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街头，到处都是浓郁的圣诞气息。随处可见那种塑料的圣诞树，居然也可以被装饰得光怪陆离，然后如同迎客松一样，被放在橱窗里，放在商店的门前。数不胜数的年轻人戴着红红的圣诞帽，相拥着从袁震的身边走过。这真是一个年轻人的节日呢。他轻轻地摇头，脸上是完全能够理解他们的笑容，他似乎忘了，他也正是年轻的时候。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原本是完完全全属于西方的圣诞节一不小心就传入我们这个有着上下五千年文化底蕴的泱泱大国来了，而且越过越有滋味，越过越乐此不疲。现在，连他那个时尚的老妈都不打算放过这个泊来的节日了，下午在电话里，她居然对这个宝贝儿子说了一句“圣诞快乐！”更离谱的是，她还告诉他，她准备了一桌丰盛的圣诞大餐，但是很遗憾，没有那种看起来就很倒胃口的火鸡。他用脚趾头都可以想得到，节日是西方的节日，老妈准备的大餐却绝对是纯中国的。这就是中国最随和的地方，只要是能够有一个可以大饱口福的借口，管它是什么节日呢，只要是个节就可以拿来一用。
对老妈，他确实是有着一份愧疚的。父亲是个警察，在他还记不清父亲长得是个什么样子的时候，就因公殉职了。在他的印象中，似乎生活就是老妈和他两个人相依相偎地过日子，他只是从照片上知道，父亲是个很英武的男子。后来，他曾经和老妈开过玩笑，问她，是不是因为父亲太英俊了，所以，世间的男人再也闯不进她的心里？老妈当时半真半假地说了一句：“是啊，我怕随便找其他的男人，就再也生不出你这样英俊的儿子了，那样岂不是毁了我一世英名？”因为母子俩更像是无话不谈的朋友，所以，他明白，老妈没有再嫁的原因并不是怕生不出一个漂亮儿子，老妈本人就是个美人胚子，以她过人的审美眼光当然也不会随便找一个不能养眼的男人，所以，这个原因根本不成立。当然更不是怕他遇不到一个好继父那样“伟大”，她不嫁，其实原因很简单，她不可能再像当初爱父亲一样地爱上任何人了。她说过，真正的爱，只有一回，爱过了，就不再有了。
他应该感谢上天给了他这样一个开朗乐观的老妈，她看起来几乎是没心没肺的。这么多年，他知道母子俩相依为命的日子其实有很多常人无法想象的困难，但是，因为母亲的这种开朗乐观的性格，他能够顺利平安地长大，并且没有任何性格孤僻之类的问题，甚至，他比正常人家的孩子还要健康阳光，这也是老妈的闺友们“妒忌”的话题。
和老妈一路走来，他看到了她的艰辛，也看到了夜深人静时，她无助的泪，所以，他从来不会违背她的意愿。可是，这样一个人见人爱的乖巧的孩子，在高考选择志愿时，却不顾老妈的眼泪，执意地选择了报考警校。这是他唯一的一次不听她的话。老妈在沉默了一个月后，终于选择了妥协。她只说了一句：“你不愧是他的儿子！”他当然知道，因为父亲的意外辞世，她怕极了这种危机四伏的职业，但是，她最终还是会尊重他的，她比任何人都更了解他，在他的心目中，父亲是一个英雄！他至今还记得她的那一声让他愧疚，让他心疼的长叹：“我该想到，你骨子里流着的是他的血，所以，你和他一样倔强……懂得照顾好自己，不要在将来，像他一样，让一个女人空等他一辈子……”
她也是会怨的吗？爱了十年，爱却成了一辈子的空！她守住的甚至连镜中花水中月都不如，镜花水月好歹还是看得见摸不着的，她守住的，却只有心中的一个信念……
他告诉她，也告诉自己：“我会珍重我自己，就算是为了你，我也会小心！”
他毕业了，他成了一名合格的警察，但是，他却没有时间天天吃她烧的饭，搞得她现在要请他回家吃饭，还得预约。
就这样一路想着，就到了家门外。他取出钥匙准备开门，却突然借着昏黄的路灯看见门洞下面蜷缩着一个小小的黑影。这样一个祥和的夜晚，不会真的有什么卖火柴的小女孩吧？他哑然失笑，都是那个满脑子浪漫主义情结的老妈给害的，害他一个科班出身的警察，脑子里总是时不时地蹦出些稀奇古怪的想法。但是，那个小小的影子倒是真有可能是什么流浪儿呢，他不能坐视不管，尤其在今天这种连老妈都知道要庆祝的日子里。
他走过去，在那个黑影面前蹲下来：“小朋友，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不要回家的吗？”
那人将脸埋在膝盖上，只是不住地摇头，却并不答话。
“或者，你告诉我，你住在哪里，叔叔可以送你回去的。”他还是耐心地说，同时想伸出手去抬起那人的脸。不管怎么样，还是有眼神的交流更好一点，最起码，那个人会知道，他是没有恶意的。
但那人却更快地躲开他的手，她的长发也随着她的动作披泻下来。原来还是个小女孩呢。他恍然大悟，不会是什么问题少女吧？那就更要管了，一个问题少女入夜了还在外面游荡，比一个流浪儿会遇到的危险更大呢。他想着，今晚该怎样处理这个棘手的问题呢？把她送回警局，还是尽快地把她送回家里更妥当呢？
他的沉默似乎惊扰到她了，她站起身子，他却正堵在她的面前，挡住了她的去路。“你想去哪里？”他说：“你这个样子在外面走，是很危险的。”
她还是不说话，只是垂着头，倚着墙站着。
她是把自己当坏人了吧？这也难怪，他并没有穿着制服呢。“我是警察。”他想，只有说出身份了。
她却更紧张地往后缩了缩，她难道不知道，在她身后是冰冷的墙，她根本无路可逃了吗？还是她本身就有什么问题？现在的家长不是都会教育孩子，有事就找警察的，她怎么好像对他更畏惧似的？他想着，伸手就捉住她的手腕。而让他措手不及的是，她连叫都没叫一声，就软软地倒了下去。这下，轮到他惊慌失措了！他情急之下，什么都来不及想就张开双臂，而她就这样软软地落入他的怀中。他长到这么一大把年纪，还真的没有这样亲密地和女孩子接触过呢，即使是在无措的情况下。
他面红耳赤地横抱起那个小女孩，那孩子还不是一般的轻，他至少还能腾出一只手来，打开门，一路冲上楼，冲到位于五楼的家门外。“妈，妈！”他一迭声地吼，从他上小学之后，他还没有这样失态过。他一直知道，他是这个家里唯一的男人，他要随时保持冷静，但是，这个小女孩，让他失去了他一直引以为傲的冷静。管她是谁，等她醒来之后，他要做的第一件事，一定是要代替她的父母家人好好地打她一顿屁股！
林江月以最快的速度打开门：“要不是对门小巧一家出去欢度圣诞节去了，我还不敢开门呢，我以为自己听错了，我的宝贝儿子会这样大呼小叫的？”不小心摊到一个这样的妈，袁震真不知道是不是该庆幸了。她怎么会分不出轻重缓急，一开口就先调侃儿子的？
“我没时间和你斗嘴啊！”他瞪了她一眼：“拿上车钥匙，赶快和我去医院。”
“你怎么了？”她惊呼一声，然后才发现他的怀中还有一个人：“你捡来的圣诞礼物啊？”她瞪大眼睛问。
“你……”袁震几乎要被她气得吐血。
“好了，儿子。”她见儿子真的要发火了，才笑着拉他进来：“这个孩子，下午就在这里了，我没邀请她呢，是因为我以为她总是有家的，谁知道被我的傻瓜儿子捡来了。”她有条不紊地指挥着他：“喏，你先把她放在沙发上，这孩子分明是又冷又饿才会昏倒的，没事啦，去什么医院！”
“不用去医院？”袁震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的老妈，虽然据她自己说，她是无所不能的，但，以她以往失败的战例来看，实在地让人不敢恭维：“你确信自己搞清楚状况了？你眼前晕倒的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你真的想草芥人命？”
“小子！你在说什么？”她一回头，凶巴巴地吼回去。
“可是，上次你想救活的那只猫，好像是没活过当晚哦？”袁震是真的不敢相信她的能力。
“那是猫，这是人！”她一边忙碌着找东西，一边骂回来：“你小时候生病，还不是靠我一个人？你不是也好好地活着，一点事都没有，还活得这么英俊？你放心啦，灌几口热水，管保她立刻活过来。”她一边说着。一边扶起那个小女孩，往她的嘴里灌……等等，她灌进去的哪里是什么热水，她灌的竟然是一瓶烈酒！
“喂！”袁震阻止不及，她已经灌进去一大口了：“完了，老妈，我是做好事，结果人让你害死了，你去坐牢吧，我管不了你了……”
林江月还没来得及骂回去，那个小女孩已经呛得剧烈地咳起来：“你看，醒了吧？”她叉着腰：“就是你们这些人，明明自己没有用，还要事事都去麻烦人家医生，才害得人家医生没时间过圣诞节的！”
天啊！这个时候，她居然还是念念不忘她的圣诞节。她已经转脸面对那个刚刚醒来的小女孩，她的脸迅速地变得和蔼可亲起来：“小姑娘，我带你去洗个澡再来吃饭，好不好？你现在脏兮兮的，坐在饭桌上是有点不太合适啦！”
她懒得再理她的儿子，拉起沙发上的小女孩就向浴室走了。袁震看着那个小小的背影发呆，她真的还是个孩子呢，她为什么会在圣诞夜离家出走？她应该是从一个很温暖的地方出来的，她甚至只穿着一件薄薄的单衣，衣服上全是污渍，她小小的身子似乎柔弱得撑不起这件单薄的衣服。不知道是不是吓的哭过了，还是她呆的地方太脏，她的脸上也全是一道道的污渍。她始终一言不发，会不会是个哑巴？要怎么样才能找到她的家人呢？
他这样想东想西，一直到老妈一惊一乍的声音传到客厅才惊醒他：“袁震，你捡到了一个宝贝呢！天下竟还有这样漂亮的女孩子？！”老妈总是这样夸大其词，她总是有本事把不美好的东西说得很美好，把美好的东西说得更美好。这也是他总是相亲不成的原因之一，是个女孩在老妈嘴里一定就是天仙下凡，在上了几次当以后，他再也没兴趣理会老妈安排的相亲了。鉴于前车之鉴，他只是漫不经心地抬起脸，看了一眼被老妈推到他面前的小女孩。“她是我捡来的？”他在大吃一惊之后，小心地问。眼前的女孩子只是个子小巧一些，瘦弱一些，无论怎么看，都绝不是个未成年的少女。她的五官极为精致，深不见底的漆黑的眸子，挺直的鼻子，小巧的嘴巴，不知是因了老妈灌下的那口烈酒还是因了浴室里温暖的水气，她苍白的脸上有一丝红润，嘴唇上也是一抹动人的嫣红。她只着了一件袁妈妈的居家服，老妈因为发福，因为很少出门，因为懒散，她的居家服总是又宽又大的那种套头的罩衫，只不过夏天是短袖，冬天就改为棉的。她就这样站在他的面前，小小的身子被那件棉袍整个罩起来，只露出一双雪白的脚藏在拖鞋里，她的长发还是湿漉漉的披散在肩上，乌黑发亮，衬着一张小脸，白的更白，黑的更黑。
“我没说错吧？”林江月得意洋洋地看着儿子。
“这次还算靠谱。”他不知所以地有些脸红心跳的感觉。他却是有点不靠谱，刚才他好像还跟人家说“叔叔可以送你回去”的话来的，真是丢脸，充其量，他也只能是一个“哥哥”而已吧？但愿她当时真的是又冷又饿，没听清楚才好。
“好了。”林江月拍一拍手，袁震立刻就明白，他的这个老妈又要开始指挥全局了。果然，她很有权威地发号施令了：“我去把冷了的菜热一下，袁震，你去把她的头发吹干。”
“为什么是我？”他不甘心地嘟哝一句。
“因为人是你捡回来的，因为你从来没有下过厨房，因为她再湿着头发会生病，因为这是我的家，因为我是你老妈！”她瞪他一眼：“这些理由够不够？”
“够了。”他赶快起身拿来吹风机：“我饿了，你不会一直站在这里看我怎样给女孩子吹头发吧？”
他这句话显然是很有用，因为他的宝贝老妈立刻就从客厅里消失，然后厨房里开始热闹起来。
“坐过来。”他几乎是没有多想就去牵她的手，然后才惊觉眼前并不是他认为的小女孩，他慌乱地松开手，还好，那个女孩还很听话地在他身前的沙发上坐下。“我自己来吧。”她终于开口，对他说了一句话：“我能行的。”
他打断她：“让你坐好了。”
她吓的赶快住嘴，但是，她的眼睫毛也迅速地垂下，挡住了所有的委屈。他很想告诉她，自己是不知道应该怎样对女孩子，所以才会让她觉得不安的，但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沉默了一会儿之后，他握起她的长发，给她小心地吹干。林江月从厨房端了菜出来的时候看见他们并没有如她所愿地谈笑风生，但是，他和她之间的那种默契，让她有种感动的情绪。
“你叫什么名字？”他在放下吹风机之后，对她说。突然少了吹风机的噪音，他的声音显得很突兀，但是，他磁性的声音让她觉得安心。
“展眉，展眉，”她喃喃地说：“展开愁眉……”她的眼中忽然蒙上一层水气。好像记忆中有谁这样一遍遍地在耳边说，为什么就是想不起这个人是谁呢？
“展眉？”他皱起眉头看着她，她的神情恍惚，她说的究竟是不是真的？
“你怎么会在这里？”他继续问她，他必须把她送到该去的地方去。刚才给她吹头发的时候，她的颈间滑出的那根白金的项练告诉他，眼前的这个女孩家境富裕，否则她不会有那样一个炫目的钻石坠子。像她这样精致的女孩，想必也是家人的掌上明珠吧？她是负气出走还是另有隐情呢？
“我只是想出来走走，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走到这里了。”她的眼神不知游荡到什么地方去了，但是，看她的神情又不像是在说谎。
“那么，你家在哪里？”他耐心地问。
“我不知道。”她的表情很认真，根本不像是在胡说。
“你不知道？”他忍不住提高了声音：“你是不是真的想让我把你送回警局？”
“我真的不知道。”她说，一低头，泪珠就滚了下来。
“你干什么？”林江月终于看不下去，冲过来，一把推开儿子：“你以为她是你的犯人吗？你不喜欢她，捡她回来干什么？她又不是故意忘了自己家在哪里的，你干什么这样逼她？”
“妈……”袁震无奈地看着她挡在展眉面前，好像是一只护雏的老母鸡似的：“我有正事！”
“天大的事也比不过吃饭的事大。”她伸手拉起展眉：“你不用理他的，这个人有时候就是这样子，太迂腐了，一点都不可爱。袁妈妈相信你是好人，我们吃饭去，他不想吃就算了！”转过脸，她一脸威胁地看着儿子：“袁震，我告诉你，我最讨厌把工作带到生活中的男人，一点都没有情趣！”
“妈……”
她趁着展眉没有注意的功夫，轻声对他说：“你没发觉这孩子好像失忆了吗？”
他猛然醒悟，是了，一直觉得她眼神飘忽不定，原来，她是真的有问题的。那么，今晚就是逼她也问不出他想要的答案了？那么，就干脆什么都不问，陪着老妈开开心心地过圣诞了！他如释重负地出了口气，跟在她们身后向饭桌走去，现在才觉得真的有点饿了！
林江月居然还很浪漫地准备了红酒，她对着展眉和袁震举起手中的杯子：“来，儿子，为我们的幸福生活，为了小眉的加入，干杯！”等她一口喝下了杯中的酒，才转脸向着那个女孩子说：“既然你说你叫展眉，我就当你是展眉，你就当我这里是你的家。”
“我真的叫展眉。”她惶恐地说：“还有，喝葡萄酒，没有像您这样的……”
“噗……”袁震刚喝下去的一口酒毫无风度可言地喷了出来。他抬头，正看见老妈危险的眼神，慌忙把笑声咽下去，憋得脸通红，浑身乱抖。
“我说错了吗？”女孩小心地看着他奇怪的表情。
“没有。”他终于忍不住大笑：“你只是说出了我一直不敢说的话。”
“袁震！”林江月想板起脸来骂他一顿，但她的目光在看到那个女孩已经吓得不知所措之后，声音立刻变和温柔起来：“我们两个都是这样闹习惯了，你不要怕呵……”她捧起女孩的脸，她的眼中有想落却不敢落的泪，她的心立刻充满了怜惜：“我一直很遗憾，我没有一个女儿，你给我做女儿，好不好？”
“妈，清醒一点。”袁震忍不住提醒她：“她是人，我找到她的家人之后，是要还给人家的。”
“我当然知道她是人。”林江月没好气地瞪着这个只会大煞风景的儿子：“我还知道，她是老天送给我的最好的圣诞礼物。”
“老天是不管送圣诞礼物的，圣诞礼物归上帝管。”袁震还在不怕死地纠正她。
“老天爷爷和上帝是不是都住在天上的？谁管还不是一样？”林江月一巴掌拍在儿子头上：“我不是告诉过你，不要和女人争对错的？不长记性的东西！”
“我不是告诉过你，我最讨厌别人打我的头？！”袁震大叫。
“小子！”林江月更大声地吼回去：“我打你，是因为你太笨了，如果你不是我的儿子，我碰都懒得碰你！”
天啊，这一家人平时就是这个样子的吗？展眉傻傻地站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唇边已经漾满了笑容。他们的快乐感染了她，不管她还记不记得回家的路在哪里，她在今夜是快乐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