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李是一个传奇。和我同龄的他似乎已经活了很久很久，和他聊天，你会发现这个人好像生下来就是成年人了，丝毫没有童年的影子。单亲家庭的他总说他心里住着一个魔鬼，需要释放。我也不知道一个未成年人，他在不满什么，他总是喜欢斥责真理，挑战权威，甚至也会“吾日三省吾身”，反思自己。
有时候他会在课堂上安静地出奇，呆呆地盯着教室窗边的盆栽，一盯就是一下午的时间。后来我读到了王阳明盯着竹子格物的故事，不知道那时的老李是否也在格物。
有时候他会认真地在各种课堂上偷看一些古人的著作，还分享他的阅读心得，说一些什么“知人论世”、“诗无达诂”的话。当然更多的时候，他看的是RB漫画书。
有时候他会愤怒如野兽，和不同的人打架。一对一，一对十他都无所谓。高三之前，老李脸上身上的伤就没好过。多亏每次都是他妈妈来校道歉、赔钱、周旋，他才没有被开除。当然，他打架最主要的原因，就是替人出头。
当他和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则会变成一个知心大哥，身上没有了戾气，只有憨态可掬的笑脸和幽默风趣的谈吐，永远的魅力十足。
后来我们各自回了家，我回去擦了擦身子，换了身衣服。懒懒地回答了父母的几句问话，晚饭也没吃，便倒头睡觉了。
等到第二天，我们都不再提昨天的事情。六个人约到了一起开始准备旅行的事宜。当时只有老李和三个女生有手机，我和老孟都没有。高三时候，我都是借我爸的手机给小雨发短信。当时我爸用的就是诺基亚的黑白屏手机，只能存储200条短信。他老人家也是只打电话，不发短信。于是200条都存满了小雨给我发的话。后来存满了，不得不删一些。这可是要了我的命了。哪一条都舍不得删。虽然都是类似的话。但是却对我都充满了意义。如三月末的那条短信“好的，谢谢”就是我提醒她四月一号愚人节别被人骗了，她给我回复的。而5月初的那条短信“好的，谢谢”则是我帮她抄了一份高考高频成语表，她对我表示的感谢……种种内容，不再列举。最后我特意找来一个本子，记下那些被我删除的短信内容，连日期时间都记得清清楚楚。
这次游玩和往常一样，老李和小狐狸分别是男女两个小组的小组长，方便住宿时候联系。老李把我们进行了分工。我们挣的钱加上零花钱一同交给小琴来统筹。她负责买火车票、定宾馆和定游乐场门票，还有我们吃饭喝水花销。小雨和小狐狸都带了相机，交给了我和老李，我俩负责照相。老孟负责一切杂活，如背包、跑腿、保卫安全等工作。小雨和小狐狸则负责颜值担当，换句话就是闲着。我发现小狐狸的化妆技术越来越好了，整张脸白皙粉嫩的，眼影唇彩画得娴熟，以致于我都忘了高一刚遇见她时，她素颜的模样了。
约定好之后，我们决定后天出发。因为明天是返校的日子，我们要填报志愿。当年高考的流程是，考完试公布答案，学生自己估分，然后是填报志愿，最后才是分批次录取。
家里其实为了填报志愿这个事，已经吵得不可开交。那本报考参考书父母已经翻烂了。我一心想和小雨都去盛京念书，其实去哪所学校无所谓，能在一座城市就好。当天晚上我又给她发短信和她约定一本二本三本的志愿都要填盛京的学校。我冠冕堂皇地说到时候我可以照顾她，过了好一会，她给我回复了一条“好的，谢谢”。
等到第二天，大家返校，同学们的表情各异，从嘴角的角度就能知道他们估分的结果如何：上扬的就是考好了，往下耷拉的就是考砸了。我们各自把填好的支援表格交了上去。我没有看到小雨填的表，但是看到了老李的第一志愿，他竟然不要脸地填的是BJ大学。
这个世界就是如此，有些你无比看中的事情，在别人眼中可能就是儿戏。
终于到了出发的那天。我们在公交车站点相聚。那天小雨头上戴着遮阳草帽，穿着白色的T-shirt，背着双肩背包，下身是牛仔裤，脚上穿着一双龟兔赛跑的小瓢鞋，左脚画了一只睡懒觉的小兔子，右脚画了一只勤奋的小乌龟，整个人美得不可方物。爱情总是自私，那天小琴和小狐狸的穿着打扮，我完全没有注意到。虽然老孟总是和我说，小狐狸其实是最漂亮的，为此愚蠢的我还和老孟发生过争执。
小雨是一个谜，色彩绚烂的，无法捉摸的谜。她的父母应该都是商人，据说感情并不是太好。小雨学习很努力，但是确实有些笨，成绩一直处于中等。小雨有一双诗意的眼睛，她喜欢天空与大海，虽然她还没见过海。她喜欢各种动物，喜欢花草，在外面看见流浪猫时，总会蹲下身去抚摸它们。她还喜欢把读过的好的句子，听过的好的歌词记到本子里。有时候她在抄写那些会触碰灵魂的句子时，还会流泪。我们有时候也会叫她林妹妹。记得语文课有一篇文章是节选的《红楼梦》，就是黛玉进贾府，在分角色朗读时，老师特意让小雨读的林妹妹，而我，则是读的宝玉部分。
上了公交车，我们三个男生都没有座位，三个女生也是分散而坐。老李拿出手机玩着游戏，老孟凑到了小狐狸身边去搭讪，我闲着无事，只好看着窗外的风景。沿路老旧的店铺、土黄色的楼群从我有记忆时就是这副模样了。还有街口骑摩托车拉客的大叔们，这些年似乎也是同一拨人。好像他们一出生就成了中年人开始在街口拉客，他们从没有年轻过，也从不会老去。
“天才”，小琴喊了我一声，把她的64M内存的MP3递给了我，“听会歌吧，还得坐半个小时的车呢，省得无聊。”
我戴上了耳机，里面传来了小琴喜欢的歌，那是李宗盛的《爱的代价》：
“所有真心的痴心的话，永在我心中，虽然已没有她。”
说实话，当时的我不太爱听这首歌，我只喜欢那些节奏快的歌，后来我才知道，有些歌，需要很多年后才懂得它的意义，如同“物是人非”这样的词语一般。
我们到了火车站，站前广场人头攒动，除去各种各样背着大包小裹的旅客外，还有翻着垃圾箱的拾荒老人、身体畸形的乞讨少年、卖煎饼果子与茶叶蛋的蒙脸阿姨、找些阴凉能以各种姿势睡着的民工、不知疲惫漫天要价的黑车司机。
在火车站站前，老李托一学生模样的路人帮我们照了一张合影，我们六个人并排而站，喊着茄子，俗气地摆着剪刀手姿势。
检票往里走，当年新站还没有修好，我们呆在老旧的候车室里面。说着脏话打电话的吸烟男人，不停咳嗽吐痰的老妇人，哭闹不止的孩童，斥责咒骂孩子的妇女……嘈杂的声音每分每秒折磨着我们内心的承受力。终于检票时间到，我们坐上了前往浪漫之都的火车。
高铁还没有修成，我们坐的是K字头的列车。火车上，我们是三人一排的座椅。男生一边，女生一边，六人相对而坐。除去长相老成的老孟，我们也算是一群俊男美女，惹着车厢的人们注目。五个多小时的车程，我们时而聊天，时而打会扑克。后来竟然一起旁若无人地唱起了歌。当时我们唱的是我们的班歌《最初的梦想》。歌声随着火车的行驶一路飘扬，构成了青春简单而永久的记忆。
“沮丧时总会明显感到孤独的重量/多渴望懂得的人给些温暖借个肩膀/很高兴一路上我们的默契那么长/穿过风又绕个弯/心还连着/像往常一样/最初的梦想紧握在手上/最想要去的地方/怎么能在半路就返航/最初的梦想绝对会到达/实现了真的渴望/才能够算到过了天堂……”
等我们唱累了，就各自沉默休息。我是靠窗的位置，对面正好是小琴。她有时会望向车窗外，看绿油油的稻田，规划好的鱼塘、还有自己盖起的民房。我偷眼去看坐在中间的小雨，小雨在玩着手机。小狐狸则是拿出化妆镜在补妆。老李刚从两个车厢连接处抽完烟回来，闲不住地和老孟聊起了电脑游戏，聊得吐沫横飞的。我又回过头看小琴，小琴有些倦意了，正枕着胳膊趴在窗边闭目养神。
看着小琴，我不由得想起了三年间她对我的情意。这个独立，要强的女孩子只会在我的面前，才会展现柔弱的一面。刚上高一的时候，入学考试我考了全班第一名，第二名就是小琴。当时她就说要在下一次打败我。高中班主任很会管理我们，马上在班里开了一次班会，让我们在班里彼此选择一个对手，在期中考试的时候，如果成绩高的那个人就是胜利者，成绩低的要给他买一份小礼物。小琴毫不犹豫地在班上喊出了我的名字“佟天才”，结果期中考试我依旧是第一名，她还是第二名，因此她也多了一个外号，叫“二妹”。
愿赌服输，小琴给我买了一份礼物，是一本席慕容的诗集《在黑暗的河流上》。我当时不太爱读诗，虽然因为我作文成绩很高，已经被全班同学称为了“才子”。我只是随手翻了翻便不再动它，直到我离开艾菲岚后的那些天里，我才重新打开了这本书，并且看到了那段我一生难忘的话：
“我终生所爱慕的人啊，曲终人散后，不管我是要哭泣或是微笑着与你道别，我都会庆幸曾与你同台。”
后来小琴又送给了我很多礼物，生日会送、节日会送、或者是她逛街时看到了什么新奇的玩意都会送给我。我印象最深的是高二那年我过生日，那是一个冬天，我们在一家农家院聚餐。吃饭时她突然拿出了一个大保温杯，里面竟然是一个巴掌大的小雪人，鼻子眼睛都很精致，是她亲自捏给我的。这个礼物只存在了很短的时间便化成了水。也算是在那一刻，后知后觉的我终于知道了小琴喜欢我。
我们六人小分队，三年里一起度过了无数的好时光。隔几个周末我们都会一起出去玩，春天踏青，夏天戏水，秋天赏枫，冬季玩雪，还有每个人的生日聚会、数不清的逛街、吃大排档和K歌……，只有去网吧这项活动女生们不会参加。三年间，我们去遍了这座城市所有好玩的不花钱的地方。现在想想，这样的回忆真是奢侈。
记得高一那年端午节，我们一起约好了要爬山登高看日出、采艾蒿。爱睡懒觉的我由于太兴奋了，一夜没睡。当然我兴奋的主要原因还是因为能和小雨在一起。等我提前半小时出门时，发现小琴就在我家楼门口等我。
那天她穿了一身白色的运动装，扎了两条小辫子，平日里她都是扎干练的马尾辫的。我说她是个小萝莉，她笑的很开心。说我像韩国欧巴，后来她说，她那是违心说的，因为哪有欧巴领口是脏的，衬衫是皱的。天色未亮，我们六人聚集开始爬山，山并不是很高，可是没走几步，小狐狸便嚷嚷着爬不动了，老孟马上献殷勤要去背她，被残忍拒绝了。就这样我们在小狐狸不绝于耳的抱怨中登上了山顶。看见了新生的太阳。
这是我对于日出有限的一次记忆。后来一次，则是若干年后，我一人出差到了南方陌生的城市，由于失眠，便去看了场海上的日出。那一次，没有了小狐狸的抱怨声，也没有了小琴等人的陪伴。
下山的时候，我们把采好的艾蒿拿出大部分都交给了小雨，那时候她的姥姥生重病了，我们希望艾蒿能带去祝福和希望，让她姥姥早日康复。可惜后来她的姥姥还是走了，那一阵小雨每天都眼圈红红的，她对我们说“这辈子最爱她的那个人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