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妈妈会感激爸爸配合她离婚，不用婚姻束缚她追求自己的幸福。谁知妈妈看到了离婚协议书，好像疯了一样，把协议书撕得粉碎，丢在爸爸的脸上，指着他大声地骂：你这个懦夫！你为什么不去捉奸！捉奸在床！要么看他*操*我，要么攮死他！你个懦夫胆小鬼，你去死吧！死了我他妈就不用跟你离婚了！我他妈真是瞎了眼。
“爸爸平静地说：我不是那种人。我不强人所难。妈妈继续发疯似的说：去你妈的，你就是懦夫！明知道自己的老婆跟别人上床，你也不敢放个屁！求你了，你这个懦夫，你这个懦夫快去死吧！你死了我就不用离婚了！求你了！说着眼泪流出来，流了很多，把胸前都打湿了。
“我不知道妈妈为什么说这些，为什么这样说，为什么要爸爸死，而不肯跟他离婚。我相信以她的性格，不太可能找到比爸爸更爱她的。但以她的客观条件，完全可以嫁给更有钱、有男子气概的，或者嫁给任何比爸爸强得多的人。但婚姻能维持多久，我不知道。也许那样的婚姻，更适合妈妈。她常说：不要在乎生命的长度，要重视生命的厚度。
“爸爸也没说什么，收拾好撕碎的离婚协议书，进了书房。妈妈把眼泪擦干，拿出化妆包，化了一个又精致又美艳的浓妆。我几乎不认得那是妈妈了。她的样子，又像名媛，又像*娼*妇。她给自己喷了许多香水，带着一身能勾起十一岁孩子欲望的香水，她出门了，消失在街口暮色中。
“爸爸给我和弟弟做了晚饭。那天吃饭时，爸爸要我照顾弟弟，保护妈妈。也叫我把他的存折、银行卡号码和密码、保险单号都抄在我的日记本里。他说他要出差。我知道，他在跟我道别，这是永诀。从他的眼里，我看不出生命的火花，只有灭尽的灰烬；从他的声音里，我听不出生命的气味，只有平静的空虚。妈妈对他太重要。他说过，如果我、弟弟和妈妈一同落水，他一定先救妈妈。妈妈的诀别让他死了一半。他应该会自己动手解决掉另一半。我不知道他准备什么时候动手。我想到这里，我非常害怕。我说：爸爸我会想你。他说：好孩子爸爸也想你。
“饭吃完了。我走进自己房间，做作业。看着作业，却什么也看不见，作业卷子成了一张白纸。我听到虚空中有声音，好像是有人说话。——这不奇怪，我自幼敏感体质，常常有跳神的请我做弟子或是做乩童，因为我容易被附体，也容易看到或是听到什么东西。跳大神的都被妈妈骂出了家门。但是我知道自己跟别人不一样。所以听见虚堂传声，实在不算什么。我便听，想听的真切。
“一个声音说：核实身份。另一个声音回答：赵向东，男，汉族，1956年12月27日早7点39分生，出生时五斤六两，户口所在地杭州萧山区幸福乡繁荣公社第六大队五组。父赵国标；母刘阿娣。
“我听了这段对话，知道他们说的这人便是我父亲。他们在核实我父亲的身份。他们是谁？这时，又听见那个声音说：核实生命体征。又一个声音回答：生理指标正常，脉搏59，血压120/79，呼吸15，体温36.8。心理指标正常，求死欲望超过阈值，处于激发状态，波动在4%上下，平稳。
“这时，那个声音又说：核实阳寿。便有第四个声音回答：依据收割对象生理资料比照数据库资料，核实身份完毕，确认该人阳寿69年8个月7天6小时5分4秒。核实该人求死欲望超过阈值，处于平稳激发状态已达8小时，期间生理心理指标均正常，经系统验证，授权修正阳寿，削减阳寿30年整，可得该人阳寿修正值为39年8个月7天6小时5分4秒，距该人阳寿终结剩余4小时15分，倒计时开始。
“我听出这里有四个声音，一个发号施令，另三个奉命行事。讨论的对象是我的父亲，他的寿命。他就在我隔壁的书房。那是他的工作室、书房兼旅馆。他几乎每天回家都在书房编程，为的是多赚点钱，有时整夜不出来。我很少进那个房间去打扰他。这几个声音讨论的是我父亲的寿命，莫非是要加害于他？想到这里我惊坐起，冲向那个房间，用力拍门大叫：爸爸爸爸！门开了，爸爸在陪弟弟玩电脑。——这是破天荒的第一次。爸爸脸上神色平静，说：爸妈缘分尽了，也许以后爸爸没机会陪你们了，今晚陪你和弟弟玩一会儿吧。他第一次允许我和弟弟用他的编程的电脑打游戏——扫雷。我们玩了三个小时，他给我讲解怎么算出哪个方块下面是地雷。快十点钟了，他催我们早点上床睡觉。我和弟弟也是又累又困。他却精神特别好。我问他为什么不困，他说他喝了很多咖啡。
“就快睡着了，我又听到那个发号施令的声音：倒计时三十五分钟。呼叫接收端，预热。核实接驳器联通状态，收割准备。这时，我问弟弟听到什么没有，弟弟说没有听到，好像听到爸爸的鼾声。——爸爸从来不打鼾。这时我又闻到一股淡淡的香气，清香，好像花香，又真切，又遥远。我问弟弟闻到什么没有，弟弟说没闻到。这时我感觉自己说了这么一句话：你们是谁？来干什么？这声音不是从喉咙发出的，而好像是从大脑深处发出的，也许是我头脑中想到的一句话。这句话刚刚‘说’出来，我就听到那个声音说：各单位注意，存在易感者，增强信号屏蔽功率。随后便没有任何声音，空间里一片绝对的寂静。我仿佛在真空罩里。
“我睡了。迷迷糊糊不知道睡了多长时间，我听到一阵轻微的蜂鸣声，只不到一秒钟就消失了。我好像在做梦，梦中看到爸爸在远处向我挥手。我不确定是否看清了他的样子，但是我肯定那是他。他一边挥手，一边倒退着走，越走越远。他嘴巴在动。——那么远的距离，我看不见，但我肯定又看见，他的嘴巴在动；那么远的距离，我听不见，但我肯定又听见，他在跟我说：别怪妈妈，照顾好弟弟。这声音如同从虚空中传出来，充满空间。
“我听到那两句话的时候，他消失了，消失在远方无尽的黑暗中。这时我觉得头痛极了，胸口发闷，又很疼。疼痛让我醒来，我发现床单被汗水打湿了，冰冷冰冷的。弟弟睡得正香，脸上带着微笑，跟平常一样。我以为自己做了一个噩梦，翻身又睡了，闭上眼睛，却又听见：消毒完毕。接收端告知，接收成功。升维成功。收割任务11000714号完成。
“我又问：你们是谁，在干什么？那个声音又说：各单位注意，易感者的易感度有所增强，三倍增强信号屏蔽功率。随后便没有任何声音，空间里一片绝对的寂静。我好像又回到真空罩里。
“我睡不着，走到客厅，看到书房的门缝下透出黄色的灯光，就感到很温暖。我去敲门，想告诉爸爸我的噩梦，让他安慰我。我敲门，没人开门。我用力敲，没有反应。我推门，门锁住了。——爸爸有时候不想让妈妈打扰，就会锁门。我去鞋柜，找到钥匙开门。门开了，我看到爸爸端正地坐着，面对着电脑屏幕，一手托腮，好像在思索着什么。屏幕是黑的。我不敢走过去。我看到爸爸的肤色是淡蓝色的。眼睛也没有眨动。我知道，我的梦是真实的。我听到的声音是真实的。他们来带走我爸爸的另一半生命。或者是我爸爸邀请他们来帮忙结束我爸爸的另一半生命的。现在，他死了，完全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