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秋天来得比往年早些,残荷尚未凋尽,霜已经降了下来。
玄冥踏入承香苑的时候,紫苏正在准备换季用的衣料香膏,麝香唇脂和镶金羽缎洋洋洒洒地铺了一地,一眼望去,宛若一条织锦的河流。玄冥望着紫苏轻笑:“如今雍帝宠妃锦贵人新丧,整个雍京垂白悬素,啧啧,紫苏你这些可是逾制的东西。”
闻言,织锦堆里的艳丽公子回过头来:“一个凡人的死与我有何干系?倒是玄冥你,跑到这里做什么?”说罢,随手一指不远处的孔雀织花软垫,“坐。”
玄冥身为大雍国师,地位尊崇,即便是雍帝昭和见了,也要尊称一声“国师大人”,普天之下天下胆敢直呼玄冥名字的,也只有眼前这名公子了。
玄冥倒也不以为忤,抬腿跨过地上的绫罗绸缎,直接落座。
朝紫苏晃了晃手上的东西:“前些日子,琅琊城新贡了几对金丝蟹,雍帝赐了神宫两对,这不,我给你带来了。”琅琊城的金丝蟹是全大雍最肥美鲜嫩的蟹,每年仲秋,都会贡入雍京。玄冥朝紫苏笑,狭长的丹凤眼中光华流转:“在神宫中独饮独酌索然无味,哪及得上来你这里品酒赏菊?”
说着,已将手中的蟹丢给了一旁侍立的辛夷。
辛夷单手在半空中一抓,稳稳接住用苇叶细心包裹的两对金丝蟹,面有愠色地望着玄冥——这个男人来承香苑的次数也不少了,每次到来,除了骗吃骗喝便是折腾出一堆麻烦事,这样的人实在是不受他的欢迎。
“别这样,辛夷。”玄冥不以为意地挥挥手,“我这次真的只是来品蟹。”
“真的只是来品蟹?”却是紫苏接了话,自满地绫罗中起身,“辛夷,去把蟹蒸了,备两壶酒。”黑衣侍从冷冷看玄冥一眼,恭敬地向紫苏行礼退下。紫苏这才望着玄冥微微一笑,“说吧,国师大人这次来找我,究竟有何贵干。”
“别叫我国师大人,听着生分。”
玄冥伸出一根手指朝紫苏晃了晃,“我这次可是救了你一命,紫苏。”
“此话怎讲?”紫苏的语气漫不经心,自顾自地卷起花厅中的茜草帘幔,伸手朝廊下虚挥衣袖。一片柔和的流光弥漫开来,只见满目的枫红渐渐隐去,各色金菊、墨菊、千瓣菊次第铺开,不多时,小小的花厅便被菊海包围。
“真是大手笔。”玄冥望着紫苏将枫红换作菊海,目光有一瞬的冷凝。
已修习了近千年幻术的他自问都做不到紫苏的程度,这样的菊海意味着多深厚的术法修为,玄冥比谁都清楚。——眼前的这名绝色公子,到底是什么来头?
然而顷刻,玄冥的神色便恢复如常,继续之前的话题:“锦贵人前些日子来你这里买过香吧,结果回宫后没多久便死了。我可是拦住了想来找你麻烦的雍帝,救了你。”
“不错,她来过。这么说,雍帝昭和怀疑我杀了锦贵人?”
“是不是你杀的并不重要。”玄冥轻笑,“御医说锦贵人死于‘沉梦’,沉梦之香乃是琅琊谢家的不传之秘,整个雍京,恐怕只有来自琅琊城的皇后谢珩拥有。琅琊谢家权倾大雍半壁江山,连皇族都忌惮三分——雍帝但凡有点脑子,都不会为了一个嫔妃去动皇后谢珩,得罪整个谢家。所以,这黑锅注定得你来背。”
“呵,你这哪是救了我,分明是救了雍帝。”紫苏淡淡道。承香苑虽隐没于市井深巷,但苑中一草一木皆为仙灵,一花一叶皆可夺人性命。以凡人之力妄图撼动承香苑,根本就是痴人说梦。
玄冥不以为意:“不管怎么说,我毕竟帮你省去了很多麻烦。可既然是我拦的雍帝,追查真相的责任便落在了我身上。紫苏,我想知道锦贵人是怎么中的毒。”
“玄冥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爱管闲事了?”紫苏侧头看他。
“谁叫我是大雍国师。”望了紫苏一眼,玄冥耸肩补充,“好吧,我总不能见雍帝派兵与你争斗起来。他们肯定不是你的对手……那时他再央我出马收拾残局,我便得与你大打一场,这可比现在来你这里煮酒品蟹麻烦多了。”
话说间,辛夷走进花厅,将煮好的金丝蟹连同酒具摆上来。
紫苏不知从何处取出一只小香匣,用指尖挑了一点幽蓝的粉末洒在酒中。粉末入酒即溶,不见半丝痕迹,唯有酒香愈发诱人。紫苏放回匣子:“这便是沉梦。这匣沉梦是锦贵人央我做的,我虽做好,却并未交给锦贵人。”
“你真会做沉梦?琅琊城不传之秘香?”玄冥神色古怪地望着紫苏。
紫苏笑了一下,没有回答玄冥的问题,自顾说道:“那一日,锦贵人盛装华服来见我,眼中却有赴死的神情。她央我为她做沉梦,可我答应过哥哥不伤人性命,岂能将沉梦交给她?”他将一盏碧玉酒杯推至玄冥面前,微微一笑,道:“你若要探寻真相,喝下这杯酒,便可看见来龙去脉。”
“这酒中加了沉梦,已是剧毒,你让我喝?”玄冥皱眉看着紫苏。
“沉梦本身并无毒性,加入酒中安眠效果极佳——它能让你梦见一生最美好最向往的一段时光,夜夜重复,沉沦其中。”紫苏说着,微微一笑,“传闻,琅琊谢家许多人位居高位,日夜劳心,都爱拿它安眠。”
“当真?”玄冥将信将疑。
“只是有一个禁忌。”紫苏见玄冥喝下杯中的酒,“服用沉梦之人三日之内不能品尝金丝蟹,两者混在一起便是剧毒。你知道中毒之人是怎么死的吗?忘却所有的事,陷入这一生最美的回忆,永远走不出那个梦境,而肉身则溃烂腐朽。”
玄冥的手指僵在白瓷菊花盘边,望着盘中肥美的蟹,恍然:“锦贵人死时,的确是在与雍帝品蟹。”低头思索片刻:“真是皇后谢珩赐她沉梦,故意害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