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读课,苏溶月站在讲台上,清冷的晨光衬得她脸色略显苍白,“请大家把英语书打开,翻到71页。Comdy,Comdy,one—two—start!”
“Comdy,Comdy……”下面小声跟读了几个词,就被食物的咀嚼声淹没。塑料袋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教室里充斥着早餐的气味。
苏溶月皱着眉毛拔高嗓音,“再来一遍,Comdy,Comdy,one—two—start!”
下面稀稀落落地跟读几声,又很快没了声响。可能是睡眠不足的缘故,不少人神情呆滞,机械地啃着面食。她朝赵宜骏的方向望去,发现他在吃肉包;李牧和卢馨婷以书遮面,昏昏欲睡。这本是早读课的常见现象,但苏溶月嗓子不适,本就有些烦躁,这下更是怒从心起,把书“啪”地一合,“你们自己看吧!”
她恼火地走下讲台,匆匆回到座位。卢馨婷合上书本,向她投来关切和担忧的目光。苏溶月疲惫一笑,取出一粒润喉糖含在嘴里。
教室里又热闹得像过春节,仿佛刚刚发布了赦免令。斜后方的李牧在和赵宜骏讲述他和季双兰之间的趣事,他们果真在一起了。绯闻这种东西不可全信,不可不信。蓦然回首,火烧蚊帐的“壮举”还历历在目,李牧已迈入新世界的大门。季双兰长着一张柔软安静的脸,戴一副文艺的黑框眼镜,酷爱读书、养花,在教室的阳台上种了几盆翠****滴的植物,难以想象她是怎样和李牧这样的奇人和谐相处的。值得一提的是,李牧不仅有着“沉鱼落雁”的貌——比卢馨婷还白的皮肤,比唐婉仪还细的腰肢,对待女友也别具一格,前几天他买了个保温杯送给季双兰,在后者面前一再吐槽淘宝把杯子颜色送错了,强调“蓝的很恶心,没有绿的好”,最后重新买了个杯子。他还声称季双兰用保温杯带来的粥不好吃(他总是不吃午饭导致胃不好),嫌弃粥里的青菜。苏溶月在茶水间听到他们的对话,汗颜不已。
当然,这都是后话。此刻李牧讲起季双兰深情款款,柔情万丈,与千百年来的情圣如出一辙。忽然,李牧不知说了什么,赵宜骏猛地抽出一把长长的塑料尺,架在他脖子上“威吓”道:
“从实招来,你到底喜不喜欢双兰?”
“喜欢,喜欢……”李牧缩着脖子频频点头。苏溶月看到这滑稽的一幕,大笑不止。卢馨婷也凑过脑袋,从笔袋里翻出一把明晃晃的钢尺,“用这个!”李牧的脸绿了,大家笑作一团。
时钟指向11点,夜色深沉。
苏溶月拨出第15个电话,依然是“嘟嘟”的忙音,掀开被子,她木然坐在床上,不明白早上还笑吟吟地人为何形同陌路。
她很想接过卢馨婷手里那把亮得像勺底的钢尺,把它像刀刃一样狠狠架在赵宜骏的脖子上,“说,你为什么不接电话?”
虽然她早已猜到答案。
狭小的手机屏幕上显示着方才的几条短信:
“你是不是喜欢我?不是朋友的喜欢?”发件人赵宜骏。
“嗯,是。”四分钟前。
“对不起,我不是那样的。”两分钟前。
“没关系。”一分钟前。
接着是无休止的沉默,对方好像下定了决心,无论苏溶月打电话还是发短信,均不再有回音。其实,她自己也不清楚自己对赵宜骏是哪种“喜欢”,只是不愿让对方失望,所以胡乱肯定下来,没想到,对方好像更加失望。
手机震动起来,鲜黄色卡通信封上显示着发件人:赵宜骏。
苏溶月连忙点开,内容却让她如堕冰窖。
“你不用再打来了,我觉得你应该冷静一下,最好不要和我说话。”
冷冰冰的语气,让她想起初见时他那双乌黑的眼睛,像两口深不见底的井。那严肃的表情在现在看来是一种冷漠,万年玄冰一般坚不可摧。无论她投下多少红砖块,这口井都毫无反应。曾经激起的波澜都是幻像,井吞下了红砖块,再一次变得冰冷而平静。
多说已然无益,理解的鸿沟横亘在他们之间。真正意义上的相互理解是不可能的,人们只能学会拥抱。一方若是关闭了心门,另一方就算敲破手指也不能撼动门扉分毫。明白这一点后,她潸然泪下。
泪眼模糊中,她从枕头底下抽出《一课一练》做了起来。写着写着眼泪掉下来,滴在黑色的字迹上,洇染出浑浊一片。她丢开作业和水笔,用力擦拭泪花。不一会儿,枕畔就堆满了揉成一团的餐巾纸。
蹑手蹑脚地,她穿上拖鞋,溜到寝室的阳台上。天好亮,缺月如一把闪着寒光的利刃,边缘还微泛红光,怎么会是红色的呢?她仔细望了一会儿远处的天空,竟也透着一抹奇异的红,难道着火了?她侧耳聆听,仿佛听到“噼噼啪啪”的火星爆裂声,又好像没有任何声音。也许是在烧落叶吧,她暗自揣测。
不远处传来一阵骚动。
苏溶月定睛一看,不觉震惊。只见一个瘦高的女生正顺着一架木梯爬向三楼的寝室。虽然她戴了顶鸭舌帽,苏溶月还是马上认出她是校篮球队队长。莫非她半夜出去打球了?还是去约会?
喧哗声越来越大,有人被惊动了。
苏溶月心生一念,飞快地披了件外套,背着包偷偷躲到楼梯口,看到执勤的宿管“噌噌噌”跑去三楼处理事端。苏溶月以冲刺的速度飞奔下楼,大门锁住了,她就从一楼自习室的窗户翻了出去。
走在大街上,凉凉的夜风拂面,月亮犹如一只被啃去大半个的烧饼,惨兮兮地挂在天上。天边那抹诡异的红色褪去了。苏溶月站在橘黄色的路灯下,茫然而又怅惘。她要到哪里去呢?
她回想起某一天,大约是刚开学的时候,也见过一次红色的天空。整个天幕被渲染成红色,不是桃红、暗红,酒红或者任何一种叫得出名字的红,而是奇妙的让人目眩的红。这种红色和天空原本深蓝的底色重叠在一起,隐隐地透出紫色,显得妩媚而又庄严,轻盈而又沉重。李牧说那是光的折射或反射,红色是远处的霓虹灯;赵宜骏说那是空气污染,那几天PM2.5爆表;天文爱好者卢馨婷则猜测是某种罕见的天文现象;苏溶月觉得是霞光的残余和反射。那天晚自习结束,四个人亲密无间。现在,她却失去了其中最为亲密的一位朋友,看来感情果然是易碎品,比宋瓷还要脆弱。
苏溶月背靠着路灯柱子坐下,逐一翻看手机里的短信。她留着泪,一条一条地读完,按删除键,心疼到极点。一条之前没注意的短信映入眼帘,“我回国了,还住在原来的地方。你最近好吗?”
这个陌生的号码夹在一堆“赵宜骏”的短信里犹为醒目,落款是“凌浩雁”。她先前当作垃圾短信忽视了它!
恍惚间,那个俊秀无匹的少年正单手抱着篮球,站在操场边向她招手,身后是绚烂明霞。
“浩雁!”苏溶月差点失声痛哭,但还是拨通了号码。
“喂?”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睡意惺忪的声音。
“浩雁……我、我是溶溶……”她哽咽不能言语。
“哎,是你!你在哪?……好,我叫司机去接你。”
当凌浩雁从红色玛莎萨拉蒂跑车上下来时,苏溶月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舒适的车厢里,苏溶月坐在凌浩雁旁边掩面啜泣,似要将满腹的委屈都化作泪水流出来。
“哎,脸都哭花了!你看,我这套新衣服怎么样?很贵的。”
“别打岔,女生的眼泪是……是钻石,你自己说的。”
“我没不让你哭啊,”凌浩雁脱下西装,露出里面的白衬衫和米黄色羊绒背心,指了指自己的肩膀道,“好了,哭吧,钻石小姐。”
苏溶月反而不好意思了,用手背胡乱抹着眼睛。凌浩雁笑了笑,从背心口袋里掏出一方午夜蓝格纹真丝手帕,“给你。”
“谢谢!”她小声说。
“到了。”苏溶月随凌浩雁走下跑车,一座典雅雍容的别墅矗立在眼前。沿着鹅卵石铺就的甬道迈向底楼,早有侍卫在台阶前应门。凌浩雁领着她进入客厅,拉开玄关附近的一盏天鹅形小灯。
“嘘,小声点!”他叮嘱道,“我的姐姐妹妹都在上面呢,别吵到她们。”
“姐姐妹妹?”苏溶月虽和同学来过他家,但从未见过他的姐妹。
凌浩雁笑着说,“是啊,这次回国探亲嘛,当然一起回来喽。你若想见她们的话,明天带你去见她们。”
“明天?”苏溶月不禁笑了,“明天我要上学呐!”
正说着,两条黑影突然从旁窜出,吓得苏溶月尖声直叫,水晶灯也一下子变得灯火通明。屋子里出现了两个亭亭玉立的美人,都裹着镶蕾丝花边的粉红睡衣。
“我想哥哥去哪儿了呢,原来是去找美女了呀!”娇小点的美人说,她的声音糯糯的,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
“拜托,下次别这么晚出去,老弟,被爹知道了又要骂你。”高挑的鬈发美女嗔怪道。她身上有一股名媛淑女的娴静气质。
“介绍一下,这是我的姐姐凌湘如,妹妹凌露葵。”凌浩雁说完又指了指身侧,“这是我的初中同学苏溶月。”
苏溶月忍不住赞叹这一家人优质的基因,无论男女都靓丽得像时装杂志封面上剪下的模特。凌露葵正欲凑上来寒暄几句,只听“砰”地一声巨响,水晶灯砸落到地上,三个女生一起惊呼起来……
她下意识地伸出手,却摸到了一层纱,睁眼一看,是蚊帐。没有摇摇晃晃的水晶灯,没有凌氏兄妹,这一切不过是她的一场梦!只是这个梦过于纤毫毕现,让她对现实的世界有一种不真实感。
她摸了摸床板,硬的。枕头边上,一堆揉成团的餐巾纸像一朵朵栀子花兀自开放。她长叹一口气,坐起身,抱着膝盖回忆梦境,简直漏洞百出。天空是红色的;有人登梯子爬寝室;自习室的窗是上了锁的,就算她能逃出寝室,门卫也不会放她出校门;凌浩雁在遥远的加拿大,他的联系方式存在手机里,不可能被当成垃圾短信忽略……
苏溶月摸了摸脸颊,泪痕干了。经过这番虚拟的历险,她心里却好受了许多,于是翻了个身,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