀差点没回过神来，可是心里油然生出一件事来，他暗自叫了声不好：“进门时只顾看院子里的古怪，门前的怪手到哪里去了？”美艳的妇人仿佛能看破人的心思，见谢大膀一转念，缓缓开口道当今大灾之年，家里独宠她这一个妇人，家中人都饿死了，眼前只剩自己和一个奄奄一息的老奴。那老奴不愿让夫人看自己死相可怖，一心想出门横死，哪知在门前饿晕了，妇人只好先行拖回门房云云。又说今日在厢房内刨到一窝幼鼠，已在灶上炖着，相邀吃点鼠肉暂缓饥饿。
谢大膀听完心中一阵狂喜，自己本就是借水求食而来，如今非但吃喝不愁，还碰见一个秀色可餐的美妇人，岂不快哉。因而一改平日腌臢泼皮之态，端端正正的像个规矩之人。妇人也不多话，取了只碗去厨房盛了碗鼠肉给谢大膀，又款款离去，说是门房的老奴已多日牙不沾水米，也需喂他些鼠肉续续命。谢大膀端了那碗鼠肉，只觉得肉香扑鼻，冲的血气都要上涌了，直犯晕，也顾不上端端正正与客套了，张开筷子就往嘴里扒，哪里还管什么妇人东，老奴北的。一顿风卷残云后，碗里立马见底了，回头一看那妇人还没回来，又把碗扣过来，将碗底的残汁舔的一干二净，坐在原地干等起来。
过了良久也没见那妇人回来，谢大膀不禁有些好奇，夹杂着些许的邪念，悄悄地就向门房摸了过去。谢大膀不知道那房门锁没锁，也不敢去碰，径直溜向后窗，想去那一探个究竟。谁知门房后窗修得极高，谢大膀的块头也不算小，无奈却看不着窗内有什么事物。急得抓耳挠腮之际，刚好看见院中古木森森的杨树，那杨树正对着门房后窗。谢大膀平日里横行乡里，也懂得一些步法拳脚，身手好于常人，片刻间便窜上一处枝杈，向门房内张望起来。
那门房内不大，也没有什么多余的摆设，一张大床正对着后窗，床前白花花的一片，看似那美**人先前身上的衣物，这会全都三五步一间隔散落在地上，人却没了踪影。谢大膀再定睛看那床上，有两只黑色的怪物趴在棉絮之中大咬大嚼，发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那声音如刀剔骨，听得人心里发毛。这怪物也有灵性，仿佛感觉到有人在窗外窥视自己进食，一回头张开白森森的满口尖牙，灰黑色的毛根根竖起，像倒插了几把钢针，两只圆溜溜的眼睛不停地转动起来，分明是一只小水桶尺寸的大老鼠。
谢大膀心里一惊，脚下不稳从树上跌将下来，落地之时只好顺势一滚，可刚起身就觉得脚下一阵吃痛。此时谢大膀也顾不得疼痛，如脚下生风，撒开脚丫子就狂奔起来，直跑的双腿发软，气喘如牛，发现身后没什么东西赶上来，连忙停下歇口气。他一面喘气，一面伸手去够鞋底下。方才从树上下来，也不知道踩了什么物什，脚底硌的生疼。扣索了半天，只从脚底下弄出一只泥螺来。谢大膀愤愤啐了一口，问候了它家二老太爷，抬手便要扔，刺斜里却伸出一只手来。那手五指成钩，活像一对钳子，死死地扣住了谢大膀的手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