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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每所学校门口,都有小痞子,小混混儿徘徊。他们有的是别的学校的学生,有的是被学校开除没学上的,还有的是少年管教所里放出来的,和林天雨是一路。守在学校门口,一劫财、二劫色(就是找漂亮女生搭伴儿)、三寻仇、至于第四种存在形式,目的性不很强,所以不知道蹲那儿干什么。

林天雷所在的市重点,也是很有历史的百年老校,威名远播天津市,前来踢场子的人不多,不多是不多,可敢来的就不是善茬儿!

这些人在学校门口寻衅滋事,有一个恰巧是林天雷的同学,被逼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极度绝望之际,向林天雷求援。没成想林天雷也助人为乐,把敢来捣乱的,一拳头砸懵一个。此例一开,就刹不住闸了。

其他班级,学校的学生,也慕名而来,自然,没有交情,就是交易。人人惟恐避之不急的林天雷,恐怖指数能和20年后SARS有一拼。突然间,狗屎变金条,林天雷自己都晕斗儿。

林天雷别的不会,论起打架,他可积累了丰富的经验。以前打架没目的,如今出手为事业。

林天雷喜欢单挑,一个人对付十几个,不动嘴,只拿拳头说话。一帮人蜂拥而上,他呢!原地不动,等人到近前才出手,一会在看,有多少是多少,都被他凿趴下了。然后输家摆酒请客,讲和谈条件。

酒桌上,他们服服帖帖,林天雷不会为难他们,如果谁敢乍刺,林天雷就立刻抄起酒瓶,往桌沿上一磕,掀桌子,趟开场子,他眼神发拧,攥着呲着狗牙的破酒瓶,一副豁命的架势,这时候,一般没人敢上前。

他在外边打架,我是受益人。别人摆酒请客,上的厅,滑滚轴,看录象,玩游戏他总带着我。但那艳舞表演始终没能兑现。

有一回在席面上,一个外校的学生,跟林天雷说:“听说大哥的兄弟是武术冠军?”别人一听,轰然叫妙,恍然大悟,竖着大拇指说:“难怪大哥这么厉害!闹了半天是武术冠军的哥哥!”

我心说,哪壶不开提拿壶。

没成想林天雷一拍桌子,牛气冲天的说:“全市冠军?靠他妈!也是屁泥!经过人民战争的洗礼,那才叫牛儿逼!”

他抄起酒瓶,灌了一通,颇感慨的说:“比赛,不就那么几十个人,擂台也就巴掌大。如今,就不同了。”他傲视群雄,那是战天斗地的气概,指着在坐的,笑道:“你们哪个,有种的,就放马过来!我他妈,不怕你!” 筷子脱手扔出去了。

“是!是!大哥,我们跟您叫板。不是不想混了吗?”其他人赔笑说。背地里悄悄对我说:“你哥喝多了。”

我为了自己吃饱喝足,还忙不过来呢,哪顾得上他喝多喝少。我又不是慕容蓉,说了他也不听。况且林天雷一再表白他没醉,还有量,并且努力证明着。

回家路上,他离了歪斜的在马路上画龙,我扶着他,他就跟受的调戏似的,把我甩开。我只好跟在他身后。走着走着,他一个踉跄栽倒在树边,爬起来抱着大树,跪那就吐。我拍着他的后背,让他吐舒服点。

林天雷成天笑呵呵,逮谁跟谁贫(气),翻脸不认人,打架不要命。大碗喝酒,大口吃肉,“为友所敬,为敌所惧”,过的是我们理想中阳光灿烂的日子。拿他自己话说:“从物质到精神都该满足了。”可我还是迷迷糊糊的觉出,他不痛快,总是有些不痛快。

下雪了,今年冬天的头场大雪。望着漫天鹅毛,把我们高兴坏了。还上着课,就抻着脖往外看,老师数落都没用。靠窗户坐的那溜,更嚣张,眼珠子粘在玻璃上死活也不肯下来了。我们热锅上的蚂蚁一样,紧张而急切的等待一个伟大历史时刻的到来……铃声响了,就跟49年10、1全国人民的心情一样:可他妈的解放了!

大家呐喊的冲到操场,一猛子扎进雪地里打滚儿。接着,就是每年的传统节目上演,堆雪人,打雪仗。团雪团儿,砍班干部,砸办公室玻璃泄愤。

顶不济,也就是从班里拿个洗脸盆,铲一盆雪,扣人家脑袋上,或是把雪球硬塞进别人的脖颈儿里。年年都这样,翻捕处新鲜花样,可还是高兴,没个够。

那时候的雪,真干净,的确雪白雪白的,看着就想咬一口。

转天雪停了,比头天还冷。引用老舍先生的名著:“冷的,屁眼儿都他妈冻裂了。”马路上的雪冻成冰,那就更好玩了,天然滑冰场,动不动就一串跟头,摔出去滑老远。

放学了,在门口,竟然看见林天雷。他没骑车,不知不哪儿弄来个滑板(就是一块木板底下钉两个木条)。我坐在上去,一条麻绳套在他身上,他在前头走,好象拉纤。一大群小孩,在我们后面跟着追。

汽车都在马路上爬着,司机眼巴巴看着我们招摇过市。大街上走路都要小心翼翼,骑车的,更象演杂技,一不留神,就演砸,要不这么叫“砸技”。天空阴沉沉,风刺骨的冷。我跟疯子似的大笑,顺着鼻子流稀鼻汤儿。心里就跟吃了冰激凌一样,又甜又冷。

到了家门口,我跳下狗拉雪橇,跟别人一起接着打雪仗,我们互相砸,腻味了。我出主义,砍过路的人,大家热烈响应。于是分两路,闪在道边,人手捧一个大雪球,一个个摆出预备投掷的姿势。

骑车的看见这阵势,先慌了,一走神,把不住车把,就摔倒。我一声令下:“砍!”型号不等的雪球,从四面八方飞过去,砸在他身上。我喊声“扯乎”(注释:快跑的意思,跟评书里学的黑话),大家立马就闪,等人家爬起来,早不见我们的人影儿。

后来,我良心发现,觉得砍无辜的过路人,太不够意思。于是锁定目标,等在上下学的必经之路,专砍遭恨的老师和班干部。这是后来的事儿了。

反正这会儿,在我的英明领导下,我们雪地游击队,战果累累。心满意足的回家了。

围着火炉,吃涮羊肉,老爸烫了壶酒,麻酱香混着酒香,谗得人腮帮子泛酸。头上悬着40瓦的灯泡儿,发着橘黄的光,半导体信号差,吱吱啦啦的,放着是马三立的相声 ,窗外,天黑了。

老爸喝舒服了,许愿说:过年买猪头,炖牛肉,烤羊排。我听着,眼就蓝了,林天雷提醒我“哈喇子,别掉碗里了!”我才想起,调动舌头,润了下嘴唇,一个劲儿的瞪眼咽唾沫。

老爸皲裂的大手,掐着小酒盅,举头望灯泡儿,很诗意的说“节粮度荒,那年。靠他娘的。一人才28斤粮食。一个月,28斤!一年到头,闻不见荤腥儿。饿急眼了,下乡逮狗。那狗都可怜,扒了皮,就是骨头,没骠儿。后来,逮家雀,吃蚂蚱,耗子都吃过。那年头……告你,为个窝头,杀人的都有!”老爸有点难过,直摇头,不堪回首。

林天雷一直冷眼旁观,拿胳膊肘,杵杵我,压低声音:“看了吗?又开始了。忆苦思甜。都文革种的病根儿。”那语气,跟大夫下诊断似的。

我忍不住笑。

老爸举筷子点着林天雷,慨叹道:“那年,你得伤寒。半夜我就怕你饿急眼,把我嚼了。”我一愣,老爸他原来知道,什么都知道?

林天雷嘴角一扯,不阴不阳:“您喝高了,认错人了。”

爸爸一惊,酒醒了大半。拧着眉头,瞪着我哥,牙咬的咯吱响,扯得额上的青筋也一牵一牵的,扔了酒盅,扬手……我和林天雷同时闪身就躲。

白搭,老爸爸的的巴掌,狠狠打在他自己脸上,悔恨交加:“我没本事!”腾的起身,拽门就走,冷风呼的灌进屋来。

我一手捧碗,一手举着筷子,傻眼了。林天雷若无其事的走去,起脚就踹,门砰的摔上了。回来坐下,颇有气势没,振臂一挥,号召我:“吃!”他自己也身先士卒,毫无感情的大嚼起来。

我们都睡了,老爸也没回来。我看见双胞胎凑在一起,拽着我跟他们做游戏。我被蒙上眼睛,转呀转呀,捻捻转一样,转了不知多少圈。

然后睁眼就见他们俩,呲着牙笑,一人一句的问:

“我是谁?”

“说错了”

“就揍你”

“不说话”

“更该扁!”

我哪敢吱声,双胞胎就互相对视一眼,不怀好意的冲我笑,很有默契的数:“一、二、三……”

我嚷,嚷不出,扑棱坐起来。“一、二、三……”齐声喊,铿锵有力。打楼下传来脚步声和说话声。好几个人,乱哄哄。

我哥突然冒头上来,呲着牙笑:“你做梦了?”

心头一凛,我不禁打个寒战,帔着被窝儿缩到墙边。他伸手,手背按在我脑门上,试了试,自言自语:“不烫?撒义丈了(注释:做梦发疯,症状是说梦话,在梦里哭笑,或者其他非典型性的表现)?”他点点头,给我确诊完,回身,跳到地板上,到自己床上去了。

老爸披着棉袄,一路小跑的推门进来,冻的吸溜吸溜的,跺脚搓手,关灯噌的蹦床上,我在上铺,感觉猛的一晃,好象要塌。

我耐不住好奇问:“怎么啦?爸?年底下,谁家又开仗了?”

“哎!”老爸先重重叹口气说:“癞蛤蟆专咬病秧子。脚底板长痦子,点背的翻不了身了!介不 下雪么,君如她妈妈,又摔了,胯骨轴,折了。刚打医院搁担架抬回来。”

“不对呀!”林天雷说:“象这个,压根不能动劲儿!得手术,弄不好还得上钢钉。”听上去很内行。

老爸笑道:“哪有钱治?她又不是工伤。就算工伤,介年头……妈的,工厂都不景气,一个小老百姓,谁给你报销?”

林天雷,一拍枕头,愤愤不平道:“靠他妈!什么世道?”

老爸到是好商量,不计较,说:‘睡吧。睡吧。咱也管不了呀!“不一会儿,老爸就着了,打的胡噜,气冲斗牛。他的胡噜和老师讲课一样,都有催眠的功效。于是,很快,我也昏沉沉睡着了。

我爸嘴里说:“咱也管不了。”可是不能不管。君婶,瘫在床上,闷声哭诉,似断似续,上楼下楼,里出外进,不想听见都不成。

我们家饭熟了,就多盛一碗,叫我哥给楼下端去。打水,生火的活儿,我老爸全包了。

头几天,街道小工厂,还派人来看护。后来,就没人理君婶了。胡同里的老邻居看不过眼儿,几家轮着,出个女人来伺候她。可这总不是长久之际。于是他们商量无论如何,这事儿得让严振宇知道,毕竟他是君家的女婿。大家你一句我一句,凑了封信,以我老爸林琦伟的名义,寄到部队上。

等了一个多星期,来封电报,寥寥几个字:紧急任务,恕难尽孝。邻居们撇撇嘴:“女婿。别指望!在说,他们家君茹做的那些事……也难怪人家严振宇对她这样!”

老爸讪讪的,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为严振宇辩护的词:“忠孝难两全。忠孝难两全。”他很失望的看了一眼电报,垂手叹口气。却从信封里,掉出一张纸,我就钻桌底下,拾起来,上面还有字,“取款单”。

我刚念完,就被人抢走,是段城他妈妈,眼放绿光,哈喇子都快淌下来, “个、十、百、千……”她捂着胸口,翻白眼,身子打晃,大家以为她要背过气去,赶紧搀住她,她突然失声嚷道:“三千块!”

在场的,包括我老爸在内,都震了,急忙拢过去看那取款单,一个一个眼红的跟兔子似的。虽然我还理解不了3000块是个什么概念,可是第一次让我见识了,钱的魔力。

取款单被恋恋不舍递给下一个人,在每个人手里过了一遍,最终回到老爸手上。那张纸,好象不是纸,沉甸甸的,让老爸很为难,半晌,老爸作出决定性的发言:“这钱……给君茹他妈,让她……看着怎么花,反(正)治病,那是足富裕。”

大家赶忙响应,又感叹说:“一个女婿半个儿呀。这话不错。”谢婶说:“人家的女婿,比我大儿子都强!我要病了,叫他出十块钱,疼的呲牙咧嘴,比我这个得病的还难受。”大伙轰然一笑。陪同我老爸,下楼送钱。

君婶至今还不知道,君苇大哥已经没了,大家都说君苇出差,甚至君苇单位的领导,也这么说,不由得君婶不信。这会儿,她捧着振宇的取款单,哭了,哭着哭着,就骂君茹不争气;在骂儿子不孝,口口声声恨他不顾她当妈的死活。

虽然有钱了,可儿亡女丧,钱又能管什么用?在我看来,这时候,那张纸也只是一张纸。

不成想,东边不亮西边亮。不几天,那个参观君茹洞房的姐姐,拎了点心来探望君婶。一见了这情况,当天,竟然请动救护车来把君婶火速抬走。那动静大得惊动了整条胡同。要知道,那时候可没有110,救护车只为传说中的高级干部才会动用。邻居们目送救护车,一溜屁烟儿的远去,议论纷纷,最终认定“扇子姐姐”要么“仙女下凡”,要么就是她爸爸开救护车的。

一放寒假,眼看就要过年。家家户户忙活着扫房、办年货、买吊钱、贴福字。街面上也热闹起来,平时看不到的捏面人、画糖画儿,吹糖人也出来摆摊。还有红果又红又大,去了核,竹签子串成串儿,往炒糖里一滚,挂着糖出来,喷香!我正冲着糖墩儿,瞪眼咽唾沫,一只手温柔的拍在我肩上:“林天雯?”

我回头见是“扇子”姐姐。她兴致勃勃,看看我又看看我哥,有点忙不过来的感觉,于是说话就不过大脑,张嘴就来:“这是天雷呀?还是天雨?”

林天雷嘿嘿笑了,说:“怎么?您不知道?林天雨给猴儿(注释:关)进去,毛(注释:快)半年了。君苇没告诉你?”

我很奇怪的望着他,嗔怪道:“君苇大哥死了。怎么告诉“扇子姐姐”。” “扇子”姐笑容堆在嘴角,冻的僵冷,咬着嘴唇,眼圈红了。我们都不敢言语。

慌乱中,她一眼瞅见糖墩儿,就好象找着台阶,脸色回暖,买了两根儿,我哥和我,一人一支。

我们俩对视一眼,死活粘上她了。看见龙嘴大铜壶,就跑去喝茶汤。平时少见的杨村糕干,也吃的满嘴掉渣儿。又去看画糖画儿,糖在铁勺里调的熟合了,不稀不稠的,就可以画了。画糖画儿的大爷,提肘悬腕,很有点泼墨挥毫的气度,最重要的就是点睛,那一哆嗦。

回家路上,我举着半尺多高的糖龙,从龙尾开吃,虽然长了虫子牙,也不能削弱我的战斗力。快到家,还没吃完。林天雷也投入战斗。最终把糖龙消灭。

我们揩油,不能让老爸知道。凭经验,也拿准了,“扇子”姐姐不会说。假如她说了,老爸就得把我们骂个狗血淋头,这还不算,还得拿钱给她,那样,她就很没面子。

年前,老爸自己去了趟监狱,没让我们跟着。回来,就忍在旮旯里,闷头抽烟。我假装写寒假作业,偷眼瞄着他,好趁他不注意的时候,溜出去玩。林天雷捧着本儿《神雕侠侣》,坐在窗户下,看的专心致志。

不知怎么,老爸突然跳起来,薅起林天雷,狠狠扇了他一记耳光。书脱手掉在地板上,爸爸拣起来,填炉子里烧了。林天雷奋力抢救,已经晚了。

这火来的没头没脑,撒的也没根没由。林天雷也窜了,瞪着老爸,指着他的脸,不客气的说:“我可没惹你!”

爸爸指着他的鼻尖,冷冷道:“你惹我了!”

“你讲不讲道理?”林天雷真火儿了,上前一步。爸爸气极反笑了:“你跟老子讲理?”

“靠!怎么……”林天雷还没说完,脸上又挨了巴掌。林天雷捂着脸,看老爸的眼神,很吓人。

老爸道:“怎么着?我还想杀了我?我供你吃供你喝!累死累活,供你上学……”他冲着林天雷咆哮:“儿子还养成仇人了?”

我哥看他的眼神真的很象阶级敌人,他们就这样对峙,眼看就要动手。僵了一会儿,我哥先开口说:“爸!”认罪的口气“那年得伤寒,您怎么没让我死去呢!”这话听着很心酸,老爸的脸色也暗下来。

正这时候,有人敲门,我跑去开门,站在门口的是“扇子”姐姐。老爸很吃惊,请她近来坐。屋里太暗,“扇子”姐姐近来时,趟倒的一摞蜂窝煤,她吓了一跳,差点栽倒,一慌,伸手去扶烟囱,烫的叫起来。老爸扶了她一把,她才到达安全地带。爸爸支使我哥去收拾。“扇子”姐姐很过意不去,大家都有点缩手缩脚。

爸爸问她有什么事。她才镇定下来说:君婶手术一个月了,恢复很好。可老人家想回家过年。她想,与其冷冷清清,不如大家一起热闹。

“林师傅。你可不可以屈尊,跟我们一起过年。我许多事儿,都不懂。也好随时跟您请教。”

爸爸张着嘴,点点头,很傻的样子。她又说了些客气话,便要告辞。爸爸赶忙起身,坚持送她出门。在老爸的护送下,她安全抵达门外,临走还凿巴一句:“林师傅。三十儿那天,我上来请您。”

老爸答应着,“扇子”姐姐还冲我哥和我招招手,热情洋溢的:“天雯!天雷!我走了。拜拜。”

老爸被提醒,赶忙招呼我们:“快跟姐姐说再见。”

只我靠着门框招招手,喊声:“拜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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