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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黑猫膏肓

“太子乃是储君,立不立取决于皇上,属朝堂之事。古训有云:后宫不得干政。更何况纵观本朝历代,太子向来立贤,本宫生的即便是个男胎,亦不一定会被立为太子。宫里人多眼杂,叫人听见了还以为皇上早便决定好了。一旦被扣上假传圣旨的罪名,到时候连本宫亦保不了你。”

话虽如此,皇后语气却如春日暖玉,碧波和煦,面上笑意盈盈,眼神中更带有几丝得意,便连眼角亦有了明辉漆亮如东宫金砖的自豪,玉凤口中衔的金碎珠亦在晃动着,在耳廓闪出一道如龙泉太阿般锋利的烁目金光,衬得自豪愈加轻狂。

沿秋唯唯,嘴角仍旧带着止不住的笑意,衬得眉梢愈加飞扬。

皇后左手手肘压着苏绣夹纱软枕,含着笑意放眼望去,只见窗外光耀夺目下,犹如一块点缀着金色米珠的羊脂白玉佩,光华辉灿,正是方才游玩的白鹤羽园。

“不过,林妹妹,你说本宫这一胎生下的若是位皇子,又有嫡子的身份,皇上会不会即刻——”

说着,皇后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接了汐春捧上的茶盏,掀开后只见嫩绿的茶叶在氤氲热气中舒展开来,如一片片才出芽的嫩绿柳叶,柔绵娇软,连人的心亦被熏得愈加舒心开朗了。

汐春神色淡淡地在一旁揉着那双云锦白袜,力道适中,熟练得很。

我不慌不忙地啜饮一口茉莉香片,放下茶盏,方出言道:“娘娘有孕以来,安胎补品流水地赏赐下来不说,皇上更为此大赦天下,修建了这云悦亭供娘娘玩乐,还特意命御医跟随照料,可见皇上极为重视娘娘这一胎。因此,只要是皇子,定然受宠。不过,依娘娘的恩宠,即使诞下的是位帝姬,皇上亦爱如珍宝。但未必会是东宫的不二人选。”

言毕,我又深深看了皇后一眼。皇后手中的茶盏微微轻晃,碧润的茶水险些撒出。

“怎会!”

沿秋惊讶地叫起来,皇后立马横了一眼,示意我继续说。

“朝中大臣上谏立储君,历来只有立长、立贤与立嫡三种。而娘娘此胎即便是位皇子,亦位列第二,如若不好生请剥削鸿儒教导着,便只剩下嫡子的名号。”

言尽于此,我不禁担忧起沐儿的将来。但在这后宫呆久了,面上自会终日以笑相对——哪怕心底再如何担忧,面上亦是恬淡春光。

“难道皇上对于嫡子——”皇后微微皱起眉头,凝视着青瓷茶盖上的牡丹花,一片片杂红,似血迹一般,红得人心生不悦。

“皇上对于血统高贵的嫡子固然看重,但纵观历代,即便当今圣上,亦为庶出却才德兼备的皇子。”

默然了许久,沿秋对皇后认真道,一脸正经,唯有眉梢带了些微的高傲,“那娘娘可一定要多吃鱼啊!”

我“噗嗤”一声,禁不住地笑了,皇后亦如此。

“看来除了多吃鱼,你的脑子里装不下任何东西了。”皇后对沿秋笑道,更显得唇不点而红,素齿瓠犀。

我亦笑道:“沿秋姑娘日日将娘娘并皇子放在心上,娘娘怎可如此打趣。”

沿秋涨红了脸,贝齿羞涩地微咬下唇,面颊鲜红的血液几乎可滴出来,大片大片流下,洇透地面,带着一种凄美的娇软。

歇息片刻,出了亭子,我们一行人自另一条相反的小道而返。

皇后的正红苏绣牡丹云锦鞋刚一踩上踏实的白色石子路,假山后便跳出一只遍体漆黑的黑猫,面目凶恶,利爪尖锐,碧绿的眼睛正幽幽地盯着皇后。

跟随在皇后身旁的一个小内御不自觉地尖叫了一声,手中捧着的金线绣七色凤凰祥云锦帕零乱散落在地,连带着几个小内侍亦跌倒在地,乱成一团。

我猛然一见黑猫,瞬间躲开,大吃一惊,瞪大了眼睛,吸了一口气,冷冷的,无一丝热气,仿佛胸腔亦被寒冬腊月冰封起来,沉沉压下,几乎喘不过气来。

皇后已然因惊吓昏倒,身子后倾,我与汐春赶紧扶住皇后。

而那黑猫一见有机可乘,便撕裂地尖叫一声,在宫人心惊胆颤之余,迅疾上前伸出利爪,上面的指甲如鹰嘴般,格外得锋利坚硬,直伸向皇后的腹部。

纵然沿秋与汐春各伸出一只手挡在前头,依旧被这机灵的黑猫钻了缝隙,愣是将护在腹部上的手臂并明黄色宫装划出道道裂痕,愣是赶不走。

不远处的羽林卫闻声,立时赶来,上前将正在皇后身上发泄无端怒气的黑猫抓了起来。

然而为时已晚,皇后下身的裙摆渐渐被血液染成一个小红点,继而向四周扩散开来,只叫人慌乱不堪。

沿秋与汐春的小脸被吓得雪白,顾不得自己一条手臂亦血淋淋,急忙与我一同扶住往后倒的皇后,血液亦抹在了凤袍的袖子上,艳红的如一块红盖头被撕成了碎片,令人哀痛。

余光中,闪过一道蓝色光芒,我并未在意,只留心皇后此胎能否保住。

沿秋急得直吩咐那些被吓得瘫痪在地上内侍,“还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将娘娘抬回宫去,娘娘要是有个好歹,你们个个吃不了兜着走。”

汐春则是缓了气,冷着脸对羽林卫吩咐道:“把这只黑猫带去给李御医好好瞧瞧,瞧完了便找个地方处理掉。”

“遵,是。”身着熊罴补子绣纹赤褐色袍的羽林卫利落地答应道,但眼角眉梢满是掩饰不了的惶恐不安,头上的褐羽亦在微微颤抖着,软弱得像焉了的茄子。

我又吩咐初灵赶紧将此事告知皇帝。

待到皇帝匆匆赶来之时,皇后正在生产,难耐而又饱含痛苦的些微呻吟断断续续自寝殿内传出。

珠帘后是暖阁,一掀开便是一架碧绿凿玫瑰乌梨木双面画屏,碧玉为蕊,细腻纤毫,纹理精细,莲瓣仿若真品,极难辨认。

画屏后方是寝殿,摆着一张花开富贵并蒂玫瑰凤凰祥云纹团刻紫檀木大圆桌,周围四端安着四把精雕细刻的镂玫瑰花鸳鸯祥云纹酸梨枝填漆小几。

但寝殿中最显眼的却是绣满多子石榴葡萄的淡紫色云雾鲛绡轻纱帐,逶迤在地的鲛绡轻纱一层层叠起来,显出浓浓的神秘缥缈,如同坠入虚无幻境,如梦如幻。

帐后是和合二仙捧蝠大叶紫檀木床,刻满了活灵活现的顽皮百子。

花梨木雕交颈鸳鸯梳妆台在一旁,花梨木雕八宝如意云纹妆奁盒闭着,里头摆满了金钗、玉簪、珠花等首饰,金玉珠翠。

床台一侧矗立着一架红漆雕鱼跃龙门黄杨木衣架,上面挂着正式场合穿的凤袍、凤服,格外地流丽华重。

另一侧是黄杨木雕牡丹花三十六片长格衣柜,打开便是琳琅满目的织金烫银,嵌珠穿玉。

因着事发突然,刚下朝的皇帝只简单换了便装,头戴海水玉紫金飞龙冠,纵然略带疲倦,但仍旧丰神朗朗,修身玉立,白玉面目极是俊逸大方,鼻目深邃,漆黑如墨的眼睛仿佛无尽的黑夜,一望便会深陷其中,令人无法自拔。

身着一件明黄色九金龙明缂丝七彩祥云缎袍,袍襟下用金银线细细地绣满江山水波纹,寓意江山永驻,绵延不绝。

腰间系着明黄织锦白玉扣带,显出天家金玉富贵。带上垂下一条刻九龙盘绕的镶赤金九龙深朱色黄玉纹绦,模样虽小,却亦富丽精巧。

龙靴上金线七彩绣九龙祥云纹图案,张牙舞爪,尽显君王威严。

碧绿凿玫瑰乌梨木双面画屏后,描龙赤凤祥云纹贵妃榻上,九条赤金飞龙交错腾空,大有凌云之势,九只朱砂描赤凤衔正红牡丹破云,出尽灼人尊贵。

此刻,在我一番解释后,听闻黑猫一事的皇帝甚是担忧地在榻前望着画屏不停地来回走动,满脸得焦躁不安。

耳边满是隔着彩绣玫瑰茜红连珠缣丝帐亦依旧清晰的呻吟,连画屏深深的乌色落在眼里亦如伏暑日自砖地沉浮而上的热气,直热得人心窝里亦烦燥不宁。

“皇上,您还是坐下歇一会子吧。”我如斯劝道,上前来搀扶了皇帝的手:“皇后娘娘只怕一时半刻——”

我的话尚未言毕,皇帝便坐在贵妃榻上,一手拉着我坐在旁边:“唉,朕当真担心皇后。”

“皇上——”我依依望着皇帝,双手小巧地覆盖在他手背上,劝道:“皇后娘娘吉人自有天相,定不会有事的。”

皇帝看向我的目色中含了担忧、意外,极为复杂。

我心下只道:皇帝定是因未能吩咐羽林卫贴身照料皇后是而有此心结。

眼睁睁看着内御将一盆盆热水端进,一盆盆血水端出,足足过了一个时辰,贵妃榻旁的牡丹柏木小几上被换了多次热茶盏,皇后才诞下皇嗣。

“恭喜皇上,贺喜皇上,皇后娘娘已经顺利产下皇子了。”一位疾步出来禀告的内御身着青色内御服,未脱稚气的面上满是喜色。

此时,正在焦急踱步的皇帝停下了步履,直看向连珠帐,目光中满是灿烂欢欣,惊喜地扬起了嘴角,深邃的眼中熠熠生辉。

我亦满心欢喜,亦有些微的落寞:皇后已然有了嫡子,下一步便是东宫之位了。我眼下得宠,皇后自会暗示我在皇帝耳畔吹一阵风,将‘嫡子’二字改为‘太子’。然,皇帝心思深沉,一旦龙颜大怒,只怕我亦会受冷落,如何在皇后与皇帝之间周旋?联想于此,我心下为自己的来日担忧。

刚要越过画屏,里头已然小步走出一脸难色、低着头的汐春,怀里抱着皇后早先亲手绣上喜上眉梢吉祥图案的金黄色柔纱云锦襁褓。

我赶忙凑上去,却在瞧见的一刹那,瞬间僵了面容。

“快,让朕看看,是朕嫡子。”皇帝随后跟上,亦欢喜得朗声笑了出来。

然接过一瞧,嘴角便凝住了笑意:皇后产下一个死胎。

我瞧得出他眼中的璀璨欢喜瞬间变为怒火,在胸中熊熊燃烧着,眼中的冷意凝聚成一块寒冰,额上青筋几欲迸裂,大怒之下只冲走出来的御医厉声质问道:“怎会如此?你们几个御医当真饭桶。好好的孩子怎会——”他已然说不下去,只一脸难堪又心痛地盯着襁褓。

凤仪宫所有宫人包括我在内,皆跪成一片。

此刻,畏惧的气息似一片黑黑的浓雾笼罩在殿内,所有的人皆被晦暗包围其中,恐惧充盈着胸腔,令人几乎窒息,胸腔极为拥挤,即便肋骨亦是几欲折断,痛不欲生,令人额冒冷汗,心下直欲跳出喉咙,摆脱一身的重担,飘然纷飞离开这嘈杂世间。

“皇上息怒。还请皇上赎罪,臣等已经竭尽全力,然则皇后娘娘收惊后便胎位不正,加之昏厥,无法拨正产下皇子,是而,是而——”为首的御医白发苍苍,皱纹满面,体形消瘦。他颤颤巍巍地伏在皇帝面前,诚惶诚恐,浑身皆往里缩着,仿佛要将自己缩成一个茧,包围起来。露出来的那双如枯木般瘦削的颈上,血脉突兀地蹦跳着,仿佛只要轻轻一刀,便可涌出鲜红的血液,将皇帝的天雷怒火熄灭。

汐春小心翼翼地觑着皇帝的面色,轻声地哀戚回禀道:“娘娘因生产时精疲力竭,此刻正在昏睡之中,还请皇上低声言语。”

皇帝只好闭了嘴,用噬人的目光看了几位御医许久,才痛心又无奈地示意众人悄声退出并送死婴至长清殿请法师祝祷。

我心下想着:皇帝并非冷酷无情而又暴虐之人,自然明白向来胎气甚稳的皇后诞下死胎乃是黑猫所致。与其惩治御医,只怕他会好好吩咐宫正司调查那只莫名出现的黑猫。

“皇上请节哀。”我温温劝道,行礼如仪,眼中含了两滴泪花,莹润如珠。

待到众人默然退下,自伤似地哀叹一声后,皇帝进了寝殿,此时寝殿已被整理收拾妥当,毫无血腥之气,我亦无声地跟了进去。

皇帝坐在雕满和合二仙捧蝠图案的大叶紫檀木床前,脚踩在圆润的大叶紫檀木踏上,望着混混沉睡的皇后,眼中满是疼惜,面上却又忧愁万分。

因着皇后喜欢紫色轻纱,皇帝将安南国首次进贡的三匹紫雾绡纱尽数给了皇后,做成这铺天盖地的轻纱帐。谁料到彼时的此举,到了如今竟亦带上了沉闷的压抑,包围人的全身,令人窒息。

深红色百鸟朝凤的繁花织金锦被内,尚不知苦痛的皇后面如圆月,被下的鲜血与被上此刻的深红相呼应似的,丝丝缕缕地透过被子飘出来,似一缕轻烟,阴魂不散地缠在人的身上,气味极淡,企图寻找根源,却是四面八方,无可查寻,却亦叫人无端地心生畏惧。

皇后昏睡得十分安详,如秋日最平静的一面湖水,然则照进了山水的万千美景,皇帝面上愈加不忍,然则望着金丝锦织珊瑚相思方纹朱雀红毯上的紫檀座掐丝珐琅麒麟耳香炉出神,眼中的瞳仁深不可测,如无尽的深渊,怨气似毒蛇一般企图逃离,却又无可奈何。

我与皇帝相顾无言,唯哀恸满目。

心中担忧不已,待得了皇帝劝告,我便入了甘泉厅的大门,沐儿正在练习书法,见我来了,搁下了笔,笑着跑来,“泽姐姐,你来了。”

我开口便为难道,语气沉重,“中宫诞下死胎。”

沐儿一怔,难以置信道:“你说什么?”

“中宫诞下死胎,你这几日还是不要到皇后跟前去了。”我严肃地劝诫他。

“那,泽姐姐你还会来看我么?”

“日后吧。好歹待皇后身子康健了。”

“嗯。这段时日,我会乖乖听话的。”沐儿一本正经道。

我这才由初灵扶着回了听月馆。

一入听月馆的大门,坐在东暖阁窗下的紫檀木七彩雕竹报平安朱漆描金贵妃榻上,抱着五香千瓣彩菊鹅黄软枕,坐在一块五福捧寿七彩祥云纹浅红锦缎上,取了一旁蔷薇宝相朱漆描金祥云硬木小几上的牛角梳,我感叹道:“此番的黑猫,当真来得奇特,竟是专门扑向皇后。”

“只怕有人盼着皇后一尸两命。”服侍我脱了珍珠锦缎芙蓉双色苏绣鞋,初灵意味深长道。

“你的意思是——”我微微惊愕,“黑猫是有人故意安排,只为了索取皇后的性命?”

“若当真能一尸两命,自是再好不过。但眼下皇后失了嫡子,亦顺人心。”

“依你如此说来,倒极可能是颜妃所为。然则,依我看来,颜妃断断没有如斯的心肠。”我摇摇头。

初灵道:“除却颜妃,便是与皇后不和的妃嫔了。皇后已然得尽恩宠,一旦诞下嫡子,谁都保不准皇上会将这个孩子立为太子。”

我的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会不会是他?诞下嫡子,于他不啻于惊天灾祸。

“如此说来。皇后诞下死胎,唯有一向与皇后面和心不和的贤妃有好处了。她已然不忿无一子嗣,而皇后却有养子、亲子,只怕嫉妒之心蒙蔽,可谓失了心智。”

“然则,依主子所言,当日,皇后似乎与,便是初次觐见妃嫔之日,皇后说的那句话,倒叫人觉得她已然与人联手来对付主子了。”

初灵提及那句诡异至极的话,令我极为好奇,尽力摸索却不得法。

“贤妃我倒是不晓得,当前唯有皇后与于婕妤有此举动。多亏了昌直。日后若有机会,我定将他要来。”

“那奴婢先替昌直谢过主子提拔。”初灵行礼道。

自此,我日日至凤仪宫照料,待到第五日清晨,皇后方悠悠醒来。眼见皇后醒来,汐春赶紧命人告知皇帝,我则服侍皇后饮用一早备好的参汤。

参汤难能可贵,但皇后的身躯更是尊贵无比,为着皇后醒来可即时饮用,参汤日日熬煮,却多数倒进了恭桶,尽数浪费,亦显出天家富贵不可攀及。

皇帝来后,憔悴的面容露出七八分的欣慰,不分日夜侍立于一旁的宫人亦安心不少。

此时此刻,皇帝乌黑油亮的头上特地只插着极为朴素的一根羊脂玉簪,身着一件深碧色祥云纹金线龙镧边宽袖蟠龙锦缎袍,深得近乎发黑,腰间亦不过系了一条玄色织锦墨玉扣带,垂下一块暗色络子的碧玉滕花玉佩。虽是家常装束,亦不失庄严重肃。

碧玉滕花玉佩整块由碧玉雕琢而成,雕刻工艺精湛,毫无瑕疵;玉色莹润通透,有上古美玉的旧物光泽;滕花更是栩栩如生,令人一望便觉香气四溢,顿生心静神凝之感。

我曾闻得皇后言及,此玉佩出自开国皇帝之手,后几经辗转,落到了皇后手中——正是大和三年八月十五,皇帝立后前一日。

大婚当夜,自日华门入主中宫的皇后,或许身着正红色云羽柔纱寝衣,面上羞若红桃,自铺着紫红色绒毯的镶螺钿葵花形葡萄纹缎盒中取出玉佩,姿容含娇地赠予皇帝,以示物归原主,更多一层情深似海的蕴意。

皇帝此刻带着这块玉佩想必亦有此意。

进了几口参汤,神志清醒的皇后瞧见皇帝走入,便软弱无力地欢欣一笑,刚想起身便被皇帝按住了,殷殷关切道:“皇后,你现在身子虚弱,先躺着吧。这些礼数全免了。”

我帮皇后顺着背,她虚弱地缓缓匀着气,面带欣慰地向皇帝问道:“皇上,可曾见过皇儿了?他如今在哪儿?妃妾方才醒来,尚未曾见过一面。”

皇帝面上有片刻的呆滞,抑抑地吐出一口气后,紧握住皇后的手,我瞧见皇帝的手心里全是燥热出的汗珠,身子却又如同浸在冬日冷水里一般,浑身战栗。但面对皇后满含温情欢悦的神色,无奈之下只得含着一丝凄然,垂脸悲叹了一声,对皇后哀痛道:“皇后,你,你之前受黑猫惊扰,诞下的是,是一个死胎。朕已经吩咐人将它送去长清殿了。你别担心,咱们以后一定还会有孩子的。”

我眼见着皇后那原本如七彩琉璃灿烂,在日光下映出多彩幻光的美眸,闻得此言,纵然语中饱含柔情怜惜,亦被无情摔成了碎片。

“真的么?”皇后难以置信地看着我,端着药侍立一旁的汐春已艰难地低眉含泪。

沿秋已然克制不住,趴在床脚,拭泪哀求道:“还请娘娘保重凤体。”

底下一大片乌压压的人皆低着头,只瞧见青丝银簪,如黑夜一般令人惊恐,银簪闪出的光辉似坟地的鬼火,幽灵漫步,了无生气地散发出沉闷压抑的色彩,只叫人悲从心起。

皇后如鬼魅一般睁大眼睛,先是怔怔地垂下几滴泪,无限凄凉,待皇帝温柔拭去后,伏在皇帝怀里哀哀哭泣,乌发便如斯长长的松散在织金锦被上,似一片泼洒出来的墨,散发出浓烈的痛哀悲苦。

皇帝更是哀痛,我瞧着他的锦缎袍子近乎被皇后的眼泪染湿,颜色极为浓重,似饱含了极其苦涩的哀恸,只一把地将皇后搂在怀中,似要将皇后揉进自己的身躯。

过了约莫一炷香,强自止住了哭声,皇后猛然抬头,脂粉未施的素颜愈加显得楚楚动人,带着哭腔,哀戚问道:“皇上,那个孩子呢,我的孩子在哪里?我想去看看他。”

皇后已然哀恸地连自称亦失了分寸。

“皇后,那个孩子自你腹中诞下便,便无气息。朕已命人将他装入棺椁,早早送去长清殿命法师祝祷了。你便别去看了——”皇帝说得断续而婉转,生怕触了皇后的哀痛,“朕已将他——”

“我的皇儿——”皇后的面上又无声地流下两行的泪,如清晨露珠般纯净,滴在深红色锦被上,湿透后深如玄色,似无尽的痛苦深渊,直要将人吞噬。

“朕早已下旨命刑部与宫正司彻查此案。”皇帝紧抱住皇后,又顺着皇后的背,轻声安慰道:“不论系何人,朕定当株连九族。”

皇帝眼中有些微的愧疚,纵然语气轻微,夺人性命的迫力已然令御医宫人流出几滴冷汗,冰冰地缀在额上,带来浑身的冷意恐惧,不禁为之颤抖。

我连忙行礼出声道:“嫔妾亦会在旁协助查出真凶,给娘娘一个交代。”

“如此,便有劳妹妹了。”皇后惨淡一笑,依旧沉浸于哀痛之中,满目悲苦,忧伤噬人。

是日后,皇后整日以泪洗面,持续数日。明昭宫廷亦有了数月的静寂萧瑟,无一妃嫔笙歌丝竹,无一宫人欢声出气,这死一般地寂静源自皇后的凤仪宫,谁亦不敢触怒皇后。

御花园满地的落叶随风飘起,娇艳的鲜花亦失去了浓红淡绿的色,牡丹更是如经历暴风雨后的分外凄凛,仿佛提前进入萧瑟的秋季,万物枯败,满目悲凉。

春日的微风显得极为寒凉,吹在身上有一丝丝刀削一般的感觉,却是极为尖锐的寒冰之色,将冬日的肃杀凛冽尽数伸展开来,极为瘆人,令人不由得自心底发颤,显得寒意遍体,自血管缓缓涌向四肢,冻结人的气息,令人如秋日的枫叶一般燃烧自心底,然火焰极其微小,纵然融化了些微的寒冰,却依旧无法温暖周身,只余下轻纱绕体,柔意缠身,却又遮挡不住夏日的雷阵雨,吹来阵阵寒风,吹得人脑仁亦极为清醒,肃然起敬之余尽是沉重的哀痛之气,似一块铅石,沉甸甸地将人的五脏拉下,几近窒息,继而于火焰之上微微融化成一团雾气,却是悲伤至极,即便秋日的海棠花亦不及的伤痛炽烈,将人直欲烧为灰烬,于风中飞扬。

然而,除却那只猫,此案再无线索,自此成了一桩迷案,束之高阁。

而皇后的凤体虽逐渐好转,但纵使御医翻遍御书房古籍,开出了无数有助生子的药方,不知为何,皇后依旧难以有孕。

即便如此,皇后受到的礼遇依旧不少。此中有个缘故:皇后身份尊贵,且不论皇帝之嫡后,即便未出阁,亦是嫡长女,生父乃当朝右丞相,士贞博伟,生母乃文献大长公主之女——德宗与文宗之妹——明辉翁主。这两点已然令皇帝无法薄待。

而容颜绝色更是尚在闺阁便有‘天守城第一美人’的称号。况且皇帝与皇后自幼一同长大,情分不浅,配得上青梅竹马四字。故而皇帝登基之时便下诏,册封明辉翁主之女为皇后,入主中宫。

彼时,上至达官贵族,下至平民百姓,皆谓帝后二人如胶似漆,恩爱无比,是难得的佳话。

绍元二年四月初四清晨,皇帝派人传言清贵妃偶患风寒后身虚体弱,缠绵病榻,是而免了清贵妃的每日中宫请安之礼。而贤妃,亦在椒房殿向中宫请安之时言及身边内御珠玙暴毙,意欲将其送回家乡,后允。

然则我心下却疑惑了一番:如何珠玙一夕之间便暴毙身亡?

此事令我心中隐隐不安,似阴谋诡计在翻腾波浪,令人防不胜防。

珠玙是贤妃贴身内御,身份尊贵无人能及,如何会有人意欲谋害珠玙?难不成当真上天对贤妃的惩罚累及珠玙?贤妃若当真如面上一般温婉,只怕言过其实。然则,珠玙之死到底有何诡异之处?

想得脑仁儿都疼了,尚未想出结果,我只得放下不理。

绍元二年四月十八日,我前往勤政殿送山药南瓜羊排汤,途径御花园。

此刻正值春末,御花园遍地皆是花开似锦的海棠,新长出的嫩叶簇拥着花朵缀满枝条,无愧于“猩红鹦绿极天巧,叠萼重跗眩朝日”一句。

走在这春色满园的海棠丛中,越发觉得海棠花姿潇洒,如晓天明霞,满眼皆是艳红、丹红等,放眼望去,与远处的玉兰、牡丹、桂花相称,应了‘玉堂富贵’四字。

玉兰花尽是纷飞柔羽一般的色泽,洁白如云,尽是纯净雪色,亦如白雾,朦胧柔软,如霜色迷蒙。

我提着食盒入了勤政殿,替皇帝研墨之余,闻得秦敛入内回禀,“回禀皇上,清贵妃的病看来是好不了了。无一御医有把握能治好清贵妃之症。”

“怎会如此?”我惊讶地转向皇帝:“皇上,您不是说清贵妃然则偶感风寒所致的身虚体弱么?”

“那是用来蒙人的。”皇帝哀叹了一声,神色沉重道:“清贵妃似是患上了不治之症,且太医院无一人查明到底系何病症。今岁当真多事之秋!”

“怎会?”我关切地惊呼道:“那清贵妃可有性命之虞?”

“着实如此。她的日子只怕便在近几日。”皇帝的语气极为哀恸。

“那月伦帝姬该当如何?”我担忧地追问道:“清贵妃最疼爱的便是月伦帝姬了。若清贵妃殁了,皇上打算将月伦帝姬交托何人抚养?”

“德妃与淑妃皆无子,然德妃品行端重,淑妃却是极为年轻气盛。朕认为,德妃可以抚养。”思来想去,皇帝苦笑道。

“如此说来,难道贤妃不配么?”我疑惑地问道,有意提及贤妃,“贤妃亦位列从一品四妃之位,且出身亦极为高贵。”

“如你所言,她身份尊贵,出身高贵。一个帝姬,恐怕她不会时时刻刻放在心底悉心照料。而德妃与清贵妃往日素有来往,待月伦亦极为和蔼。”

闻得此言,我低头静静研墨,只回忆起昨日与沐儿的一番话来。

昨日午后,我一入甘泉厅的大门,沐儿便笑着跑过来,撞进我的怀里,近乎将末灿手中的食盒撞翻。

“泽姐姐,你来了。”

我一边拉着他的手,一边往屋里走,口中关切而温柔地问道:“这几日可有专心听太傅讲课?”

“自然有了。”沐儿笑嘻嘻地搭话道:“只是这几日泽姐姐可有瞧见贵妃娘娘?”

“清贵妃?”我怔了片刻,摇摇头,在椅子上入座道:“没有。难道清贵妃不曾来探望过沐儿?”

“她已经很久没来了。”坐在我身旁的沐儿沮丧道。

初灵在一旁一边端出菜肴,一边道:“主子,仿佛新岁晚宴之时,皇上便道清贵妃偶感风寒,身子欠安。时至今日,亦不曾瞧见好转迹象。”

“贵妃娘娘病了?”沐儿吃惊地瞪大了眼睛:“还是在新岁的盛宴上?”

“怎么,沐儿不晓得么?”我微微惊讶地问道。

“贵妃娘娘最后一次来看我是在去岁的时候。之后便然则让蕊儿姑姑或茗儿姑姑来给我送些东西。”沐儿闷闷道。

“那如此说来,清贵妃的病症当真严重。”我心中对清贵妃的病情已然起了疑心,面上却不动声色道:“来,沐儿,这是你最爱吃的宫保野兔,还有姜丝梅、樱桃蜜饯、蜂蜜酸梅,不知为何,我这几日总是特别喜嗜酸梅蜜饯,你尝尝。”

谁料,沐儿微微摇了摇头,连金箸亦未曾拿起,道:“泽姐姐,这几日母后一直吩咐人准备我爱吃的,这宫保野兔当真吃腻了。”

“皇后娘娘?”我惊讶地叫起来。

忽地一转想,便明白了其中关节:今日看来,皇后已然失去了生育能力,在这后宫中,只能依靠沐儿这个养子了。

“恭敬。”皇后的声音自门外响起,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一叠一叠的。

临近了,门外走来一位身量极为窈窕的女子,正和颜悦色地对着沐儿笑着。

沐儿眼底虽心不甘情不愿,面上却是极为惊喜地跑过去,道:“母后。”

“参见皇后娘娘。”我上前一步,恭敬行礼道。

“林妹妹你也来了。”淡淡地跟我打了一个招呼后,皇后拉着沐儿的手往里走,一边絮絮问道:“近几日可还好?太傅的功课还有骑射虽不可少,但也要注意身子。”

我眼见皇后一句句问下来,沐儿一一答上去,心下明了是该我离开的时候了,便道:“皇后娘娘若无事,嫔妾想先行告退了。”

“好。”皇后温和回头道。

此时,她们二人已然到了书案前,皇后自书架上拿了一本册子,翻看沐儿早先一一写下的华丽行书。

沐儿闻得我要离去,跑过来对我说道:“泽姐姐,你要是见着了贵妃娘娘,便替我问候一声。自从上次从树上掉下来之后,父皇便不让我出去了,真是难过。”

“好。”我温和答应道,出了甘泉厅里屋的大门。

绍元二年五月初四,给皇后请安毕,遥望着前方的甘泉厅大门,我忽地想起沐儿所言,清贵妃已有四个月不曾出现在众人面前,心下实在起疑,便往寿和宫走去。

皇后诞下死胎之后,中宫沮丧,无人敢多言其它事样,是而清贵妃的病情显得无关紧要。

御花园一路上春风拂面,浮出几丝舒心的凉意,带来一阵清新的生气。樱花纷飞如雨,似随风飘摇的浮云飞袖,粉润娇嫩。玫瑰亦极为妩媚,盛放在枝头,似最纯净的红宝石,花样正浓。不远处亦有一位身着蓝色衣裙的妃嫔在遥遥走着,臂间挽着一条深紫色披帛,以金跳脱固定住。

然而,我并无闲情雅致观赏这初春的美景,只疾步往乐成殿走去,心中极为担忧数月不曾相见的清贵妃之安危。

一跨入乐成殿,清贵妃身边的蕊儿便迎上来行礼道,语带哽咽“参见林婕妤。”

此刻,我梳着垂鬟分肖髻,仅一支镂空点翠珍珠镶海水玉嵌阖滇美玉碎米珠发钗,身着柳黄色金线绣绿叶百花长裙,上身着杨妃色蝶戏水仙锦衣,极为平淡,并无深意,免得清贵妃刺心。

“你们娘娘呢?”我看了看里头,不见人影。

“回林婕妤的话,我们娘娘现下正躺着呢。人已经醒了。”蕊儿担忧道,眼眸泪汪汪。

“快带我去瞧瞧。”我急忙吩咐道。

“是,林婕妤这边请。”说着,蕊儿赶忙引我入内。

“清贵妃到底患了何病?”我对一旁的蕊儿焦急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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