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端着杯水,看着陈美萍进来,没起身,也没说话。
“哎呀李姨!”陈美萍看了我一眼,放低了些声音又说道,“你和我们还客气什么。”
“快坐快坐。”老妈让着俩个人道,“外面冷吧?你说你们还提着这些东西,冻坏了吧?”
“不冷,李姨。我们打车过来的。”陈美如还是第一次来,转着头四下打量着屋里说道。
“这一到过年,打车也比以前贵了吧?”老妈没话找话道。
“十五块钱!”陈美萍道,“说好的十块钱,可一过护城河又和我要十五,说这边太远。”
“十五?他们也真敢要,这能远多少吗。”老妈一边说,一边看了我一眼。
“小含没出去啊?”陈美萍瞅这机会对我说道,一脸的笑。
“没。”我淡淡的说道。
“去年一年忙坏了吧?我一给李姨打电话,李姨就说你在邻县。”陈美萍又道。
“还行。”我喝了口水,看着水杯说道。
“小含真是出息了,”陈美萍回身对着老妈说道,“我听人说,小含现在是润华的总管,润华的大事小情都归她管。你说小含这才去了有多长时间啊?可真是有本事。”
“什么总管!”老妈笑道,“不还是个打工的。你们喝茶,那不还有饮料,咖啡,你看你们想喝什么?还有这些糖果,说都是外国的,你们尝尝。”茶几上下两层堆得满满的都是吃喝,五彩缤纷的,比桌布鲜亮多了,都是吕强梅小亮他们拿来的。为了置办年货,这几个人拉家带口的专门跑了一趟省里,樊荣知道一家专卖外国食品的商店。
“外国的?”陈美如看着糖果盒说道,“怪不得颜色这么漂亮。”
“是啊!”老妈道,“还有这些饮料也是,我给你们打开,你们都尝尝。不就是个饮料嘛,你说咱们这里又不是没有,还非要什么外国的,贵巴巴的!这些孩子就会乱花钱。”
老妈的嗔怨听起来更像是一种炫耀。
“这外国的果汁确实挺好喝的,不像咱们这儿的饮料甜的腻嗓子。”陈美如嘴里叼着吸管说道。
我印象中和老妈过得最寒酸的一个大年,大概是在我七八岁的时候。大年三十那一天,我和老妈正在大门口贴春联,看见小刘婆婆从外面回来,手里提着一大袋东西。
“这都三十儿了,还在往回买东西呢?”老妈笑着问道。
在我们这个贫困潦倒的地方,衡量一家人有钱还是没钱,最直接的一个标准就是看花钱,这是瞒不了人的。邻居们常会议论谁谁家谁谁家常年看不见出来买菜,都六七月份了还是吃着头一年储存下来的土豆白菜,要不就是羡慕谁谁家谁谁家才阔气呢,一天的往回买东西,大包小包的。所以,问人买东西是最实惠的恭维,是对对方经济实力最有效的一种肯定。小刘婆婆笑逐颜开的应道:“三儿(小刘老公)中午回来的时候买了些苹果,我吃着挺好吃的,这不就又出去买了一点。”小刘婆婆说着打开袋子让老妈看,“都是香蕉苹果,又沙又甜!就是有些坏了,把坏的地方挖一挖,一点儿也不害事。要不你去哪找这便宜?这么一大袋子才五块钱!”
袋子一打开,苹果的香气夹杂着一股酸腐的味道一起散发出来。我从小怕闻怪味道,忙闭气躲开。
“看起来还挺好的。”老妈道。
“是吧?”小刘婆婆也觉得得了便宜,高兴的说道,“大部分都还是好的,要不平时,就这么好的苹果你五块钱连一斤都买不到。”
小刘婆婆回去后,老妈手上的速度明显加快了,收拾回家什就拉着我出了门,沿着通往护城河这一路四下张望着。老妈神色焦急,生怕去的晚了人家卖完了,我被拖着走的踉踉跄跄。已经是中午时分,一个腊月的忙碌在这一刻算是到了终点,远近都是开饭前的炮竹声,只有我和老妈还穿着干活时的旧衣裳,急匆匆走着。
买到了又沙又甜的烂苹果---我们买的时候已经降到了五块钱两袋---老妈并没有表现出多么高兴。摊主急于收摊儿,让老妈再掏十块钱就把剩下的苹果都包圆儿了,老妈只是摇了摇头,看也没看那一堆就拉着我走了。
回去这一路比来时长多了,老妈也走的没精打采的,见路边有一个卖炮竹的摊子还没有收,就停下脚,看着那上面零星摆着的几个花炮问我,小含,要不咱们也买些炮吧?
我那时候虽然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屁孩,但已经十分了解老妈这么问的意思,这话听起来像是在问我,其实老妈是在心里自己打主意,该不该花这钱。老妈经常会这么问我,小含你想不想吃什么什么?或者,小含,要不咱们怎么怎么吧?我一般都说好,可老妈最后还是该热剩饭热剩饭,该干什么干什么,什么都不会改变。
我性格里悲观可能就是因为对这些点滴小事铭记不忘。我还记得那天路上行人稀少,家家户户都飘出肉香,太阳明晃晃的,却一点也不热烈,就和这干净而荒凉的街道,透着一种说不出的凄清味道。
卖炮竹的是个四十多岁的男人,神情木然,照老妈指的,把几个小孩儿玩的花炮放进袋子里,老妈递过手心里攥着的十几块钱,把袋子让我提着,母女俩慢慢的走着回了家。
“嗯?”听见老妈叫,我回过神来。
“你美萍姐和你说话呢!”老妈不满的看了我一眼道。
我看陈美萍。“噢!我正和李姨说呢,”陈美萍道,“你姐夫自从从单位出来,就没干过个挣钱的买卖,干什么赔什么,我都快让他气死了!这不我就干脆什么也不让他做了,让他在我饭馆儿帮忙。可你说他一个大男人,就这么下去终归也不是个办法吗!和我凑在一块儿,每天除了吵架就是吵架。孩子也那么大了,念书,将来娶媳妇不都得要钱吗,可就我那小饭馆儿,能挣出我们一家人的开销就不错了,哪还能有富余呢?这不姐就想,让你给你姐夫在你们工地包点小工程,好歹让他有个可干的,正好你二姐夫也没什么事,就让他们两个人先小打小闹的边干边学,总比待在家里混吃等死强吧?”
这话说的轻巧。还小打小闹边干边学,你当润华是蓝翔技校的学前班呢?就这,陈美如在边上不住的点头,把她姐姐说的话当成是金玉良言。陈美如从小就没脑子,是陈美萍的应声虫,陈美萍说什么她听什么,现在四十多岁了,还那样。
“包工程?他们会做什么?”我问。
“咳!现在包工程还用得着自己会啊?”陈美萍道,“只要你能包下活来,自然有会做的。就像我饭馆儿隔壁卖电动车的小赵,他家有个什么亲戚了也是搞开发的,给他分了点小工程,他开店顾不来自己做,就把活转包了出去,转手就挣了十几万!就这还有人抢着要呢!这不人家现在把店也转出去了,专做起工程来,才一年多的功夫,就开上了小车。你说他会什么呀?连话都说不利索!”
“就是!”陈美如接着说道,“现在是怕揽不到工程,只要你手里有活,那干活的人多的是!”
陈美萍看看我的脸色说道:“我和你二姐商量好了,只要你能包下活来,这买卖就算是咱们姐妹三个合伙的,你什么也不用管,就等着年底分红吧。”
这开发到底是有多大的利润,我身为业界中人也实在搞不清楚。反正是个人就想上来分一杯羹,为此不惜花费重金疏通关系,以三分甚至五分的高利贷来款押进来。
见我不吭声,姐妹俩对视了一眼,陈美萍咳了一声又说道:“反正小含你好好考虑考虑。有句话不说吗,有权不用过期作废。咱们姐妹都没帮没靠的,你说挣两个钱多难哪!好容易你现在有这本事,你难道不想趁这机会多挣点钱让李姨生活得好一点?住上楼房?”
陈美萍这话击中我的命门了,我无意识的把手里的水杯拿起又落下,咯噔咯噔的敲击着茶几,想着到底该不该听陈美萍的。
“那么多人都在捞润华的油水,你为什么就不能?”见我有被说动的迹象,陈美萍趁热打铁道,“咱们这么辛苦,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别说跟他们要点工程了,就是明着让他们照顾一下又怎么了?他们照顾一点,你算帐的时候再稍微活套一点,那还不是都是钱嘛!”
“就是!”陈美如也帮腔道:“到时候挣多挣少还不是咱们说了算。”
我越听越反感,把水杯往茶几上一放,冷冷说道:“我只不过是润华的一个会计,没你们说的那么大本事。”
我李绘自问忠心耿耿,被她们这一说,好像我是她们派出的卧底,专门去挖润华的墙角的。
看陈美萍那样儿,肯定是想用最后这一番利诱将我一举拿下的,没想到弄巧反拙,一是愣在了那儿,不知道是哪句话说错了,犯了我的戒。
站在她的角度想,这话可能没错。毕竟在陈美萍的意识里,爱钱是人的本性,占便宜是人的本能,不爱是傻瓜不占白不占,占不到便宜就是吃了亏了。她不知道的是,我虽然一直缺钱,但还是觉得有很多东西要比钱重要得多。
度假的华永利初四就回来了,过年的狂欢盛宴这才算是正式开始。只是老聚会里又增加了几张新面孔,一个是张猛的未婚妻小叶,再有就是一对夫妻,男人叫吴勇民,是开砖厂的。砖窑就建在市郊,离邻县也不太远。华永利的工地一直都是用他那里的砖。这两年开发大盛,建筑用砖也跟着吃紧,吴勇民的砖窑据说是因为土质好,烧出来的砖抗压性好,很少生砖和废砖,而深受建筑工地青睐,供不应求。
吴勇民的媳妇叫冯兰兰,个子不高,矮胖矮胖的,烫着一头蓬松的碎卷儿还是遮不住头皮,看着像是人到中年。事实上她本人也确实比我们要大得多,可能有三十好几了吧?皮肤黑黑的,人倒是长得很喜兴,嗓门也大,虽然是初来贵宝地,却一点也惧生,和谁都能谈得来,说起话来连说带笑,十分有感染力。
在座的估计都知道他们的传奇经历。冯兰兰是小三上位,只不过那时候还没有小三这个特定名词。两个人好像最早是同学,各自成家后,才又搞在了一起。这事当时曾经轰动一时,先是冯兰兰的丈夫知道后大闹,家里闹完了又去吴勇民家里和单位闹,又是要自杀又是要杀人,闹腾的尽人皆知,后来又是吴勇民的老婆提着柴油桶要去和冯兰兰同归于尽,把派出所和消防队都惊动了。最后两个人还是排除万难都净身出户离了婚,冯兰兰为此还丢了工作,这才结合在了一起。英雄不问出处,现在的吴勇民已经是全市知名的著名企业家,冯兰兰更是众所钦羡的豪门阔太太,夫妻二人备受尊敬。当年的为人所不齿的偷情韵事,也成了一段风流佳话,证明了两个人的眼光和患难真情。
要我去形容冯兰兰的长相,我只能说,是个女人。是刘三丽常说的那种要身材没身材,要长相没长相,要气质没气质的‘三无’女人。之所以让人不敢小觑,除了一身上下的珠光宝气名牌服饰,再就是身上那股比起男人都不输的霸气和狠劲儿,看着她脚步生风的过来,你恍然会有一种错觉,来的是一位黑社会的女大哥,或者是什么军统中统的女头目。
就这样一个女人,却有本事让吴勇民为了她抛家舍业,抛妻弃子,足以证明此人看起来虽没有多少动人之处,却肯定有你没看出来的过人之处,让人不得不佩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