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今天吃微辣好不好?”我看着菜单问华永利,
“好。”华永利略带拘谨的笑笑说道,好像置身于这样拥挤热闹的场合让他觉得很不自在,“你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华永利的确不是个挑食的人。在邻县的时候,为琢磨他的口味我没少下工夫。看见他对哪道菜多动两筷子,以后就特意多做这道菜。时间长了才发现,他其实是一个对吃无所用心的人,吃什么都行,也都吃不多,不管是粗茶淡饭还是山珍海味都那样。不像梅小亮,爱吃的怎么都吃不腻,不爱吃的一口都不碰。
华永利每夹一筷子菜,都要在锅沿儿上顿一顿,控尽多余的汤汁,才放进碗里,然后再一点一点的运送到嘴里,小口的慢慢咀嚼。看他吃饭,你感觉不到一点食欲,好像吃饭对于他只是一项精细的工作,而不是乐趣。
“你这样,”我端起碗来,对他比了比,然后往嘴里连饭带菜一顿扒拉,大口的吃着。一边抿着嘴小心不让嘴里的饭粒跑出来,说道,“这样吃才香嘛。”
华永利也学我的样子,大口的吃起来。吃了两口对我一挑眉毛,意思是果然如此。两个人像比谁口大似的,一阵狼吞,吃完又笑。
又喝了一点啤酒,酒意加上饱食,让人的全身泛起一阵舒适的倦意。更舒适的是,你知道仗着这点酒意,说什么做什么都不必考虑后果,一句喝多了就都解释过去了。
我想去结账,被华永利一伸手拦住了。
华永利还是用‘私款’请的客,我站在他身后,看着他立的稳稳的后背,真想伏在那上面,长长的舒一口气。
“东西都拿好了吧?”华永利回过头来小声的问道。
我像被逮着了似的,脸忽的一热。
华永利低头想看清我这突然的害羞是怎么回事,一个诧异的声音传来,“李绘?”
是樊荣,领着她儿子和爸妈。
“老大。”樊荣和华永利打着招呼,仍然是满腹狐疑。
“噢,今天有点事情弄的晚了,回来就随便吃一点。”华永利神色如常的说道。
搭在我背上的手早不易察觉的松开了。
我保持微笑,看着樊荣把华永利介绍给她的爸妈,看着她的爸妈满含敬意的又笑又是点头。出来进去的人相互挤碰,我脚下不稳,随之东倒西歪。
华永利不时的伸出手来扶住我。但在我感觉,那却是推,---手臂伸直,身体撤开,一看见我有往他那边倒的迹象,就赶紧伸出手来挡住。
我带头向门外走去。
“我下午给你打电话!”樊荣在身后叫道,“你别忘了,在家等着!”
酒精的副作用上来了,我只觉得头痛欲裂。
“没事吧?要不要我送你回去?”华永利关切的问道。
我笑了笑让他放心,说我走两步就到家了。
餐厅就像一道分水岭,推开门出来,里面的种种就譬如是场梦,标准的白日梦。梦醒后的我是客气感恩的员工,他是客气体贴的老板,我们客气礼貌的挥手道别。
老妈已经午休了,我蹑手蹑脚的开了门进了卧室。刚停了暖,气温就骤降,没有暖气没有阳光的卧室阴冷难耐。天灰蒙蒙的,地面上的那点儿风在十二楼听起来,简直就是狂风,呜呜的在窗前来回的盘旋。
我缩着身体钻在被子里,格外的想念平房里的暖气。每当这个季节,这种天气,自己烧的暖气就显出它的优越性来,想什么时候烧就什么时候烧。一间有暖气的温暖的屋子,是足以让人感到幸福和安全的,外面天越冷,风越大,就越能衬托出这种幸福感。
我想好好的睡一觉。在这样的天气,好像除了睡觉也没什么好做的。可是却睡不着。心晃晃悠悠的怎么也静不下来。迷迷糊糊间,我忽然想到了一个词,灵台顿时一片空明,暧昧!我终于能解释华永利这样神出鬼没的动机了。这也是我为什么总会被他吸引的原因。我是个喜欢想象的人,暧昧正好给我的想象提供了空间。
就像小时候,我总是被邻居家飘出来的饭菜香气馋的流口水。凭着那一点味道,我想象着做的是什么菜,加的什么调料,做出来是什么样子,吃到嘴里是什么口感。然后回到家里就开始茶不想饭不思。
于晓琴说得对,我是牵着不走打着倒退,不识好歹。
该醒醒了。
被窝里捂出点热气来了,我舒展开腿脚,睡着了。
“电话!”老妈不耐烦的声音伴随着手机铃声一起进来,“你以后能不能把你这个破手机拿进屋里!”老妈另一只手用毛巾包着湿淋淋的头发,看来是正准备洗澡。
我接过手机,又一头跌回枕头上,含混的喂了一声。
“在干嘛呢?怎么半天不接电话?”樊荣永远不变的和风细雨的嗓音从话筒里传来。
我真是羡慕这些已婚妇女啊。
一个女人,一旦有了丈夫,有了家,心就会定下来了吧?我和她们之间差的就只是一个丈夫,一个家吗?
我说我的手机放在外面,没听见。
“不看手机你也能睡得着?”樊荣笑道,“今天晚上没事了吧,大忙人?”
“今天?”我看了看窗外阴沉沉的天气,实在是没有出门的心情。
“不用想了,今天肯定没事。”樊荣道,“你老板领着一帮人去小峰那里过阴天去了,肯定不会临时派遣你的。”
我笑了一声。他倒是不偏不倚。这要在古时候,肯定会是个不专宠的明君。
樊荣说着兴奋的笑了起来,“我跟你说,我表弟可是看中你了。我把你的照片让他看了以后,他都催了我好几回了,让我约你见面。”
我想问你怎么会有我的照片,又打住了。自从有了微信,但凡有什么活动,不管是聚餐,还是外出,总免不了一番拍照,然后再发朋友圈。即使我不拍,别人拍的照片里也肯定有我。
已经是说好的事情,我不便再推辞,只得应了下来。
想去洗澡,老妈占着卫生间呢。我又躺回床上,看起微信来。
张猛请求加我为好友,我随手点了同意。
刚开始的朋友圈还能窥得见各人的心情。不像后来大家都隐藏起自己,只发一些公众号的文章,这还是好的,我的朋友圈有一度曾经沦为卖保险和做微商的阵地,我被他们连番轰炸,几乎把微信卸载了。
刘三丽发的是一段文字,大意是在你失意的时候,才知道谁是最值得珍惜的人。配的是一张颔首凝眸的自拍。
我点了个赞,心里却大不以为然。至少我处在她这个处境,是不会这么做的。大家都在背后笑话你,你还发这样的文字,不是摆明了告诉人家,你现在很失意吗,还有心情发自拍!有时候,适当的沉默倒还能让人显得有尊严一些。
于大小姐在领着婆婆妈妈在外就餐。于晓琴拍了饭店拍美食,拍完美食拍合影。一气儿发了四五条。我挨个点了赞。一边怀疑等她拍完发完了,黄花菜是不是也该凉了?
收到一条威信,我打开一看是张猛,问我:朋友,你是哪位?
我的微信名叫西风白发。出自一句宋词,人老去西风白发。第一次起网名,总免不了故弄玄虚,起一些自以为很有意境很有深度的名字,我也不例外。根本没考虑到我这种悲观消沉的论调会对我的将来产生什么影响。配合着的头像是一个长发随风乱舞的背影。我平时很少发微信,更不发自拍。张猛可能里外里翻了半天也没看出是谁来,只得又发来信息询问。
我正要告诉他,忽然想起恶作剧来,就学着他的口气回复道:朋友,你连我是谁都不知道,就要加我?
对方没音了。
我又回到朋友圈,赫然发现樊荣也发了一条,配的图竟然是我的照片!上面写着:终于成功在望了!我的好朋友好姐妹,祝你马到成功,永远幸福!
这不是在昭告天下吗!还永远幸福,结婚的时候才用得着这么隆重的祝词吧?
我赶紧给樊荣打电话,让她把微信删了。
“这有什么?大家反正迟早都会知道的嘛!”樊荣不情愿的说道。
我以不去见面相威胁。樊荣这才答应把照片删了。
再打开微信,那一条是没了,不过又换了一条:
我祈祷
所有的遇见都能一见钟情
我祝愿
所有的深情都能白头偕老
……
我好笑之余,又有些感动。毕竟,能被人这么关切总是一件暖心的事。
“你是不是要洗澡啊?”老妈在客厅里问。
我应了一声。
“那你就快点儿,水正热着呢!”老妈道。
我忙换了拖鞋进了浴室。人家的热水器是二十四小时热水,我们家是用的时候才热水。老妈严格的控制用电量,热水器也是随用随开,看见上面的热水指针刚立起来,就赶紧关了电源。弄的好些时候,我都是先热后冷,冷热水交替着才勉强把澡洗完。我说这样其实更费电,每次都得重新烧水。老妈觉得有理,试着连开了几天,想看看到底哪种更省电,结果也没比较出个所以然来,最后还是把热水器关了,白花花的指示灯亮着让她老人家觉得不踏实。
所以,直到现在,我们家洗澡还是得提前半个小时热水。
老妈在镜子前吹头发,我拉上浴帘,让水流冲着我昏沉的脑袋。
“去和樊荣吃饭?”老妈看似漫不经心的问。
我说嗯。
“还是上次那个军官?”老妈又问。
我还是嗯。
“那你中午是和谁吃的饭?”老妈话锋一转重点来了。
我说工作餐。
“工作餐也喝酒?”老妈不大相信。
我说老板让站着喝,我不敢坐着说不喝。
“以后少喝酒!”老妈没问出什么可疑情况来,就又训斥道,“一个女孩子动不动酒气熏天的算怎么回事啊?”
我说下次再不喝了。
老妈一撩浴帘进来,要给我搓背。我说不用了老妈,我都这么大了,就让我自己来吧。老妈一拍我的背,让我放平了,一下一下轻而有力的搓了起来。
我的角质层薄,手上稍微用力一点,皮肤就会充血。我自己都掌握不住力度,经常搓的一片一片的红印,一沾水刺得生疼。可我的老妈却从来没把我搓疼过一次。
就为了这个给我搓澡的老妈,我也得把自己交代在一个踏实可靠的人手上,不能再让老妈为我操心了。
不能再云里雾里的梦游了。
樊荣说要来接我,我让他们先去,我随后就到。既然已经想通了决定了,那就得郑重其事,我希望能有一个令人惊艳的出场,不管成功与否。这是对我自己的一种负责。
站在衣柜前沉吟良久,最终选了一件灰粉色的直身裙外搭灰色的针织外套。年轻的时候走的是暗黑系,眼睛里除了黑白灰什么也看不进去,现在老也老了,反倒喜欢起带颜色的来了,尤其是粉色,不管什么粉都喜欢。要不是顾忌太鲜亮的穿不出去,我现在的衣柜可能就是一片粉色的海洋了。可能这就是所谓的扮嫩吧?
装扮好以后,又磨蹭了十几分钟,觉得时间差不多了,才动身下楼。
“能不能拍个照片发回来,让我看一眼?”老妈追在我身后说道。
“那要不你和我一起去吧。”我说,“正好可以给我壮胆。”
老妈不吱声了,她知道她是给我壮不了胆的,小时候不会,现在更不会。
老妈跟着我直到电梯门口。就像是在目送出征的战士。
电梯门合上了,我一松劲靠在电梯墙壁上。每次被老妈这样注视,我都感觉压力山大。那种孤注一掷的眼神,好像此一去不成功便只能是成仁了。
根据以往的经验,越是被老妈这样期待,就越有可能得到一个失望的结果。就像念书的时候每次考试一样。然后,在老妈微不可闻的叹息声中,我的自责和挫败感与日俱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