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铃镇尘嚣四起,镇外却风平浪静。镇子往西五十里是一片不大不小的树林。郁郁葱葱的树林里面,偶尔有莎莎声响发出,风过青草动。虽然日头正盛,但林中一片静谧,清凉舒服,林鸟高鸣,走兽低眠,一派祥和光景。
树林小道上此时跑出两只山鸡,追逐打闹。一辆马车缓缓经过,山鸡也不害怕,或许是因为此地经常有行人经过,动物都习以为常,慢慢便不再胆小。马车越来越近,马车周围跟着三十来人,或骑马或走路。
骑马之人个个鲜衣亮甲,皆是披甲挂刀,雄赳气昂的在前头开道。马队后面跟着五六个家丁丫鬟模样的年轻男女,亦步亦趋的围着马车前行。
拉车的是一个老人,看起来年过古稀,但是精神十足,面容平静如汪潭。他手牵马绳,时不时用手敲下马背,让马始终平缓的行走,不慢不快。
马车算不上多么堂皇,却自然有它的独到之处。车壁两边各有一个麒麟雕刻,最大逆不道的是,麒麟身上是一条四爪金龙,金龙缠绕麒麟飞舞,口中却不是龙珠,而是一个姜字,看上去不伦不类,却威武十足,霸气嚣张。
山鸡嘎嘎两声跑到了边上,马车缓缓经过,队伍中一个骑马的健硕男子扭头看向山鸡,眼馋着刚要下马,马队前头一位统领模样的挺拔男子立刻喝道:“刘敬,你干什么,给我滚过来!”
叫作刘敬的健硕男子立刻没了脾气,愁眉苦脸的正要上去挨训,车中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正奇无妨,赶路吧,别难为自家兄弟,落凤城要紧,还差这一两只山鸡不成?”
前半句是对最前方那人说的,后半句自然便是对刘敬的警告。声音不大,却清清楚楚,声音虽然很平淡,有如春风,两人却不敢违抗,安分前行。
拉车老人没有回头,目视前方,开口说道:“王爷,您这般纵容,属下觉为不妥?”
车内之人觉得好笑,哦了一声,笑骂道:“依你说法,头也不回的说我的不是,便是尊重我?再说,你看到他们想造反不成?你这老鬼,别一天天跟我说教,信不信我一脚踢你这老鬼下车去吃土。”
老人无言,他知道车里的人真会把他踢下去。
一声王爷,金龙绕麒麟,铁骑开道,世间仅一人。汉王姜山河,乾元唯一异性亲王,封右柱国,镇守西北。
世间武夫,对于姜山河,只有两种态度。怕或是恨。
原因只有一个。十年前,正是姜山河,把整个江湖硬生生踏碎了。
或许还有一种人,既不怕,也不恨,佩服他,却又谈不上尊敬。此时拉车的老人,便是其中一人。姜山河有一个管家,性格古怪,深不可测。兵甲宋知命。
何为兵甲?世间万般兵器皆化境,可以为兵甲。
宋知命在汉王府,有着非同一般的地位,何时入的王府,没有人知道。极少在江湖上走动,从来只在汉王府,但兵甲之名却响彻天下。侯门管事三品官,便是朝廷大臣见到,也是客客气气,客气什么?天知道。
此时的宋知命,只是拉车马夫,车内之人身份可见一斑。车厢内,一个中年男子正闭目养神,随意的靠在车壁上,车壁很软,虽然道路颠簸,但是车内却很平稳。
车内之人很英俊,眉宇之间隐有愁容,剑眉高挂,他虽然闭着眼睛,但却给人一种压抑的感觉,就好像沉睡的猛虎,随时有可能暴起杀人。
刚毅的脸庞上一道疤痕生在了左脸,给整个英俊的容貌划上了铁血的风采。他双臂环于胸前,呼吸平缓,挺拔的身体穿着一件紫金雕丝蟒袍,一条纹龙白玉腰带缠绕腰间,左腰上配着一块和田麒麟雕佩,身上再无装饰。
蟒袍,代表着身份,紫色是御赐之色。但是蟒,不应有足,更不应有爪。可是这件蟒袍,不但是紫金色,更是四足四爪金蟒。再说腰带,在乾元,只有皇帝才能纹龙,而此人却腰间缠金龙。
一件蟒袍官补四爪金蟒,一条纹龙金腰带。大逆不道。
太祖皇帝曾经说过,姜山河,乃朕之兄弟,如同朕之手足,与朕共分天下,有何不可?
很多年前,在一个硝烟四起的夜里,有两个小孩,坐在天下北方最高处。
其中一人说道:“坤子,我没你聪明,咱镇上先生说了,就你聪明,我是个刺头,没啥出息,我想好了,过了初春,我就当兵去,混个将军啥的,哈哈,没准就有出息了。”
另一个人笑了,很灿烂,说道:“要不这样,我也去当兵去,咱一起当个将军啥的?”
先说话的那小孩皱着眉头想了一下,打着哈哈说道:“你当兵可有乐子了,你这般胆小,过年时你家的老母鸡跑了都不敢去追,还是我帮你抓回来才没受你老爹的棍棒,还是算了。”
叫做坤子的那小孩不乐意了,哼唧一声不说话了。那男孩看见玩伴生气了,立马改口说道:“你聪明嘛,不用去当兵,你就在我身后,我帮你去扛着,你就在后面帮我加油,谁让我们是兄弟嘛,功劳都是大家的,怎么样,够不够意思?”
那生气的男孩听了得意的说道:“那是,以后我当上将军了,你就帮我打下手,我也帮你扛着!怎么样,我也够意思吧?”
很多年以后,没想到的是,他们一个当了皇帝,一个真当上了将军。
从此,将军就真的帮他扛起西北的一片天。皇帝,回到了他们最开始坐着聊天的地方,那里忽然就成了他的家,成为了天下的最高的地方,天下的最中心,所有人的中心。
将军在前面帮皇帝扛着。皇帝,在后面看着。匆匆过去二十年了,他们共分天下,也二十年了。
或许,过了今天,他们的兄弟情分便要断绝。因为,这一次归去,有可能就要脱下他那件代表着情分的衣服,他那件紫金蟒袍。
所以,他大逆不道的戴上了他兄弟送给他的纹龙金腰带。身前,是一把擦得程亮的第一代山河刀!一百里后面,是两千西北镇关铁骑,目标是天下最大的临安城。
姜山河坐在车内,眼泪慢慢往下而流,想起二十面前的那个晚上,想起跟自己最好的兄弟的那些生死相依,想着他们共分天下的宏图伟业,想起那年初春,他们一起过的最后一个,最开心的新年。
他流着泪,却笑了。
他睁开眼睛,双目如电,冷冽刺骨,他看向北方,无声的笑了起来,却带着泪光,心中说道:“那天你坐在龙椅上对我说过,我这人杀气太重,以后要对手下好点,怎么说都是跟着我打下这偌大江山不是。但是你知道吗?我这人吧,就是要把所有的事情都做绝。以前在沙场上就不受一个降兵,皆是斩尽杀绝。所以他们都怕我。我改了,我学你。但是你怎么学起我来了?”
姜山河黯然,默默自语道:“要是这样,我也不管了,在那里,好吃好喝的,等着我来。我还是帮你扛着,谁叫我们是兄弟呢?怎么样,还是这么够意思吧?”
三天之前,乾元皇帝坐在金碧辉煌的金銮殿,只说了一句话:“让姜山河从西北,滚过来!立刻,马上!”
姜山河根本就没有等到急报,他是自己动身的,在皇帝说出那句话之前便来到了风铃镇,带着十万铁骑。这时候,御旨才刚刚出到临安城西直门,锦衣卫拿着御旨,往西而去。
姜山河要由南到北,由下而上的走到临安城,因此,锦衣卫根本不可能找到他,其他人也许也是一样。姜山河却不这样认为。因为,这世上,有人想见他,有的人,却不想让他见到他。
姜山河双拳紧握,看着身前的山河刀,心中说道:“坤子,就让我最后,帮你扛一把,十万够不够?不够我把整个西御关都搬来,准能把你老家端几遍,不是老哥跟你吹,你们呐,太自在了,都长肥肉,我们不长肉,所以吃的比较多,力气也多!”
姜山河看向北方,北方有一个身穿龙袍的人,看向西方,皆是泪流满面。
又是一个初春,或许,也是一个流血的初春。
马车噜噜向前,或许这些人身上的血腥味过于浓烈,山鸡终于有点害怕,咯咯的跑开了,躲在远处观望。车队没有理会,继续向前。
经过落凤城再往北便是天下首善临安城。
就在此时,坐在车沿上,拉着马的宋知命抬起头来,目视前方。
半晌,前方传来一声高呼“报……”。前方斥候高举令旗,策马而来。前面骑兵骤然而止,整齐列队,马车缓缓而止。
斥候来到马车前头,翻身下马,单膝下跪高声说道:“前方五十里风铃镇今早发生事故,风铃镇一座青石桥被一分为二,疑似江湖草莽所为,请将军作断。”
车内没有声音,其他人静静等待,气氛有点诡异。没过多久,车内传出姜山河的声音:“正奇,你去让后面孙木梁的两千兄弟原地休整扎营,明日绕过风铃镇,直奔临安城。传将军令,令河西范肖,三千兵马缓缓跟进,三天后跟苏恒五千重骑于青州汇合待命。”
原来,前头将领名叫庞正奇,北汉三州都护。庞正奇手中拿着长枪,目光深邃,应声领命而去。
姜山河继续说道:“下马,做饭,你们能饿,我的大管家可饿不得,等下还指望他帮忙呢,你们几个兵痞赶紧的。”
前面的士兵一听,皆是大哄而笑。刘敬动作最快,他翻身下马,搭锅烧水,一气呵成,看得其他人又是一阵大笑。不多时,家丁丫鬟们便熟练的搭起了一个临时的帐篷。
姜山河跟宋知命走到一颗大榕树下,姜山河扭头看着老人,问道:“老鬼,觉没觉得这天变冷了。”宋知命面无表情的说道:“现在是初春,冬天刚过。”姜山河有点恼,靠着榕树坐下,用刚拿下来的山河刀轻轻敲打着泥土,笑着说道:“宋老,其实你有没有子女?”宋知命听了有点诧异,不明白他问这些问什么,疑惑的看着姜山河。
“如果你有子女的话,估计他们也会受不了你的脾气。”
“王爷受得了吗?”
“说实话?”
“还是算了。”
姜山河坐了一下,感觉有些困意,大刀放在腿上,沉沉睡去。
宋知命看着眼前的男人,感慨万千,世人都怕姜山河,觉得他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是一个大逆不道的将臣,是一个破碎江湖的凶手。却不知道,他也只是一个普通人,甚至,他根本不会什么武功,江湖之于他,根本毫无感觉,侠以武乱禁,他便用铁蹄,告诉他们,什么是规矩。
宋知命不怕他,因为,他是一个有趣的人,或许,世上只有宋知命会觉得他有趣。也或许,只有宋知命这样的武人,才会得到姜山河的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