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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昭容雪地

皇后嫣然一笑道:“黄昭容近几日身子不适,需得在乐成殿好生休养,你们无事不得打扰。”

“谨遵皇后懿旨。”

密安与我关系亲密,我与她自是毗邻而坐。此刻,她在我耳畔悄悄出言问道:“妹妹,听闻昨日半夜,秦内侍自听月馆往椒房殿走了一趟,你可知情?”

“是啊。不过为了一桩小事罢了。姐姐,你亦知晓昨日我被人诬告,亏得最后真相大白。然则,亦显得这后宫有不正之风,需得皇后娘娘好生管理管理。”

“此言极是。”密安点头默认道:“昨日,明明是张顺成打碎了皇上的花瓶,这倒成了小事。那人偶可谓闹出了翻天覆地的动静,径直将你拉下水。”

“确实如此。”我自嘲一笑,“若非我的宣纸一张不差,只怕皇上亦保不了我。倒是姐姐——”我转向密安,歉疚道:“为了泽儿的事,倒叫二位姐姐难过了。”

“哪里的话!”密安拍拍我的手,温柔笑道:“若非皇上看重你,我、渘儿与钱姐姐亦不得晋升。这可多亏了你呀。”密安毫无忧虑道。

“可——”我吁出一口气,无奈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你们因我而晋封不假,但亦因我成为众矢之的。若是得宠便罢,有皇上护着;若是不得宠,如钱姐姐这般——”

密安顺着我的视线看向敛敏,只见她神色冷淡地用茶盖浮着茶水,丝毫无所动。

“我瞧着,钱姐姐竟是毫不在意皇上的恩宠。”密安凑近了头,悄声道,话语里头带上了几许担忧。

“谁说不是呢。”我忧虑道。

似是感受到了来自我与密安的关注,敛敏抬起头来,对我们二人嫣然一笑。

“好了,本宫乏了,你们退下吧。”此时,坐在正座上的皇后出言道,又多加了一句:“林贵仪留下。”

“是。”

纵然诧异特地留下我,众人亦不敢多言一句,只得一贯而出,唯有密安与敛敏眼神诧异地看了我一眼。

我报之一笑,示意她们安心。

“皇后娘娘。”待最后飘去一片绣有紫薇花的丝绸衣裙,所有人都离去,椒房殿内只余下我与皇后之时,久不见皇后出言,我只得硬着头皮应了一句。

“皇上昨日半夜忽地来了旨意,说日后你尽可随时随地来看本宫养子。”皇后的眼神盯住了我的眼眸,极为深刻,令人惶恐不安,如坠深渊,一步踏错便是万丈深渊。

眼见如此,我急忙起身跪倒在皇后面前,磕头道:“还请皇后娘娘谅解。那日,闻得贤妃所言,嫔妾心中实在好奇。昨日见了黄昭容,皇上亦言及月伦帝姬,嫔妾这才想起恭敬殿下,出言发问。皇上亦不曾隐瞒,亦无怪罪。若是恭敬殿下一事当真犯了皇上与娘娘的颜面,嫔妾甘愿受罚。”言毕,深深磕头,不敢抬起来。

过了良久,上头方传来一句笑语,“林贵仪多虑了。”

闻得皇后语气略带玩笑,我吃惊地抬头,只见皇后笑意盈盈道:“本宫不过白问一句,哪里来林贵仪的颜面之过。”顿了顿,皇后极为慈爱地抚摸着自己的腹部,目色难得温柔复问道:“你如何想着去探望本宫的养子?后宫众人皆不敢随意言及探视恭敬,如何你敢探视?”

“嫔妾昨夜实则闻得皇上所言恭敬殿下一事,联想起自身——娘娘若是去查,理当能查出嫔妾乃一介孤儿,为人收养——已然有同病相怜之感。嫔妾心底明白,娘娘其实心底亦极为疼爱恭敬殿下,只为后宫众人虎视眈眈,一个马虎不得便犯了错,是而不敢显露在外,只得将恭敬殿下安置在甘泉厅,限制外出。”缓了一口气,我脑海中思绪旋转如陀螺,口中一字一句地说清楚,唯恐落人把柄。

借碎片之事牵扯进人偶,揪住从听月馆的库房中偷出的宣纸,张顺成只得趟了这趟浑水。纵然张顺成未牵涉她人,亦将不复早先的盛宠,玉妃算是势单力薄。若张顺成拉人下水,首当其冲的便是我。若我们两个只存一个,于背地里的人亦是好处;若是两败俱伤,更是大快人心。

人偶一事,分明是皇后与于婕妤欲借张顺成之手夺我性命。而张顺成与玉妃同气相连,一旦少了张顺成,只怕她们亦想好了如何拉下长久以来骄横跋扈却为皇帝所纵然的玉妃。

无论如何,在外人看来,人偶一事皆与她们无关,可见她们心思缜密而周到,非寻常马虎可了事。

“难得妹妹慈心,不比张顺成之流,趋炎附势。妹妹既意欲去探望恭敬,此刻只怕已下了学,正是好时候。汐春,你带林贵仪去甘泉厅。”闻言,皇后愣了一下方破颜笑道。

“贵仪主子请。”侍立在皇后身旁的内御向我行了一礼,便往椒房殿门外走去。

“是。那嫔妾这便去了。”我对着皇后恭敬行了一礼,这才跟上汐春的脚步。

“贵仪主子,这便是甘泉厅了。皇后娘娘一早吩咐了,日后贵仪主子若要来,守卫绝不会阻拦。”穿过凤仪宫的花枝碧叶庭院后,汐春在一扇朱漆描金雕九螭祥云吉福大门前停下了脚步,对我行礼解释道:“若贵仪主子无事,奴婢先去伺候皇后娘娘了。”

“有劳汐春姑姑了。”为着她是皇后身边的人,我待她极为客气。

门口早早听了吩咐的守卫见我要进去,行礼道:“恭敬殿下此刻正在庭院内歇息。”

“好。”

言毕,我一脚迈入了甘泉厅的大门。下了石阶,远远便瞧见西侧一排琉璃瓦的朱漆殿宇。殿宇连接着北面的一条池塘,碧色平静似一面铜镜。池塘另一侧连接着一座小巧的亭子,构造极为简单,是寻常的六角尖,支柱却是朱漆之上描绘了金边祥龙图案,日光下极为闪耀黄灿。

东北方位的凉亭内,有一个男童趴在石桌上,身着七彩苏绣明黄五龙祥云纹云锦宽袖本缂丝短袍,乌黑的头发光润玉泽,戴着羊脂玉五龙冠。

我示意初灵、末灿悄声,自己轻手轻脚地走了过去,宽大的鲛绡衣袖在他面前轻轻一挥,似蝴蝶的翅膀,带去一阵微风,尽是我秀发的玫瑰香气。

男童一下子转过头来,大叫一声,“谁?”

这时,我才发现恭敬是一个肤色白皙,眉目俊秀的男儿,与皇帝足有七八分像。

“你是何人?”恭敬颇为好奇地盯着我看,上下仔细打量,目光竟似利刃一般,令人心生毛刺。

“我是楚德宫听月馆的林贵仪。”我温然解释道:“皇上担忧殿下孤单,是而下旨允许我可以随时来探望殿下。”说着,我示意初灵、末灿将我黎明时分做好的玫瑰酥自食盒内取出来,摆在恭敬殿下面前。

“父皇为什么要你来看望我?”瞥了一眼石桌上的玫瑰酥,恭敬满是警惕地看着我。

“皇后娘娘母仪天下,执掌后宫,待殿下方面自然有所疏忽。皇上明白殿下亦有为难之处,是而吩咐了我来照看殿下。”我温和解释道,笑容如面春风。

恭敬的眼神依旧充满了不信任,他冷冷道,语气似冬日的寒冰,“不劳你费心了,我不觉得孤单。”言毕,恭敬殿下转身,背对着我,遥望远方的辽阔天际,说道:“你可以走了。”

我却是静默不语,站在原地不动,只示意初灵、末灿安静离去。

片刻后,恭敬转过身来,一看到我,唬然下了一跳,诧异地脱口而出道:“你怎么还没走?”

“我赠与殿下的点心殿下尚未入口,如何交得了差。”我嫣然一笑,将摆了玫瑰酥的七彩寿桃春柳三星报喜青花瓷珐琅碟递过去,“殿下不若先尝一块,说出问题来,明日我方可做出殿下爱吃的糕点。”

恭敬面色淡淡,手上动作却如迅雷,直接将玫瑰酥打翻在地,连青花瓷珐琅碟亦摔个粉碎。

我沮丧地叹了一口气,垂头站立片刻,无奈地走下凉亭的石阶。在跨出甘泉厅大门的一刹那,我回头瞥了一眼恭敬,正撞上他看我的眼神。惊讶之下,我对他微微一笑。但恭敬随即微微红了脸,转身以背相对,眺望远方天际,我只觉他的身影格外寂寥。

本打算向皇后告退,岂料皇后忽然胎动,身子不适,不能见客,只得知会了凤仪宫的宫人便罢。

走在御花园中,面前的合欢纷飞如雨,自头顶的树枝上翩翩落下,朦胧如雾;石榴花通红一片在前方遥遥燃烧,似一颗极为浓郁的红宝石;山茶花品种繁多,白绫、百合宝珠、玉鳞、八宝、花蝴蝶、玫瑰紫、牡丹点雪、墨葵、洒金、西施晚装、小桃红、十样锦、红七星、白七星,花团锦簇如雨后彩虹,霁色郁浓,胭脂固然娇红如朱砂,玉蕊檀心梅亦是红如赤云,依旧不及山茶花鲜妍柔情,日色千媚下显得流泛光彩。

回去的路上,末灿嘀咕道:“主子,恭敬殿下当真傲慢,难怪无人肯来探望他。”

“他不过孤单惯了,一下子来一个人关心他,他自然觉得别扭。”我淡淡解释道。

“这么说来,唯有皇后一人见过恭敬殿下?”末灿惊讶地问道。

“不,闻得奴婢打听来的消息,还有一人时时探望恭敬殿下。”思来想去,初灵肯定道。

“何人?”我微微诧异着,却若隐若现地浮现出那一位来。

“皇长女月伦帝姬的生母——黄昭容。”

“黄昭容?”我只略带诧异地问道:“她怎会与恭敬殿下有所往来?皇后平日里尚且无多关心,怎会容许她探望?”

“正是因为月伦帝姬的缘故,黄昭容待恭敬殿下极为亲近。而恭敬殿下亦如黄昭容一般,乐得亲近黄昭容。”

“可惜黄昭容现下病了,也不晓得恭敬殿下是否晓得此消息。”我忽地一想,对初灵说道:“咱们去探望探望黄昭容吧。”

“可,皇后方才便下令无事不得惊扰黄昭容。”末灿遗憾道。

“还是去试试吧。”

说着,我领着她们往寿和宫走去。

寿和宫位于润池宫北侧,沁心湖东北角,三面环水,只留有一条路通往正殿。穿过雪白的仪门,闯入眼中的是粉紫、云蓝、霞绿、娇红、鹅黄的荷花,度白石而行,绕着水池,其余两处侧殿居所遥遥矗立,此刻皆无人居住。我径直右转,上了唯一一条供人通行的松菊犹存白石栏杆桥,如深闺少女的凝脂一般,羊脂堆雪,日光下显得白洁闪耀。

满是江南韵味的精致白石小桥下是自红莲沁心湖引入的沁心湖水,池水澄澈而泛着凌凌波光,斜斜穿过宫殿。

白石桥末是花梨木搭建的回廊,分列两边,对着小池悬着月牙白缀碧玉碎珠罩纱,微风吹起便朦胧如云雾缭绕的海上蓬莱仙岛,令人如坠瑶台仙境,忘而欣然。

回廊正中央是寿和宫主位所居的乐成殿,与其他两所侧殿完全隔离,只一条十二曲的栏杆桥可出入。

青松大门上镂雕群芳祝寿,喜庆祥瑞。大门左右各挂着一颗镂空雕蟠螭的小枝分歧银杏花熏香球,银白的蟠螭苍劲而雄健,大有登空凌云之势,香球内时刻漫出一层层的烟雾,兼之碧玉碎珠罩纱,只觉袅娜的轻纱愈加朦胧,缥缈虚空,兼之恬淡的雪梨香,更令人如坠云端。

“不知这位主子是——”戍守在乐成殿门口的守卫一见我便问,语气中满是警惕。

末灿上前一步解释道:“这是楚德宫听月馆的林贵仪,特地来探望黄昭容。”

“啊,原来是贵仪主子,快请进。娘娘一早吩咐了,若是您来了,通报一声便可入内。”守卫极为客气地请我们入内。

“哦?”诧异之下,我一步迈进,正面迎来一张广寒木樱草色白玉雕杏花画屏,虽不及富丽堂皇,却亦是不凡的清新脱俗。

画屏左侧的乌檀木五子闹弥勒落地罩散发着淡淡的木香,与回廊的雪梨香融合后有一种奇特的功效,叫人舒心欢跃。

落地罩上挂着天青色暗织榴花带子连珠帐,暗得人万斤重心。

帐后立着一把清润翠竹正座,下排两边一溜儿对称的六张珊瑚圆椅,便是正座了。

画屏右侧是一座吉祥如意九阳开泰水晶碧纱橱,精美华丽,流光霞彩。碧纱橱后是暖阁,亦可作书房用,里头摆了一张可供人稍作歇息的雕杏花细木玉湘妃榻,一张楠木雕杏花嵌喜报三元图案的云纹书案,几张梨木雕杏花图案的坐垫椅并贴墙的朱漆雕梧桐书架。

画屏后是用花梨木雕春日杏柳边框镶云色水晶隔断的正次两间,既晶莹流丽,又不繁复。

正间挨着书房,高低不平的精致杏花夜莺软木大案零星地托着青玉瓮中的时令花卉、鲜果,溢出的香气软糯清甜地飘舞到书房,亦可供人食用。余下的雕春柳木榻小巧精致。雕杏花天影小凳中心是一张黄杨木雕深碧色杏花圆桌,犹如一朵开在太液绿水池的芍药花,凌波招展,但少了几丝撩人心魄的妖娆妩媚,清波微荡中多了几分端庄沉裕。

次间便是寝殿,悬在空中的烟霞色帘帐底是榉木雕花如意架床上的深红色彩线杏花云丝锦纱被并一只玉色绣杏花高枝纹夹纱枕,仿若一幅中秋之时,于百花丛中赏月的韵画,令人不由得赞叹。

床头的鹤鹭延年雪漆衣架时刻挂着织金染紫、赤金银丝的锦衣宫装、曳地凤尾长裙。

帐外是雕桑葚纹乌木梳妆台,明光灿烂地摆着无数镶金嵌玉的首饰。

黄昭容此刻正极为舒适地躺在床上,瞧见我来了,便放下手中的苏绣百鸟鸣鸾绣棚,起身,对我笑道:“贵仪妹妹来了,快请坐。”

我轻盈坐在正间的雕杏花天影小凳上,对着黄昭容。

“昭容娘娘的气色看来好了许多。”我仔细瞧着黄昭容的模样,颇为康健,然言行举止中透露出虚弱之感。

“哪里的话。不过药炉子不停地熬罢了。”黄昭容轻轻笑了一声,道:“妹妹的气色可比昨日好了许多。”

我心下明白她此刻所言不过人偶一事,心内一冷,“不过侥幸罢了。”我哀叹了一声,无奈道,捏着茶盖浮起了宁红茶粉红色的茶面。

宁红茶属红茶,茶叶条索紧结秀丽,金毫显露,锋苗挺拔,色泽乌润,香味持久,叶底红亮,滋味浓醇,与祁门茶同属红茶,有暖胃之功效。

“只怕旁人尚且无如此的侥幸。”黄昭容深深看了我一眼方端起茶盏。

“确实如此。”我喟然一叹道:“难得上天保佑。”我话头一转:“娘娘当日当真吓坏嫔妾了。”

黄昭容瞥了我一眼,淡淡解释道:“本宫不过忽然觉得身子不适。不知怎的,近段时日以来,本宫时时感到疲乏、不思饮食。”

“娘娘可找御医来瞧过了?”我关切地问道。

“瞧过了,还是皇后身边的汐春亲自领着御医前来。”黄昭容点头道。

“哦?”我迟疑起来,复问道:“当真是皇后身边的汐春姑姑?”

“不错。”黄昭容看我的眼睛微带不解。

我继而问道:“当日可有人亲眼瞧见?”

狐疑不已地瞧了我一眼,“此事说来也巧,汐春领着御医来的时候,何淑容恰巧在我这儿闲话。”

“那皇后娘娘可真是关心娘娘。”我不轻不重地说了一句,啜饮了一口。

黄昭容闻言,面上淡淡的,浮着茶面,闲闲问道:“妹妹今日如何来了寿和宫?”

“昨日见娘娘身子虚弱,实在担忧。更何况,娘娘亦言及多走动方是姐妹之间的情谊。”

“不过——”啜饮了一口宁红茶,我话头一转,问道“不知娘娘为何吩咐殿门口的守卫于嫔妾无需阻拦?”

“林贵仪深受皇恩,昨日之事不过为着皇上心中看重妹妹。”黄昭容对我微微一笑:“加之林贵仪妹妹着实讨人喜欢,本宫便多留了心。那位张顺成可就没有妹妹的大度和沉稳。”

“谢娘娘夸赞。”我谦虚受礼,亦听出了黄昭容的画外音——我长得很像她所熟悉的一个人。

眼见了黄昭容虚弱无力地揉着额头,我起身告辞:“贵妃娘娘,嫔妾先告辞了,待日后娘娘好了再来探视娘娘。”

“好。”

翌日,仍旧是巳时三刻,我复带了玫瑰酥去甘泉厅探望恭敬。然而才一下台阶,目光轻飘入凉亭,却是无人。

待我往里凑近几步,透过桃花窗纸,目光越过六合同春朱漆描金窗棂,眼见里头有一位正在端坐的小小身影,正直正派,执笔挥墨,极为专心。

我轻轻喊了一句:“恭敬殿下。”

“谁啊?”里头传来一句问话,紧接着便是前头的木门被推开,恭敬四处张望着走了出来。

看到是我,恭敬神色不善地质问道,皱起了眉头:“又是你,你来做什么?”

“昨日殿下尚未品尝我的玫瑰酥,今日我特来赠送。”说着,我的目光瞥了身旁的初灵手中的朱漆描金硬木锦盒。

恭敬极为怀疑地皱着眉头,头一撇道:“我不会吃的。”

“殿下,好歹尝一口,就当我是你的好朋友,可以么?”我温和说道。

“我不喜欢你。”恭敬冷冷地盯着我看了片刻,如此道出,言毕便跑进了屋,关上了木门。

我在门外朗声道:“殿下,我着实向关心你。不为别的,我的生身父母自我幼时便双双去世,是我的养父母将我抚养长大。我着实不过想多关心你而已。不妨与你坦言,推己及人,我小时候总盼着我能见到亲人。我的养父母纵然待我极好,关怀有加,但终究不如我的亲生父母。殿下,我既已入了奥昭城,这辈子都无法出宫,有你在身边亦是一重保障。皇后娘娘的心思早已明了,但皇上却是极为关心殿下你。不然,皇上亦不会将你交由中宫抚养。然则遗憾了皇后不解皇上用心。我虽身为妃嫔,明白皇上的心思固然难得,但要固宠,确非易事。”

里头传来冷冷的一句话,“所以,你是为了自己固宠才来关心我的?”语气极为生硬。

“一开始,我是这样打算的。然则,皇上是我的夫君,为了自己的夫君,一个女人无论何事皆可作为。我实在是想弥补皇上对殿下的歉疚。殿下生母生产之时难产,兼之无法追谥,只得草草了事。皇上心底亦为此感到歉疚,是而将殿下交由中宫抚养,亦是为了中宫着想。眼下中宫身怀六甲,一旦诞下皇子,只怕殿下来日更难过了。若是一个眼错,恐怕殿下便会中招。我此番前来不过为了关心殿下,安抚皇上之心。”言止于此,我已然哽咽起来。

顿了顿,眼见四周悄无声息,我期待地复问道:“殿下,你可还在?”

便在我失望地转过身后,门开了,恭敬走了出来,对我生硬道:“你跟我来。”

“殿下——”说着,固然诧异,我亦欢喜地跟上恭敬的步伐,往凉亭走去,两人在石凳上坐下来。末灿、初灵一一摆出我准备的糕点。

“殿下,你可要品尝一下我的玫瑰酥?”我笑着对恭敬说道。

“好啊。”恭敬不自在地应和道,垂首的面色微微泛红,双腿不住地前后摇摆,双手支撑在身后。

末灿、初灵放下食盒,端出一碟玫瑰酥,色泽鲜艳光润,极为可口。

恭敬取了一块,斯文地轻轻咬了一口,待咽下肚方对我不自然道,面色微微绯红,“你的手艺真好。”

“那我明日再做玫瑰酥送来可好?”我想了想,改口道:“还是换个新花样吧,免得殿下吃絮了,腻味。”

“没关系,我不在意饮食。”顿了顿,恭敬似下了决心似的,小心警惕地出声问道,目色极为怀疑:“你方才所言皆为事实?”

我不解地问道:“殿下所指何话?”

不自然地抿了抿嘴巴,恭敬说道:“便是父皇将我交由母后抚养那句。”

“不错,皇上着实对殿下关怀至际。”我坦然承认道。

恭敬的眼眸红了起来,却又忽地抬头问道,眼眸亮晶晶的,“那为何父皇一年到头从不来探视我?”

“殿下身份特殊,若是日日来探视,只怕有心人会借此下手,不利于殿下的安危。”

低头沉思片刻,恭敬与我闲聊起皇帝的日常喜好。

“如此说来,父皇喜欢诗经了?”恭敬眨着眼睛问道。

“确实如此。”

······

一连几日,我变着法儿做出一些小孩子喜爱的膳食来,带去甘泉厅。

恭敬不想我如此热忱,眼中几乎含泪,几日下来,见了我便是甜甜一声:林母妃。

“林母妃,你看。”恭敬殿下嘴里嚼着一块、手上捏着一块,嘴角更是糕点的碎末。

此刻,他将手里的糕点捏成粉末,撒入椒房殿的庭院,笑脸盈盈之中引来飞鸟阵阵,丝毫不惧人,似是极为熟悉恭敬。

“殿下,你看你,嘴角亦沾上了糕点,还管鸟儿呢。”我含笑蹲下身,掏出手帕,轻轻替他擦去。

他的脸一红,微微垂首,捻着袖口,朝四周飘离着眼神,嘀嘀咕咕地轻声道,语中尽是落寞与丝丝感动,“母后从来不曾这般为我擦过嘴角。”

我手中举动一滞,面上却是若无其事,待擦拭完毕,交与末灿,方柔声说道:“皇后乃一国之母,自然无需亲自做这些小事。”

“那,为什么林母妃可做这些事?”恭敬眨着眼睛,困惑问道。

他的眼睛水润墨黑,极富有光泽。然则站得近了,我却能看出些微的深紫琥珀色,碧黯青紫,极为动人。

我从未见皇帝有如斯眸色,想来便是恭敬的生母——曲泽的眼睛传到了他身上。会是如何的一位女子,竟有这般动人的眼眸,怪乎叫人情根深种。

我不知该如何解答他的疑惑,又不敢将实情相告,略一沉思,面上笑道:“林母妃特别喜欢殿下。”

我嫣然一笑,他的脸瞬间红了,忽闪忽闪地眨着眼睛,眼中泛出喜色,口中正经道:“那我可唤林母妃姐姐么?”

“自然可以,不过,若是唤我泽姐姐,不若更好。”我怡然笑着,摸了摸他的头:“泽姐姐听着像是外人的称呼。在家里,我妹妹除却我的小字,便是唤我泽姐姐抑或泽儿姐姐,听着亲切些。”

恭敬殿下甜甜地笑了,面色朱润,极为粉嫩:“泽姐姐可唤我沐儿,贵妃娘娘便是这般唤我的。”

我笑道:“月伦帝姬是沐儿的妹妹,理当多走动才是。”

闻得我称呼他‘沐儿’,他似是非常欢喜,面上笑得更欢了。

“可昭容娘娘已经好几日未来看我了。”待到提及黄昭容,他的面上有几分落寞,盯着鞋尖,闷闷道:“贵妃娘娘不会是讨厌我了吧。”

“怎会,黄昭容是病了方退了中宫请安之礼。”我温婉解释道。

“什么?昭容娘娘病了。”他瞪大了眼睛,一脸担忧地揪住了我的衣袖,目色含着忧心,“那我可不可去看看她?这宫里除了泽姐姐,便只有贵妃娘娘和淑清关心我了。”

“这——”我面有难色,只得千方百计哄劝道:“沐儿要是去了,皇后娘娘定会安排诸多宫人随侍。到时候,只会搅得贵妃娘娘不得安生。沐儿向来与贵妃娘娘亲厚,自然明白贵妃娘娘喜欢清静。”

“这倒是。”他点点头,依旧盯着鞋尖,闷闷说出一句话来,“母后纵然日日吩咐宫人把我照顾好,从不曾抱我,也不喜欢我到她跟前去。每次我一出现,她的面色便不好看。贵妃娘娘每次来看我也不敢送东西给我,说是为了我好。泽姐姐是最关心我的人,我日后定会好好报答泽姐姐的恩情。说到最后,他的面色已然绯红一片,俊秀似娇羞少女。

“贵妃娘娘从来没送过沐儿东西么?”我虽有一丝诧异,面色却不改,又拿了一块糕点,学着沐儿的样子,撒到庭院中,引来无数麻雀、黄鹂,继而疑惑问道:“贵妃娘娘仿佛来凤仪宫时,次次带了不少的精致小东西,件件皆是月伦帝姬喜爱的,沐儿没见过么?”

“母后安排照顾我的人每次都要检查一番才给我,泽姐姐今日的糕点亦是他们检查了才到我手上。尤其是那个施颜,总是嘀嘀咕咕地提醒我母后的吩咐,真是烦腻味了。”沐儿的语中含了丝丝的不满,径直瞥向远处侍立的青衣宫人,鼓着腮帮子:“淑清每次来瞧我自是高兴的,可不一会儿便会对着我身后的人说烦、烦。有一次,我听贵妃娘娘身边的蕊儿姑姑对茗儿姑姑说我就像牢笼里的鸟儿,监牢里的犯人。”

“泽姐姐——”我深思恍惚间,沐儿牵了我的手,我急忙收了神,对他微笑,“你以后还会不会常常来看我?”沐儿的眼中含了丝丝期待与恳求。

“自然会。好了,时辰不早了,太傅已经在大门口等着了。”说着,我的眼睛飘向甘泉厅的大门口,只见那里站着一位白发飘飘的太傅。

“嗯。那泽姐姐,你日后定要常来看我。”

“好,一定。”含笑言毕,我领着末灿出了甘泉厅,往御花园走去。四周美景如斯,花红柳绿宴浮桥,便是嫣嫩多姿,秋日的美景尽数化在卷轴上,铺展开来。

“主子,才几天的功夫,恭敬殿下便这般喜欢您,主子当真足智多谋。”

末灿在一旁喜滋滋,却又忽然疑惑起来,问道:“不过,皇上几乎从不曾探望恭敬殿下,皇后亦不曾多加关照。主子,您如何断定皇上心中看重恭敬殿下。”

我闲闲解释道:“那夜,皇上对我说的话,话里话外的意思尽是对沐儿的关心。可见皇上真心爱慕曲泽,爱屋及乌之下亦极为看重沐儿。然则碍于曲泽的身份,若是关心太过,只怕会给沐儿带来麻烦。”

初灵疑惑道:“主子可在为自己的将来做打算?”

我瞧了初灵一眼,道:“自然不是。我是一个孤儿,自小尝尽了人情冷暖,现下当真世态炎凉。”

初灵欲言又止,最终没有问出口。

不知不觉间,我竟走到了寿和宫的仪门前,便入内探望了黄昭容。只见黄昭容此刻的气色极为红润,可见是大病初愈。

一入寿和宫正间内,黄杨木雕深碧色杏花圆桌旁,黄昭容已然从杏花天影小凳上笑着起身迎接。

“参见昭容娘娘。”我行礼如仪道。

“林贵仪妹妹何须客气。”黄昭容拉着我在雕杏花天影小凳上坐下,吩咐道:“蕊儿,吩咐柏展做两份绿豆桂花糕来。”

“是。”蕊儿应和着,便退出了乐成殿。

我瞧着黄昭容,笑道:“娘娘的气色真是红润,可见是大好了。真是可喜可贺。”

“哪里的话。”黄昭容轻轻一笑道:“不过是在床上躺久了,药喝得足够多罢了。为着我的病,哪儿也不能去。皇后吩咐了汐春来了几趟,次次带来补品。”

“除了皇后的补品,只怕外头的事想来亦入了乐成殿。”我玩笑着说道。黄昭容盈然一笑道:“不错。听闻妹妹近几日见过恭敬殿下,不知是否属实?”

“我的确去看过沐儿了。”我坦然承认。

“‘沐儿’?”黄昭容重复了一句,恍然笑起来,似春雨绵绵,柔和动人,“看来妹妹与沐儿关系甚好,相处融洽。”

“是啊。我曾听沐儿说起过几次,昭容娘娘仿佛亦极为关心沐儿。”

“那是本宫与沐儿之间有缘。”黄昭容叙叙道:“本宫初次遇见沐儿,是在去岁的寒冬腊月,正巧凤仪宫的宫人因着新岁松懈,看守不当心,沐儿便如斯跑了出来,实在顽皮。”黄昭容嘴角扬起一抹淡笑,“妹妹你前番遇见沐儿之时,可察觉他心思成熟,与大人无异?”

“沐儿确实心思成熟,甚至连嫔妾亦是自愧不如。”我毫不介意地夸赞沐儿,却亦是实话实说——沐儿确实优秀。

“彼时,他正一个人在雪天堆雪人。玩的不亦乐乎。”黄昭容回忆往事,嘴角一抹温馨的笑意:“那是御花园的玉蕊檀心梅林,本宫贪恋红梅彤云的美景,便拉了蕊儿、茗儿一道去赏美景。彼时,本宫已有孕四月,她们两个皆劝我待在寿和宫好生保养。彼时,本宫亦是孩子天性——”言及于此,黄昭容侧头对我浅浅一笑:“妹妹可别笑话。”

“哪里,娘娘赤子之心。”我亦温和道。

“待本宫到了那儿,妹妹你亦晓得,那里临近净心宫——”说着,黄昭容瞧了我一眼。

我笑着点点头:“此言极是,可不便挨着净心宫么。”

“那时候已然有一个雪人小小地站在那儿,本宫一瞧见便笑了。”黄昭容对我轻轻笑了笑,端起黄杨木雕深碧色杏花圆桌上的碧叶缠枝青花瓷茶盏,慢悠悠啜饮了一口宁红茶。

“可是茗儿或蕊儿姑姑吩咐内侍特意提前堆的?”我淡淡笑着猜测道,亦啜饮了一口宁红茶。

“本宫彼时亦是这般问道,谁料她们二人面上亦懵然无知。”黄昭容笑意盈盈:“本宫刚往前走了几步,突然冒出个小男孩来,身着明黄色皇子服制,极为显眼。一瞧见本宫,他亦吓着了,手里的梅枝全掉了下来。茗儿与蕊儿瞧见了,轻声斥责了几句。”黄昭容极为好笑一般,以手帕掩面,只露出一双美眸,极为和善。

“娘娘彼时可亦吓着了?”我颇有兴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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