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昕已经整整一千年不曾梦见晁杞师兄,因为神仙本就不需睡觉,三十三天也从没有日出日落,那是一十三天往下和人间才有的景致。但就在千秋过尽的今日,连昕只是伏在桌案上小憩一会儿,就梦到了那些伤心往事。
梦中,他又一次回到了祁朝的都省城门,入目的却是冲天火光,城头上,一身朝服的晁杞在熊熊烈焰中没有丝毫怯懦,耳畔是令人脊骨发寒的斥责声——
“晁杞,你身居中书门下平章事,领都省要务,枉有正义之名,竟思谋逆之事,上蒙天恩,下欺同僚,口蜜腹剑,阳奉阴违,实在罪不容诛!今大军兵临城下,负隅顽抗,唯有一死!你还不跪地受缚?!”
城外皇者兵马遮天蔽日,堂堂大祁的都城宛如汪洋之中的一叶扁舟,随时可能倾灭,立于城楼烈焰中的人话语却如浸寒冰:“新朝初立,便奸佞当道,子尘他说的果然不错,如此王朝,流连何用?!”
或许被激怒,城下兵马立时攻城,呐喊声如同山呼海啸,转眼便是城破在即,晁杞毫无畏惧,目光一凛,分明是一代文人,分明已过不惑之年,却拔剑出鞘,引剑直指敌军的那一刻,一团磅礴剑气激射而出,城外霎时飞沙走石,遮天蔽日,似有猛兽咆哮其中,皇朝兵马大乱,片刻之后,竟是旌旗仆地,流血千里,全军覆没。
“未料到我此一生,成于王道,亦毁于王道,当真可笑……”
低沉的自嘲声后,唯有一泓热血倾洒,不屈的身影在熊熊烈焰中渐渐模糊,随之化为灰烬,湮灭……
醒来的那一刻,连昕下意识唤了一句“师兄”,但看见的仍是大赤天宫自己房前的白玉台阶,他才知只是幻梦一场。抬起头,道祖给他指派的两名护卫擎宇、擎苍也是颇为担忧的看着他,不约而同的唤了声:“连大人?”
连昕抬手拭去眼角的残存的泪,淡淡一笑:“不妨事,让两位大哥担心了。连某这一觉睡得沉了些,劳两位大哥久候,请坐下歇息会儿吧。”
两人对视一眼,擎宇轻飘飘叹了口气,抱拳道:“我们兄弟俩是奉道祖之命守护连大人的,也就是连大人的属下,大人不必和我们如此客套,不然……”
“不然我们也实在是过意不去啊!”擎苍接着道,“就算我们比连大人您年长几岁,也不能让您这么惯着我们不是?”
连昕笑着抬手:“好,连某下次定然注意,二位请坐吧。”
擎宇擎苍面面厮觑,终究还是无奈坐到一旁,内心各自感慨:连大人这“儒侠”的名头,果然不是凭空掉下来的啊……
二人刚一入座,忽一颗墨玉飞石夹带风声直奔连昕面门而去。连昕下意识伸手接住了那石头,在手中把玩一阵后,不由的轻笑一声。
擎宇擎苍一脸狐疑:“连大人,这……”
连昕把石子往桌上一放,眼睛一瞥石子来的方向,戏谑一笑,刻意抬高了声音道:“不打紧,想必哪宫的下人,主人管束不严,一是玩的兴起便失了礼数,不必理会,回头本尊定他个罪名便是!”
话音未落,又是几颗凌厉的石子直直打来,连昕身形不动,不过几下,便将石子尽数抓在手中。还未来得及喘息,一条长鞭已朝连昕挥来,破空之声令人胆寒,但连昕仍是不躲,抓起桌上冥鸿长剑一挡,鞭尾顺势缠上剑身,不想是早已改了路数,竟是横着挥向连昕,连昕向后一仰,躲过了这急速袭来的鞭首,手腕灵巧一动,剑鞘转而直击那人面门,那人亦是身手矫健,只一低头便躲了去,身形也早已跃到连昕眼前,二人你来我往,登时战在一处。
分明打得不可开交,擎宇擎苍却仍安稳坐着,甚至开始吃上点心喝上茶水。只是不想那二人战了许久,还是没有要停下的意思,一向性急的擎苍终于坐不住了,想去劝架却一把被擎宇拉住,忍不住转头问道:“怎的,连劝劝都不成了?”
擎宇啜了口茶,慢悠悠把茶杯放在桌上,又捏了块点心放进嘴里,这才说:“得了吧,他们二位爷起了争执,咱们兄弟什么时候劝开过?搞不好还是猪八戒照镜子,弄得里外不是人。要我说,少去自讨苦吃的好。”
擎苍觉得有理,重新坐稳,也跟着喝他的茶水去了。
擎宇一耿脖,把口中点心咽下,悠悠叹道:“可惜啊,你我既不是道祖,也不是晁大人,若是他们中任何一人在此,也就是一句话的事……”
正在这时,连昕身似饿虎扑食,转眼把那人压在桌上,恶狠狠道:“绯婴!胡搅蛮缠也要有个限度!连某本意好男不和女斗,你可不要得寸进尺!”
被唤作“绯婴”的红衣姑娘朝他“哼”了一声,一用力把他推开,这才收了神鞭,把它往桌上一拍,跳着脚骂:“好你个连狐狸,自己在这逍遥,指使你绯姐我一个人去做些鸡毛蒜皮陈芝麻烂谷子的破事儿!还敢说老娘我胡搅蛮缠?我看你根本是无情无义,还无理取闹!”
连昕心里想也不知道是谁无理取闹,这才把剑往桌上一放,道:“绯婴大人,你道连某是在这里躲清闲的?距离道祖推算的魔族重新现世的日子越来越近,神界众生无不惶惶不安,这么大的事一天不解决,连某心中就一天不得安宁,恨不能一人掰成三瓣儿用,还逍遥清闲,绯婴大人也太看得起连某了。”说着连昕往原座位一坐,也端起茶杯喝茶。
绯婴也一屁股坐到旁边:“那便如何!起码你干的是轰动整个神界的大事,而你绯姐我呢?!今日司命的狗跑丢了,明日天相宫的拖布叫人顺了去,就连斗姆元君的符录掉进茅坑里还得老娘管!这几日可算是把老娘憋坏了,想找人比试都没人是对手……”绯婴越说越气,自连昕手中抢来茶杯就是一阵猛灌。
连昕上下打量她一番,狡黠道:“你看看你的样子,红衫华美,长袖曳地,除了做这些,还能干什么?虽说你是昊天大帝座下战神,可你这样挥刀的时候,当真不会踩到袖子吗?”
一旁的擎宇擎苍各自忍俊不禁,绯婴下意识低头瞧了眼自己的装扮,又瞪了眼擎宇擎苍,脸上登时蒙上一层愠怒:“笑笑笑!有什么好笑的?!你们家连大人穿的不是红衣服?!”
擎苍咧嘴嘿嘿一笑:“不一样,我们连大人是不仅穿红衣服,也穿黑衣服,而且哪有绯婴大人的华丽,是吧?”
“纯粹废话!”绯婴把自个儿巴掌举起来,“再这样傻笑,小心老娘化出本相揍你!”
一想到绯婴的本相,一条龙一般的红色巨蟒,擎苍赶忙捂上嘴:“是是是……”刚出声就被自己支吾的声音吓一跳,又赶紧把捂着嘴的手拿下来,“是,绯婴大人,属下不笑了。”
“跟你们说过多少次了,不要跟那只连狐狸学叫我绯婴大人,老娘听着不畅快!”又顿了顿,“前两天下界一趟,感觉他们江湖中人都叫大侠什么的十分帅气,”指着擎宇擎苍,“记着,以后要叫我绯女侠!”
二人心中又是一阵狂笑,擎宇勉强憋住,拱手道:“好的绯婴大人,没问题绯婴大人,你说什么就是什么绯婴大人。”
“!!!”
连昕心中好笑,却也只得好言安慰绯婴,说些什么事情无大小,众生和乐为上之类的话。绯婴仍是忿忿的,喝着茶水生闷气,半晌又道:“对了,我进来前瞧见你家大师兄了。”
连昕顿时神色一凛:“你同他说什么了?”连带着那两大护卫也跟着着急。
绯婴瞟他们一眼,喝了口茶,又瞟他们一眼,再喝了口茶,才道:“说了……”再又是个大喘气,“说你在休息,让他等会儿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