泽国西川，因其毗邻中央大陆，显得格外热闹。而龙门镇作为把从守泽国各地进入西川的要道重镇，更是繁荣异常。
正值晌午，龙门镇龙门客栈，此时人头涌动，却无一不是锦衣华服。贩夫走卒，标头浪人难得一见。钱财或许是身外物，但因为钱财而标榜层次的方式屡见不鲜，一如眼前的龙门客栈。
游子，方士，急匆匆的路过客栈，客栈内偶尔飘出的饭香，胭脂香，让这些穷苦平民的行走更加急促了。似要远离这个腐败，铜臭的客栈。可是他们眼角的一抹羡慕神色却出卖了他们。
石开半眯着眼，打盹似得随着牧乾走向龙门客栈。
三十岁的牧乾正值黄金年龄，成熟刚毅，换了行头的他，却是难得一见的锦绣人物。“石师，前面便是龙门客栈，在西川，龙门客栈也是首屈一指。”牧乾才不会看那些底层人士的尴尬神色，只是恭敬的给石开做着介绍。
石开右眉上挑，竟有说不出的凌厉，接着平复神色“神仙堂前神仙客，白丁往来复白丁。”
牧乾惊出一身冷汗，但却不知石师为何忽然生气。
眼尖的客栈小厮早已看到如人中龙凤的牧乾和白了少年头的儒雅男子。赶跑两步，迎向石开二人。一番卑躬问候，弯腰领着牧乾二人进了龙门客栈。
石开说过那句随口后，再没说过一句话，牧乾心中别扭，只待稍后用餐之时，聊天以解两人的尴尬气氛。
这是一间包间，石开听到牧乾和小厮的对话，知晓此处为天龙阁，其余的，石开却是没有记。
“牧乾，从此处到你家，以你的脚程需要多久？”石开不等牧乾点菜，就开口问道。
“回石师话，因为回路熟悉，昼夜兼程四个月，便可以赶回家中。”牧乾给石开斟了一杯茶。
“我们下山已有月余，却是机缘到了。”石开看着茶水中上浮下潜的泽国醒神茶叶。
牧乾赶忙道“请示意！”
石开微微摇了摇头，左手平放桌面，右手骤然挥过，咔嚓一声，左手尾指应声而断！左手鲜血喷发，石开宽袖微卷，包住了流血的左手，只能看到一丝丝的血丝从衣袖内印出。
牧乾呆了。“石师，这，这是为何？我去找大夫。”且不谈石开为何自断手指。此时石开右手挥断左指，更让牧乾惊骇莫名。因为据牧乾所知，能做到隔空伤人的法门是有，但都不及此时所见，如此锋利，如此简洁。
“我就是大夫，找大夫干嘛？无妨，且听我安排。”石开笑着摇摇头。牧乾机械式的点头回应。
“这根手指你且拿着，回家途中剃成三颗骨珠，可做项链佩戴于令爱身上，珠子每十年消散一颗，可保她三十年平安，也许用不了三十年，令爱身上顽疾自会消散。但切记，你此次回家只有百天的时间，不可耽搁一刻，否则后果你绝难承受。”石开依旧清朗的声线娓娓道来，却没有一丝的痛楚颤抖，桌上的那根手指仿佛与他无关。
这段话的信息量大且急，牧乾听完后赶忙
问道“为何必须百天返回？难道石师不准备到府上和父亲一聚吗？另外小女三十年后旧病复发该怎么办？还有，石师可是陆地神仙？”
石开看向牧乾点点头“难得你没有怀疑我之用心，三十年前石某与你牧家结缘，今日缘尽，无须感慨。至于令爱，在我切断这根手指之时，她的寿命已仅剩百天，所以你必须快之又快，否则悔之晚矣！三十年后我虽不敢妄下定言，但我相信令爱必定脱离藩篱。而石某确是修炼之人，但修炼之人若海，陆地神仙却如龙。你自去吧，带话令尊牧顶天，石某再不欠你牧家分毫...”
牧乾默默的听着，只觉三十年前必定是一番机缘，才使父亲与石开结缘，原来真有修炼者，原来故老相传的并非空穴来风。
“冒昧请问，石师为何不与晚辈一起回家再救治小女？偌大的世界，修炼者何处寻？”牧乾心中的疑问随着石开的回答，越来越多。
“具体的，石某不方便透露，机缘一事不能强求。修炼者何处寻？何必寻？他在哪里只有靠你的眼睛。救治令爱一事，石某已尽力，牧家男儿万勿耽搁！咱们就此别过。”石开话音刚落，不待牧乾挽留，起身走出楼阁，转眼消失。
牧乾心中多少有些微词，不过他分得清轻重，拿过桌子上血淋淋的手指，亦复离开。
不谈牧乾路上如何日夜兼程，不谈牧乾如何削指成骨，也不谈牧乾回府之后，讲过程一五一十禀告父亲知晓，当时牧顶天的一声叹息...
而此时的石开，正站在一个交叉官道的草棚处。看着草棚侧面迎风飘荡的“酒”字白旗。经年的日晒，风吹，把这面旗从红色漂成了白色。依稀可见白色旗面上透印的粉色，唯独不见油亮的黑色，可见这家简陋酒肆的老板是个勤快人。
酒肆中，工整的摆放着四条桌子，现在已经坐落两桌。有独臂的剑客独饮，有成群的莽汉拼酒。用泥土浇筑的火灶正呲哩啪啦的响着，灶上炖着的牛肉热气腾腾，散发着浓郁的肉香。有一位年约五旬的普通男子不时的翻动着大锅，浑身洋溢着对生活的热爱。
这个翻锅的男子看到了站立棚前的石开，亲切的喊道“客官，里面请。”
石开笑了，欣然走入酒肆，空着的桌子擦的一尘不染，石开笑的更欢乐了。
“客官可是要去龙门镇？先喝点热水解解乏。”酒肆的老板，也就是那个亲切男子，提着一壶热水，端着一副碗筷放到了石开的面前。熟手熟脚的给石开倒了一碗水。
石开端起白开水，浅吸一口，回道“我是从龙门镇出来的，想找个落脚的地方，我顺着肉香找到了这里。”
酒肆老板，咧着嘴嘿嘿一笑，自豪的指着自己“那是客官懂行，我老牛的牛肉不敢说泽国第一，也能说这龙门镇第一。怎样，来一斤尝尝鲜？”
“好啊，那就来一斤！顺便来一壶酒。”石开点头回应。
“好嘞！您稍等”老牛麻利的跳到灶边，叉子叉起牛肉，提刀削去，干净利落。一片片牛肉入盘，不增不减，正好一斤。
酒肉上桌，好一番食指大动。有多久没有这样吃东西了？石开没记过。他只记得当时陪自己大口吃肉的那个人，那个女人。却已经找不到了，更不知道从何处找。
“客官可还满意？”老牛手中拿着一块布，反复擦试着自己的一双手，可能是怕客人看到他那双油腻的手？
“满意！肉质鲜美，酒亦不遑多让！请问店家，此处方圆可有落脚之地？”石开盛赞之后，随口问道。
“客官还是赶回龙门镇歇息吧。城外野盗横行，不是过夜之地。”大概是因为看这个白发年轻人亲切，老牛好意的规劝道。
“哼！”一声冷哼响起，那群莽汉中有一个男子冷冷的看了眼老牛。
老牛复杂的看向那群莽汉，“都是你们这群人，让这条路上的行人大减，做什么不好，非要做些打家劫舍的勾当！？”老牛只差咆哮了，奇怪的是，老牛面对这一群人有责备，有心痛，唯独没有畏惧。
一群莽汉像泄气的皮球，纷纷低下头，那个冷哼过的莽汉更是把自己埋到酒碗当中，正咕咕的喝着酒。
一时间，本来有些热闹的酒肆一阵寂静。
石开饶有兴致的看着这一切，那群莽汉的头领是个光头大汉，挺着胸膛瓮声瓮气的说道“牛叔，这是酒钱，以后不许你这样说我兄弟！我们劫的是为富不仁，我们杀的是贪官兵痞...”铿锵的说完，光头大汉在桌上扔出一锭碎银，就待领着兄弟们离开此处。
“呵呵”戏谑的讪笑，从那个独饮的独臂剑客嘴里传出。“劫富济贫？劫的哪个富，济的哪个贫？一群宵小，妄谈大义，标榜道德，实在该死！”句句诛心之言响起，那群莽汉各个须发怒张，死死的看着剑客。
老牛想不到自己的略微不满的牢骚，会让事情变成这样。顾不得招呼石开，老牛走向独臂剑客，拱手道“客官，切不可乱说，这些年轻人都是好人！”
“好人？呵呵”剑客不屑之情溢于言表。
“朋友，划下道来吧，我们兄弟绝不以多欺少，咱们手底下见真章！”光头大汉受不得对方这般不屑和侮辱。
“你凭什么和我斗？井底之蛙，谁给你杀伐的权利？一千条理由都洗不清你们满手血腥的事实！”话音未落，独臂剑客右手拔剑横扫。
肉眼可见的火色附着青峰，剑锋抡一个圆，那群莽汉却已经身首异处，那个领头的光头汉子，头颅咕噜噜滚到老牛脚下，怒睁的眼神还充斥着未散的委屈和死亡的震惊、迷茫。
石开看清了所有过程，却没有插手阻止。
老牛呆呆的看着地上的头颅，看着那群莽汉桌子上没吃完的牛肉散发着阵阵热气，看着那个满脸无所谓的独臂剑客。
老牛颤抖着右手指着独臂剑客，喊着“你为什么要杀他们？他们只是一群血未冷的孩子，你这个屠夫！你到底是谁？焚国的修炼者何时可以在泽国生杀予夺，不问青红皂白？”说道此处，老牛已经热泪纵横。
“我是焚无极，杀几个宵小需要交代吗？杀人者人恒杀之！算了，焚某懒得解释，你是否要找我报仇？看在这一顿酒的份上，我给你挑战的资格。”独臂剑客不耐烦的挥挥手，归剑入鞘，复重新入座，喝起酒来。
老牛绝望的看着一群身首异处，却又发出焦肉味的莽汉，他转身拿起灶台的削肉刀，双脚急驰，劈向焚无极。
焚无极，无奈的叹口气，右手的筷子用力甩出，一根射向老牛，一根射向石开。这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通通杀个干净，免得耽误自己的事情。
石开看着奔向自己的筷子，眯眯眼，筷子已经成了火箭，高温压迫而来。
筷子率先抵达的是老牛那边，石开拿舌头剃剃牙缝的肉丝，摇了摇头，右手轻挥，袖袍摇卷，飞向自己的筷子和飞向老牛的筷子啪啪落地。地面烧出一片黑色。
焚无极蓦然回头，死死盯着石开。而此时，老牛的刀已到。焚无极感受到老牛惨烈的气息，怠慢不得，右手剑极速奔向老牛的胸口，眼睛却凝重的看向石开。没有人比他更清楚，那两道快若闪电的火焰箭是何等的厉害！但是那就算自己也没把握接住的火焰箭，却被那个白发年轻人挥手化解。焚无极忽然觉得自己孟浪了。
就在老牛即将被焚无极右手剑触碰到之时，石开朗声道“够了！”
焚无极鬼使神差的停住了右手剑，而老牛在气机牵引之下，也顿住了身形。
焚无极站起身，恭敬的拱手道“未请教前辈名讳，晚辈圣火教焚无极拜见前辈。”
老牛在发呆。今天是怎么了，遇到一个焚无极不算，还有另一个。紧接着，一股怨气从心底涌出，他忘记了震惊，忘记了收敛，大声向石开质问道“你有能力救他们，为何不救？”
石开深深看了眼老牛，心思百转，临到嘴边却说道“我，为何要救？只因为我有能力？你有能力养活他们，为何还要逼着他们自力更生，落到如今这般田地？”
老牛怔然。泪水止不住的流淌。“小白，是牛叔的错，一切都是牛叔的错！该死的是我啊...”老牛跪在地上，抱起光头壮汉的头颅，心若死灰。
焚无极一直低头恭敬。眼角余光却在打量石开。
石开沉默着看看老牛，耳边响彻着灶上牛肉锅内沸腾的咕噜声。“圣火教，焚无极你本该是那最冲宵的剑，却甘愿做那自绝光芒的鞘！不飞则已，一飞冲天吗？道理是好道理，但却因人而异。你的戾气日增，你以为坚守的原则，是自己定的，还是别人强加的？今日之事到此为止，我不认识你，你也不认识我，如果你心里念在今天我一番话，以后少造杀孽，或许我们还有再见的一天。去吧...”
焚无极惊呆了，耳边回荡着白发年轻人的一番话，前所未有的迷茫，也前所未有的清醒。躬身道“晚辈谨记前辈指点，晚辈告退！”说完，焚无极浑身涌出灼热火焰，就像一枚火球，跨空而起，呼啸而去。
老牛已经整理好那些莽汉的遗体，石开坐在桌旁看向荒无人烟的官道。
“世人大概永远都搞不懂，别人帮忙是人情，不帮是本分...”石开看到仍然怨气满满的老牛，自言自语道。
老牛处理完所有事情之后，坐到了石开的对面，给石开满上一碗酒，自己也满上一碗，没有一句话，自顾自的喝了起来。
“他们是否伤天害理，我知道，你更知道。”石开的话语这样没头没尾，老牛端起的酒碗颤抖着停在半空。低沉的叹息着。
“你满身的能耐，却非要在这里开个小酒肆，我不知道为什么，但你自己知道。”
“他们或许胸怀大志，但却偶尔被欲望蒙蔽双眼，那时，你做了什么？是坚决纠错，还是得过且过？”
“富人无罪，那是他们用一生拼搏的结果，但是为富不仁无耻，那些年轻人可以教训为富不仁，但那些善长人翁何罪之有？那个富家千金卓婉儿又何罪只有？只因他们是富人？”
“你说野盗横行，是谁给他们的能耐，又是谁给他们的权利？人生自有天收。何来替天行道？”
“试问，那些年轻人和今天的焚无极有何差别？无问是非曲直，按自己所想就可以为所欲为？是真丈夫，还是刚愎汉？”
“切不谈阶层观念，一个、一群杀人越货，偶尔做些善举的年轻人，天天无所事事空谈报复，空谈理念，杀人以救天下？你信吗？”
“他们，孔武有力，能耐不凡，在何处不能安家？不能努力生活？只为你的过往，你就教给他们你所谓的红尘认知？殊不知，你又和焚无极有何区别？一样的以偏盖全？”
...
石开一句句的问话，只听着老牛晴天霹雳！满脸愧疚！
老牛双目无神，大半生回头看去，自己竟然就是自己最讨厌的那种人。这让他情何以堪。
“他们头领叫小白，他们都是附近村庄的孩子。二十年前，泽国新皇上任，上下动荡，龙门镇镇守响应皇帝勤王，苛捐杂税，农夫役工被强招入伍，使得这里村庄十室九空，怨声载道。”
“当时我初来龙门，想以自己的能耐搏一个前程，也幸好我来的迟，不然我就会像小白他们父亲一样，被拿去填坑，填那个用血灌注的坑。可恨的是，龙门镇守事后却连升四级，调往泽都。他脚下有一池子血，一池子龙门的血。他鲤鱼跃龙门，结果却是只能跃过他一人。”
“我退伍后，回到村庄，就开始教小白他们武艺，我孤苦一世，唯有这身本事放不下。别看我打不过焚无极，若他只和我比招式技巧，我让他一只手都打残他...”
“小白他们还是知道了当年，他们父亲的死因和过程。他们告诉我，要砍了那个镇守为父亲报仇。当时的我，想都没想就答应了。而这一切才刚刚开始。”
“我年轻的时候，见过太多人心鬼蜮的勾当，我不想小白他们吃亏，就原原本本都告诉了他们。我只是想他们可以少走弯路...”
“有一天，小白告诉我，他喜欢了一个女孩子，女孩子叫卓婉儿，小巧可人。那时我觉得小白笑的像个单纯的孩子。”
“他们一般会打劫过路的商户，因为我说过无商不奸。劫到钱之后一般不会杀人，因为他们都戴着面具。”
“我还记得那次，小白回到村庄，大撒金钱，看来他们做了一笔大买卖，而此时的我，也已经发现了不对劲，劝他们收手，可是哪有那么简单？我只能一边提点，一边埋怨...”
“卓婉儿死了，原来小白他们劫了婉儿家的商队，里面有龙门最有名的石刻，敬奉给前龙门镇守的宝贝！第二天，婉儿的父亲被官服带走就再没回来。婉儿跑来寻找小白，求依靠。却偶尔发现小白的秘密，当晚，婉儿绝望自尽，只留给小白四个字——悔不当初。”
“小白崩溃了，我只好用还没给父亲报仇来诱导他走出绝望。...今天是婉儿的生日，他们说好不醉不归的...”
……
老牛的自语已经渐不可闻，声嘶力竭的他，再没有刚见面时的爽朗，只剩下不停的呢喃“我错了，错了，悔不当初，悔不当初啊...”然后沉沉睡去。
石开仔细的听着老牛的一言一语，此时已经月上中天，石开看着亘古不变的月亮，念叨着“悔不当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