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明涛定亲了。
这是钟锐春节后上班，回到土城后听到的第一个消息。
这不仅对吕家是一个特大的喜讯，对钟锐也同样如此。钟锐早已把吕明涛看成自己兄长一般了。
起初，吕端午老人对这门亲事很是犹豫了一阵，觉得自己孙子精神上有点问题，不要耽误了人家姑娘，但当他听完媒人的介绍，就转变了想法，乐呵呵地应承下来了。
媒人不是别人，正是吕端午老汉的女儿，也就是吕明涛的姑妈。吕明涛只此一个姑妈，家住城东的张五楼村，距土城五十多里地。
姑妈给侄子介绍的乃是本村的女子夏红菱。
红菱做姑娘时，是村里女孩儿堆里的人尖子，生得细细高高，白白净净的，又心灵手巧，家里家外都是一把好手，惟一缺点是没有念过几年书。
红菱长到十九岁，被乡长的儿子李隗看中。十几辆清一色的奥迪A6连成串儿开进村，将红菱娶走了。红菱的婚礼是张五楼村有史以来最为隆重的一场婚礼。
李隗在浒州三河尖煤矿的保卫科当副科长。红菱婚后随李隗到矿上生活。李隗通过关系安排她在食堂做临时工。李隗很疼爱她，经常买一些小礼物送她，还专门带她到SH去玩，看黄浦江，看东方明珠。红菱对老公很满意，陶醉在幸福中。
两人结婚五六年后，红菱的肚子始终不见动静。李隗不认为是自己的问题，因为他的前女友多次流过产。他开始对红菱冷言冷语起来。红菱也觉自己理亏，只一味地迁就。李隗的爸妈都很着急。盼孙子心切的婆婆，搞来无数的偏方让红菱吃。那几年，红菱吃的药比吃的饭还多。她迅速地憔悴下来了。然而肚子仍是不见起色。红菱的公公和婆婆非常生气，也非常害怕，因为他们只有李隗一个宝贝儿子，担心在红菱手里断了根。李隗的脾气变得一天比一天坏，骂红菱是中看不中用的女人。红菱心里惭愧，对一切默默忍受。李隗渐渐对她视若无物，一个月也难得和她讲一句话。不久李隗跟前女友复合，要红菱从家里搬出去，给前女友腾地方。这是最后的防线了，红菱不让步。李隗和前女友一块将红菱掀翻在地，好好修理了一顿。红菱被邻居送到矿医去救治。红菱的父亲和弟弟去矿上找李隗理论，李隗和手下用棍棒作了回答。红菱年迈的父亲剩余的牙齿全被打落，弟弟的胳膊吊了三个月的石膏。红菱被食堂辞退。这日子真的过不下去了。二十九岁的红菱已经苍老不堪，她两手空空回到娘家张五楼。红菱产生过寻死的念头。但她很快打消了。她看到风烛残年的老爹老妈，觉得自己寻死的念头实在太自私了。她要打起精神活着。
父母亲觉得女儿年龄还不是太大，在娘家如此呆下去也不是办法，就托人给女儿再寻个婆家。红菱不肯。她说此生只陪父母，不再陪任何别的人了。
可是村里有很多势利眼，背后纷纷对红菱说长道短，逼得红菱改了主意，同意父母再走一家，想尽快逃离这个流言之地。她实在受不了了。也担心父母受不了。不愿父母为自己日日操心。她认为孝敬父母，并不是时时厮守在旁，而是让他们安心。
吕明涛的姑妈平日并不做媒。她跟红菱家住前后院儿，没事常去她家串门儿，晓得了红菱的心事后，回家就揣摩开了，觉得红菱人不错，侄子吕明涛也不错，两人挺合适的。她找到红菱的母亲提了这事。她说侄子的身体已经恢复了，跟正常人没啥两样了。说来也巧，红菱的弟弟跟吕明涛认识，两人在栖山中学同过学，坐过一张桌子，对吕明涛的人品赞赏有加。红菱认真想了几天，对吕明涛的姑妈说：“第一，我比你侄子大，我已经三十一岁了，他三十岁；第二，我不能生孩子。你侄子如果不嫌弃这两样，我愿意跟他过日子。”吕明涛的姑妈连忙替侄子答应下来。这一天正好是正月十五。姑妈也顾不得十五不能走亲戚的旧例，立马派儿子骑摩托到土城村，将消息报告给舅舅吕端午。吕端午打听清楚后欣然同意。他的腿立刻不疼了，腰也不酸了，拉开棉被从炕上走下来，浑身都是劲头。吕明涛高兴得不知做什么好，他一天之内提了五桶水，拉了三趟土，垫了一次羊圈，又垫了一次猪圈，然后修理了一辆自行车，修了两把椅子，又和泥搬砖将围墙上的缺口补齐。吕明玉的眼睛和嘴巴一整天都是弯的。
正月十六，红菱的父母和弟媳以及本族的一帮妇女，乘坐一辆面包来到土城，到男方家看门儿。
隔了一日，正月十八，吕明涛穿戴一新，由赫连喜陪同，坐程小石的车去张五楼，到女方家相亲。吕明涛和红菱单独会了面，彼此无意见，这亲就算是定下了。
吕端午老汉心里乐开了花。本以为孙子没啥指望了，此生注定要打光棍了，却不料时来运转，喜从天降，亲事定得无比顺利。
眼下房子成了最大的问题。吕家现有三间堂屋，两间西屋，一间东屋。堂屋当中那间是全家的客厅，吃饭会客都在这间，东间爷爷住，西间吕明玉住。西屋住着吕明涛，兼仓库。东屋是一间厨房。房子都是老房子了，仍是十几年前吕明玉的爸妈活着时盖的，现在早已破败不堪了。如今年轻人办喜事，没有新房是不行的。家里积蓄没有多少，只好各处去借。
吕明玉借钱借到姑妈家里。红菱听说后，对姑妈说，房子不必翻盖新的，用石灰水刷刷外墙即可，等日后攒下钱再作打算，堂屋也不必腾出来，仍让爷爷和明玉住着，她跟明涛住西房就行，还说，不求财不求势，只求一家人知冷知热、有情有义就成。吕端午老汉听说后，心花怒放，直竖大拇指，赞这女子深明大义，敬老爱少，实在少有。
钟锐和程小石前来帮忙弄屋子。买来生石灰，挖窖烧熟，掺上稻壳，将大小三口屋子的内外墙全部抹了一遍。程小石看吕明涛的婚房房顶上的水泥瓦烂了好多块，想起自己家里盖屋子时还剩了不少土瓦，就运到吕明涛家来，将屋顶的水泥瓦全部揭掉，换上土瓦。水泥瓦容易烂，不如土瓦结实。钟锐看吕明涛屋子里实在寒酸，就自掏腰包，从阳屯街上请来一个师傅，将室内扎了彩纸顶棚。钟锐和程小石忙了一周有余，终将院子捣饬出一个喜庆的样子。
一般人家办婚事，都是男方催促女方，早点定日子。红菱却是一个劲儿催促吕明涛，快快把婚事办了。吕家更是担心夜长梦多，巴不得早办一天才好。这样两下一凑，婚期定在了阴历的二月十八，取“二人一起发”之意。
从相亲到婚礼才一个月的时间，这在土城来说闻所未闻，可谓“闪婚”了。
按照红菱的意见，红菱不收吕家的彩礼，但娘家也不办嫁妆，只空身一人走来，吕家也不必大张旗鼓地饷宾宴客，只简简单单办个仪式就成，浪费实在没有必要，不如省下钱多买头猪娃过日子。
黄万才也上门来帮忙。他平时做点木匠活，家里存了几样家俱，便宜卖给吕明涛，并且免费刷上油漆，晾干了亲自拉到吕明涛家来，给他摆放好。
这些日子，家里人来人往，忙得翻天覆地，最累的要数吕明玉，她端茶送水，递东拿西，跑上跑下，忙前忙后。一天下来，腿快抬不起来了，但她心里比什么都美。还有心里更美的，当然是吕明涛，他配合众人干活或打杂儿，谈事情拿主意，至少表面上看来，完全像一个正常人了。吕端午到底有岁数了，有心无力，只能在一旁看着众人忙活，他冷眼瞅着孙子孙女，孙女精明伶俐，孙子敦重厚朴，他心里无不满足。同时他心里也感激乡邻们，连一向老奸巨滑的黄万才也来伸把手帮忙，实在让他没说的。
二月十八，眨眼就到。
这天的司仪是赫连喜，全局指挥。田支书坐阵“仓库”，凭司仪之令分发烟酒杂物。黄万才负责写礼单。李和尚负责招待响器班。钟锐做了“杂役”，端盘子递碗儿。田来宝在伙房里帮忙烧锅，兼啃骨头。吕端午陪同前来贺喜的老亲少眷说闲话儿，吕明玉随时听候赫连喜的吩咐，提供所需之物。
响器班一早就到了，围着八仙桌坐下，喝好茶水，先吹了一阵百鸟朝凤，然后举行“拜林”仪式：由唢呐前导，新郎官步行到父母的坟上烧纸告祭。接下来才能去岳家迎娶新娘子。
坟上背阴处还剩有点点残雪，吕明涛跪倒在湿土里，两手扶着地，眼泪扑簌簌滚下来。
从坟上回来后，吕明涛换了一身干净衣服，要去女家接新娘子了。
接新娘子的任务交给程小石和四名年轻女子。程小石既是司机又是伴郎。四名女子包括两位姑娘两位少妇。程小石一辆面包车不够用，让朋友开了一辆红色丰田来帮忙。七个人两辆车，奔赴张五楼去接新娘子。红菱这天好像没怎么打扮，还是初会面时的那一身黑衣服，头发也没有弄，不太像个要结婚的样子。女方也有一辆车来送新娘子，同时还有四个泼辣一些的妇女，以保护新娘子。这地方闹新娘子很厉害的。新郎新娘单独坐在红色丰田里，接新人的四个女子坐在程小石的车里跟随在后，女方送新娘子的四名妇女坐在自己的车里殿后。车子缓缓开动。新娘的胞弟按照风俗，一手提着暖瓶，一手拿着茶杯，送出村口去，让姐姐饮罢最后一口茶挥泪送别。
半小时后，三辆车到达土城村，早有人迎候在村口，燃响长长的鞭炮。
村民们和客人们，一起拥过来看新娘子。车子走不动了，只好下车一寸寸步行。娘家来的四名高大的妇女分开左右守护着新娘。好在年轻人大多出门打工去了，闹新娘的很少，那四名彪悍的妇女似乎没了用武之地，不一会儿就失去警惕，只是跟在后面走。
新娘子好像使大家很失望。尽管身材很好，却黄皮寡瘦的，没啥看相。
根据赫连喜的口令，新郎新娘肩并肩站在爷爷跟前齐齐地三鞠躬，然后夫妻对拜，刚拜了一拜，几个半大小子窜上来分别推新郎新娘的脑袋让他们相碰，娘家来的四名妇女见此光景，立即一拥而上，保护新娘进新房去了。这时已到午饭时间，新房里摆上一桌，伺候娘家人先吃，其余客人全在院子里坐席。院子里高高地张开一个巨大的帆布帐篷，下面摆开三十多桌。连吕端午也没料到会有这么多客人。两名大师傅从头一天就开始做准备工作了，已预先将鱼、肉、卷煎、炸菜等做了出来，但今天仍然忙得不可开交。
响器吹奏着。他们要等散了席才轮到吃。客人们边吃喝边点歌，有出五十的，有出一百的，喧闹声一片。喝了酒的人，声音开始高起来，无故地乱吵一片。
赫连喜带领新郎新娘挨桌给大家敬酒。有那平辈的人，开始刁难新娘子，要新娘子表演节目才肯喝。难为得新娘子眼泪快下来了。这时赫连喜便瞪着牛眼，恶声恶气地骂那刁难的人，那被骂的人并不生气，仍然嘻嘻哈哈不肯饶过新娘子，赫连喜看那人难缠，索性不理他了，带领新娘子转到下一桌敬酒。哪一桌都不好缠，都要费尽唇舌。
待到客人吃得差不多了，田支书、黄万才、赫连喜、钟锐、李和尚、田来宝以及厨房里的两位大师傅才开了一桌。田支书将吕端午也拉到桌上坐着，一同喝杯喜酒。
吕端午老汉说，我戒酒二十年了，不过今天想喝一杯。
程小石忙洗了一个杯子，给老人倒了半杯。
吕端午捏起杯子一饮而尽。他放下杯子，像个小孩子似的，不好意思地笑起来。两颊迅速升起两朵酡红。
钟锐也狠狠地干掉几杯。他端了半天的托盘，实在太累了。他拿眼睛往人堆里瞅。却不见吕明玉的影子
此时吕明玉正一个人躲在自己的房间里无声地啜泣。
亲戚们吃完饭纷纷离去，没有人需要她来陪，也没有事情需要她来干，窗外仍然是喧哗不断，她却觉得透骨地冷清。她觉得爷爷是可怜的，哥哥是可怜的，自己是可怜的，就连新娶来的嫂子也是可怜的。于是，她轻轻地哭了。
她想，爸爸妈妈若在就好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