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光辉在一种莫名其妙的期待中,度过了一个足吃足喝的寒假。每当回想起,他把火车票递给阿娟时,她那惊讶而激动的表情,他就有一种喝了蜜一般的满足。好像阿娟那一笑,让他觉得自己所有的付出,在那一刻都得到了回报,他很难说清楚那种感觉是什么,只是觉得心里很舒服,很快乐。而这种快乐,在寒假结束回到学校的第一天,因为阿娟的出现,变成了一下又一下,连自己都控制不住的心跳。
因为是提前回的宿舍,别人都还没有回来,当时老姚正在床上美美地睡着下午觉,姚光辉的睡觉功夫在全宿舍楼都是声名远扬,那就是能以各种姿态,随时随地地进入梦乡。无论是趴着,倒着,窝着,立着,只要他困了,眼皮一耷拉,不出两分钟,鼾声立起。而且,他还有有上午觉,下午觉,晚上觉之分,基本原则就是吃完了就睡,睡完了就吃。这绝对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214宿舍的人都试过一把,不是大半夜睁眼到天亮,就是一觉到天黑,有此功力的,只有老姚。
老姚听到有人敲门时,还以为是陈默他们中的一个回来了。他刚慢腾腾地从热被窝里钻出来,这时一股针扎一般的凉气,瞬间把老姚身上的肥肉激得浑身直打哆嗦,他一边不耐烦地嚷嚷着“来啦来啦!”,一边手忙脚乱地穿着里三层外三层的衣服,等他一脸仇恨地打开房门,才看清站在眼前的,是那个,自己想了整整一个假期的人。
姚光辉一下呆住了,紧接着原先的一脸仇恨,瞬间变成百年难得一见的羞涩,结结巴巴地问道:“怎。。。么。。。是你?”
阿娟看着衣服穿得狼狈不堪的老姚,还有他结结巴巴的样子,不由得笑了起来,她看着他的眼睛对他说道:“我是来谢谢你帮我买了车票的。”
老姚从来没想到过阿娟会主动来找他,这个甜蜜的措手不及让他一下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就只是说着:“没。。。什么啊,你还特地过来,不用啊,干什么啊你这是,你太客气了。”说的这些话连他自己都不知所云。
阿娟坚定地摇摇头,说道:“不行,你一定要收下的,要不,我心里会过意不去。我不习惯欠别人的钱。”
这时老姚的脑子,才刚刚从睡眠状态变得正常一点,于是随口问了一句:“你太客气了,不过你们家里的事,怎么样了?”
问完这句话,老姚就后悔了,因为他看见阿娟的笑容一下就没有了,眼睛里的光也瞬间黯淡了下来,可转眼之间又闪出了一道冷冷的光,她低下头看着地面,用低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回答他道:“算是。。。处理好了吧。”
那一刻,不知道为什么,老姚不由自主地又是激灵了一下,不过,那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因为,阿娟的眼神。
阿娟拿出早就准备好的装着车票钱的信封,低着头塞到老姚的手里,不等老姚说话,转身就向宿舍楼的大门走去。这时老姚拿着信封,看着她孤单而倔强的背影慢慢远去,突然心一横,喊道:“你要不要等我一下,今天食堂没开,我们,一起去吃碗馄饨?”
阿娟停住了脚步,回过头,姚光辉吃惊地看见,她的眼眶中,竟然已经隐隐有了泪花。这时老姚的心里,已经把自己骂了千百遍:你这个不长眼的家伙!说话也不会挑个时候!人家肯定家里出大事了,你还跟这儿添乱!老姚此刻闭上眼,就等着阿娟给他来一句干脆的回绝,谁知等他睁开眼,却看见阿娟已经慢慢转身走了回来,来到他面前,用着和平时完全不一样,有些发抖的声音,说道:“那。。。好吧。”
Z大的门口附近,都是些物美价廉,好吃不贵的小饭馆,后门东边的“安乐居”,要算是这里档次很高的了,在这堆饭馆里,价位相当于“顺峰”酒家的水平了,两个肉菜一素菜一大盘炒饭,五十能打住,不过这可够胖子他们宿舍,一个人一星期的伙食费了。如果在这里再挑个物美价廉的,就是“小四川”,鱼香肉丝和水煮肉,够正宗而且量巨大,二十五可以解决,如果再往下找,是“小四川”往西一点的一家小摊,没名字,就在马路边上,傍晚出摊,摆几个破桌子破椅子,又不知道从哪里拉了几个灯泡,架在那里,平时卖点小凉菜,最贵的菜,是五块钱一盘的鸡架子,平时的主食就是馄饨和面条。Z大的人平时说吃馄饨,就是这个地方,大家都管这个地方叫“馄饨摊”。可老姚想的当然不能真带人家去那里吃馄饨啊,别说这地方有多差,就是现在这个冷劲也够人一呛。一出后门,老姚想着就是奔东边走,结果一看阿娟想都没想,就往西边去了,他连忙跟上,以为是要去“小四川”,谁知阿娟直接走过去,坐到了“馄饨摊”的椅子上,老姚觉得挺不好意思的,连忙说:“这里太冷了,要不去旁边‘小四川’吧,还暖和一点。”
阿娟坐在那里,笑着问他道:“不是说吃馄饨吗?”
姚光辉挠挠头,憨憨地笑着道:“哪能真在这里啊,这地方哪能请你吃饭啊?”
他话音刚落,在一旁的“馄饨摊”老板不乐意听了,停下正在擦着的桌子,笑着看着老姚说道:“嘿-嘿-嘿,说什么呢?上次谁说的?我的鸡架子炸完了比烤鸭还好吃?”
老姚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阿娟也笑了,对老板说:“来两碗馄饨,一碗多加辣子。”老姚坐在了阿娟的对面,阿娟看了老姚一眼,又加了一句:“再来盘鸡架子吧。”
老姚连连摆手,回头冲着老板喊道:“老板,老板,说好了啊,我来结账。”
老板一边不停手地热火朝天地煮着馄饨,一边头也没抬地说道:“当然你请,带女朋友来我这儿,还能让人家结账?”
听老板这么一说,姚光辉和阿娟不由得异口同声地说道:“我们不是。。。”两人又不约而同地互相看了一眼,阿娟有些尴尬地低下了头。
老板抬起头冲着两人“嘿嘿”一笑:“说错了说错了,馄饨这就得啊。”
老姚看着低着头的阿娟,呆了一会儿小声地说道:“你。。。要不你坐我这边?你那边风大。”
阿娟突然抬起头来,看了一眼老姚,答非所问地说道:“我想喝酒。”
阿娟就是想喝酒的,她和姚光辉两个人,喝了整整一瓶二锅头,然后说了很多很多话,说起了她的家,说起了阿久,说起了她来到北京遇到的人和事,老姚就那么一直听着,陪着她喝,从第一杯开始,他就知道了,她只是想说话,只是想找个人,只是说说自己想说的话。
阿娟是第一次喝这么多的酒,她也不知道自己能喝多少,喝完一瓶二锅头,她竟然毫无醉意,当她还想要第二瓶白酒时,老姚过去找老板,拎了两瓶啤酒过来。
“你白的也喝了不少了,喝两瓶啤的吧。”老姚一边开着啤酒瓶一边说道。
阿娟晃着自己的空酒杯,笑着用家乡话说道:“做啥子呦,我拿个白的,你给我弄个啤酒啷个意思?”
老姚已经进入自己的半斤状态了,晃着自己的脑袋,笑着说道:“你说的这四川话,喝完酒听起来,比唱的还好听。”
两个人都笑了起来,笑得一发不可收拾,就像两个,刚刚看见特好玩的东西的孩子。
等到最后啤酒也喝完了,阿娟好像也说的差不多了,老姚摇摇晃晃地去结了账,然后走回来说道:“时候也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阿娟点点头,站了起来,动作中竟然丝毫没有喝过酒的醉意。老姚有些钦佩地说道:“你酒量不错啊,没看出来你还挺能喝。”
阿娟摇了摇头,和他一边走一边说道:“其实,我也不知道,我们那边的人倒是都挺能喝酒的,但是我没喝过,也从来,”她忽然看了老姚一眼,然后低下头,接着说道:“没这么喝过。”
两个人一路走进学校的大门,一左转,就走上了操场边上的小路。那晚的月亮很好,皎洁的月光,从道路两边高大的枝杈中漏了进来,像是给地上撒了一片雪白的面粉,慢慢穿行在斑斑树影与月光中的两人,一时间,都没有说话。
老姚此刻的脸,已经涨得通红,但绝不单单是因为刚喝了酒的缘故。他只觉得自己的心脏,在酒精和一种他也说不清楚的奇妙的感觉的作用下,砰砰地狂跳。他转过脸看到阿娟,突然感觉有一团东西热热地,想要冲出自己的喉咙,他好像有话,想和阿娟说。
阿娟也看了一眼老姚,然后咬了咬自己的嘴唇,突然说道:“今天和你喝酒,让我想起一件事。”老姚看着她,一边走着,一边点着头做出我在听的样子。
“那还是我刚来北京的时候,有一个周末,我去故宫。那是我第一次去故宫,所以我起得很早,”阿娟接着说道:“可等我到了故宫的门口,才发现,那里已经是人山人海了。我拼命地挤着去买票,去等着进门,当时我的感觉是北京的人真多啊,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多的人,可是后面还有更多的人,就是这么多人,都要一个个地,拼命地挤进我眼前这个红房子里去。
我当时都觉得晕了,我有些害怕了,我怕自己会挤不进去。
可最终,我还是进去了,有意思的是,那天的我对故宫里面毫无印象,什么宫殿啦,奇珍异宝啦我都记不起来了。我脑海中的故宫,是我从后门出来,上了景山,从景山上俯瞰着故宫的样子。
当时我站在景山的最顶上,看着在故宫后门的‘故宫博物院’几个大字,看着进进出出的人变成了一个个无法区分的黑点,密密麻麻地聚集,再一团团四分五裂地散去,我觉得,那些人,他们,很像是一群群忙忙碌碌的蚂蚁。
这时我想,刚才站在门口等着进去的自己,是不是也像眼前这些人一样,是一个可有可无,慢慢移动的黑点。”
“不,”阿娟轻轻地说道:“当时的我告诉自己,‘我不是蚂蚁,我要做,看着蚂蚁的人’。”
“我从家乡的那个小村子出来,就是想要看看,这个世界另外一个样子。那一天我终于明白,其实这个世界的样子,原来,是由你站在这个世界上的位置决定的,你的心有多大,你眼前的世界,就有多大。”
姚光辉一直沉默着,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明白了阿娟的话,只觉得喝完酒以后的身体,被突然吹起的风,吹得一阵阵地,有些发凉。
到了女生宿舍楼的门口,阿娟回过头,深深地看了姚光辉一眼,说道:“好了,我到了,谢谢你。”说完,她走近老姚,把什么东西塞到了老姚的手里,还么等老姚看清,她就转身走进了宿舍楼的大门。
老姚不解地摊开自己的手掌,那是一张伍拾元的钞票,是老姚在“馄饨摊”刚刚结过的饭钱,这时他的脑海里,响起了阿娟曾说过的那句话:“我不愿意欠别人的。”
直到后来,姚光辉有一次和陈默他们说,他第一次碰见跟他在一起,能就着鸡架子喝半斤白酒的女孩,他说就冲就这个,他也要再和阿娟好好喝一回,一定要看看她到底能喝多少,他说他甚至很贪心幸福地想过,他们俩将来,会有很多很多这样面对面地举杯,笑着聊天的情景。但他说他当时不知道,和阿娟这样喝酒,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