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你流下泪两行
外婆去世已经20年了，我永远忘不掉那天的情景……
外婆去世的时候，是在远离故乡的舅舅家，在我们这里，人死后都要葬在老家的祖陵，叫认祖归宗，入土为安。那天，天阴沉沉的，沉的就像我们沉重的心情，天很闷，让人感到窒息，我们一路送外婆回老家，快到墓地时，天下起了小雨，我昂起头，雨无声的落在我的脸上，合着我眼角的泪一直流到我的嘴边，树梢的风像老天的叹息，涩涩的雨更像一串串的泪珠……当黝黑的棺木落放在土中的那一刹那，我哭的更伤心了，当圆圆的坟堆起，围着一圈的伤心的亲朋好友是那样的的不舍，泪眼朦胧中我看向我的外公，他木然的面无表情的站在那里，嘴紧紧地闭着。外公是不会哭的，大家都知道外公倔强。唉！安静的外婆，安息吧！
一座新坟筑起，看着屹立在松柏下圆圆的坟头，看送殡的人渐渐的离去，我酸楚的心突然是那么的孤独落寞！就在这时只见外公拿起一把铁锨围着外婆的坟拍了一圈，像拍着一个即将入睡的婴孩……忽然我的泪喷涌而出，我看见外公那倔强的脸上两行泪一直流到嘴角……
我的外公外婆出生在民国时期，他们结婚那年，外公17岁，外婆19岁。那是上个世纪30年代，婚姻是要听从媒妁之言的，完全的父母包办，婚前是不可以见面的，女人是要裹小脚的，谁家要是有大脚女就会嫁不出去，当花轿抬进门落地时，新娘子要把一双脚伸出轿门让众人看，脚越小越好看，也不管是麻子还是瘸子。我外婆就是在众人的赞美声被外公娶回家的，我想当时外公的心里该是美滋滋的。真的，外婆不仅脚小而且也长得漂亮，特别是一双眼睛大而有神，后来人都夸妈妈的眼睛漂亮，现在又都说我的眼睛最美，我知道都是来自外婆的遗传。
新生活是祥和又幸福的，外公做小生意，又上过私塾，能写会算。外婆心灵手巧把家料里的井井有条。第二年生下了他们的第一个孩子，我的大舅。到了1937年，日本鬼子进中原，扰乱了中国人的生活，更打破了我外公外婆的幸福生活，动荡的年代，逃亡、恐惧笼罩着日日夜夜。女人们每天在自己脸上抹上锅灰，随时随地的准备逃亡，更别说孩子了，那时我的大舅已经三岁了，每每看见外婆满脸的灰土，都吓得哇哇大哭。在一次鬼子进村扫荡时，外公背着他的老母亲，外婆抱着大舅随大家一起往外跑，他们在前面跑，鬼子在后放着枪，那惨烈的场景每每外婆说起都是欲哭无泪的……当一切归于平静，惊慌失措人们终于可以坐了下来，孩子都哭累了，外婆看向怀中的孩子……我那刚刚三岁的大舅手还牢牢的抓着外婆的衣服，满脸是灰睡着了！再也没有醒来……
那么悲惨的失去自己的孩子，让外婆瞬间崩溃，生活从此杂乱无章。总是在吃饭时跑出去喊孩子……没人时抱着一件小衣服发呆！……终于在两年后生下了妈妈，妈妈的出生给外婆带来了新生，却没带来好运！在旧社会，重男轻女的旧中国，外公在他母亲（一个非常势力冷漠的老太太）的影响下也有强烈的重男轻女思想，他不喜欢妈妈！可在那时贫困，恐惧，让人没有安全感，种种原因外婆先后怀了三个孩子都不幸流产夭折，于是家族中家有男孩的特别是有好几个的家庭都看不起外公，什么无后人……什么不孝……什么……外公经不起那些眼神的刺杀！动荡的年代也动荡了他们的感情，外公变得越来越暴躁，越来越冷漠！开始看不惯她的一切，总是在抱怨，训斥我那更心苦的外婆，再后来更是无情的抛下她们母女，远走他乡……多重痛苦磨砺着我的外婆！
像成千上万的中国女性一样，在那个年代含辛茹苦，忍辱负重坚强的活着！当家乡成为新四军的根据地，外婆用她的巧手为前线战士做衣服、做鞋，参加了地方妇救会，日本投降那一年外婆知道了离家在外的外公也参加了革命，她哭了，哭他还活着！哭他没有走错路！哭她的生活有了希望和盼头！
全国解放后，外公被分配到地方政府工作，离别五年！可外婆等来的却是无情的要求离婚，那天他们一起到区政府去办离婚手续，快到大门口的时候，外婆突然停下来说：我没有错，为什么要离婚？现在是新社会了，你不该那么封建……说完转身往回走，任凭外公在那火冒三丈头也不回！因为她从没反驳过他，慢慢的她的坚强，她的坚定感化了他……一年后外婆生下了我的小舅，外婆怕再养不活就按迷信说法，把刚出生的小舅的左手小手指咬了一节吃了……外婆是多么害怕失去孩子呀！
我的外公长的一表人才，工作认真负责，却是出了名的暴脾气，倔起来谁的帐都不卖，不爱笑，所以妈妈很怕他，妈妈回忆说，她小时候只要看见外公发脾气都吓得抱着小舅在墙角发抖……我是跟着外公外婆长大的，仔细想想外公笑的次数真的屈指可数。
我的外婆温柔慈祥，和蔼可亲，说话声音不大，笑起来很甜，每每外公和邻居发生言语冲突都是外婆的笑脸化解，她的善良，她的坚强，在她去世数年后每当说起她时认识她的人还依然竖起大拇指！
他们是我见过的反差最大的夫妻，一个像火，一个似水！我脑子里常常出现这样的画面：外公和邻居吵架后发火、他工作不顺心发火，对族中人不满也发火；孩子不听话发火，就连天气不好也抱怨……而外婆呢，要不在给他做饭，要不给他一杯水，要不就是拉他一起拾满院子的花草。恰恰是外婆的柔情悄无声息的扑灭了外公的那些火，就这样一过就是半个世纪！
外婆去世了，失去外婆的外公会怎么想呢？无人知晓，但那两行热泪中——
是否有：老太婆你终于可以清静了！
是否有：以后我冲谁发火？
是否有：其实我离不开你！
是否有：舍不得你走！
是否还有当年那花轿门外伸出的一双小脚？
……
如今外公也已去世。外公外婆你们在那边还好吗？
一生的遗憾，一生的心痛
10月18号晚上8点多钟，突然接到弟弟打来的电话：“小姐，爸爸快不行了，你赶快和姐夫开车回来吧！”这是弟弟哭泣的声音。放下电话，我的泪汹涌而出，爸爸不是好好的吗？我中午还跟爸爸通了电话的，不敢相信这是真的！马上又拨通弟弟的电话：“爸爸现在哪里？赶紧送医院啊！”“现就在乡医院，医生正在抢救爸爸，小姐，你快点回来！”弟弟急促的哭腔再一次证实了事情的严重性。
其实接到电话的时候，我们刚好开车进入桂林市里，跟朋友坐下准备吃饭，听到这样的消息，大家都很难过，我的泪更是没有停过，饭也没心思吃了，朋友只好帮我们把饭菜打好包放到车里什么时候饿了才吃，一路上我都在哭泣，都在跟弟弟通电话，老公阴沉着脸，边开车边握了握我的手安慰道：“爸爸会等着我们回去说话的，你不要太伤心！”可，从弟弟的电话中听见的分明是越来越坏的消息：“小姐，医生说爸爸已经不行了，叫我们运回家准备后事！”“啊？不啊！弟弟，赶快叫120送爸爸去县城医院啊！”我歇斯底里地大叫。
晚上11多钟，我们终于回到老家的村口，听见的却是刺耳的鞭炮声和无情的锣鼓声，藏在我心底的最后一丝希望也就此破灭！没等老公的车停稳，我便打开车门边哭边跑回家里，映入眼帘的却是堂屋一副漆黑的棺材，爸爸静静地躺在棺材里，身上穿着我跟姐姐几年前就帮他缝制好的老衣，“爸爸！爸爸啊！”不管我怎么大声的哭喊，爸爸再也听不见了！爸爸紧闭的双眼再也睁不开了！轻轻抚摸爸爸的脸，是冰冷的，紧紧握住爸爸的手，也是冰冷的。爸爸啊！您怎么可以如此狠心！也不等等您最心爱的女儿回来跟你说一句话，哪怕就一句话也好啊！也不等等您最心疼的女儿让她看你最后一眼，哪怕是最后一眼我也知足啊！
就这样，爸爸还是走了，从此与我们阴阳两隔，他才刚过完69岁的生日没几天。爸爸，您说过25号我们县城的首次文化节你去我那住几天的，你还特意买了条新裤子说去我那才穿的，你怎么说话不算话了啊？你买的新裤子还来不及穿上，为什么要走得那么匆忙？好端端的您，听弟弟说你还正吃着晚饭，突然倒下就一睡不醒了。爸爸，我们不是说好的，你的小女儿明年帮你做70大寿，要办得热热闹闹的，你答应过我的啊！爸爸，您说好的，弟弟正在砌的第二层楼房，等一装修好你就搬上去住的，您傍晚还在跟砌工师傅算还需要多少红砖，需要多少水泥的啊！爸爸，你不是说过，要等你的外甥（我的儿子）考上大学你要亲自送他去学校的啊！爸爸，这一切的一切，你怎么都忘了呢？还有妈妈，你怎么可以狠心留下她一个人孤零零的以后怎么过啊？那么多的牵挂！那么多的承诺！你怎么都可以狠心抛下不顾也不管了？！
无论我如何呼唤，无论我如何哭诉，爸爸依然静静地躺在棺材里，仿佛一切都与他毫无关系！事实告诉我，爸爸再也醒不来了！哭声能够感动天！能够感动地！却再也感动不了我最亲最爱的老父亲！爸爸的离世，给我留下的，是一生的遗憾！一生的心痛！
你那里下雨了吗
四月的天空，阴雨霏霏，那细细密密的，可是一帘眷念的心语和泪滴？外婆，你那里下雨了么？你的雨天是否也跟我一样，都是那些美丽温馨的回忆？
又是清明一度，又是细雨纷纷。是否天空也能感知尘世所有的感怀和牵念，把朦胧的雨帘，挂上四月的梢头，让我们迎面就能接住这些天堂的信使，为我们捎来山那边的消息，让一颗忆念的心在氤氲里润浸？
纷飞的雨滴翻开一页关于外婆的记忆。那温婉慈和的笑容，沉静安宁的神情，干净朴素的衣衫，能干灵巧布满茧痕的双手，跟着雨滴细密的足音而来。那些盛满欢乐和美好的儿时记忆，就这样被雨丝扯得绵长悠远。
一直都喜欢雨天，喜欢看着清亮的雨滴如珠碎落，在地上溅起一个又一个水泡，而后慢慢铺涨，汇成汩汩清溪，在风中漾起微澜，亮晶晶地喜人。小时候的我是多么惊奇和欣喜呀！我多想伸出小手，接住那些轻盈微凉的雨珠，任雨丝将我濯洗，如窗台上那盆兰花一样洁净和芬芳。我多想走进雨帘，踩着那些水泡，跟雨滴一起追逐嬉戏。可惜不能！妈妈怕我淋雨着凉，又怕我弄脏衣衫。我那把漂亮的带蘑菇的小花伞，几乎只有在晴天才能派上用场。
所有雨天的美丽记忆都是外婆给的。曾经陆陆续续为外婆写过一些篇章，其中印象最深的，就是“最喜欢夏天的时候去外婆家，即使顶着酷暑翻山头也不怕”。因为夏天雨水最多，最大，让我玩得最尽兴。
好喜欢外婆仰脸看天，然后若有所思地对我说：“妞妞，要下雨咯！”那时候我根本不懂得看云识天气的道理，当一场倾盆雨依约而来的时候，我是那么钦佩和崇拜，觉得外婆太过神奇，居然提前就知道有雨来临。
雨来之前，照例是凉风大作，卷起落叶和尘沙满天飞。好喜欢这时候跑进风里，让风吹跑那些细密的汗珠，然后撑开我洁白的衣裙，像一页鼓满的帆，似乎能带我远航，去那些未知的世界。
有雷声在头顶轰隆隆地滚过，外婆叫回我，我趴在窗台上，焦急而又虔诚地等候，那一场让人悸动的大雨，瞬间涨满我的心湖。大雨过后，便是一些零星碎雨，似有似无地洒落，这便成了我最开心的时刻。我可以光着小脚丫，冲进那一汪莹亮亮的小水洼里，任水珠和欢笑在身后如瀑飞溅。
夏池涨满，鱼儿悠闲自在，雨后的天空愈发清透湛亮，一道彩虹挂在山的那边，弧线流畅而优美。被雨水漂洗后的枝头，能滴出绿汁来，地面上都是蚯蚓和蜗牛走过的脚印。一条条清溪一路欢歌，带着跌落的花瓣和泥沙，向更低处而去……
二
看着万千雨丝在眼前纷繁，我的心头竟没有意料之中的眼泪和悲伤。记忆中，外婆从来都是笑对人生，那么多的苦难和艰辛都被她用赢弱的双肩扛起，没有丝毫苛责和怨尤。以至于我的妈妈和舅舅都承继了这一点，在他们的人生旅程中也能够独当一面，营造出自己应有的幸福和快乐。
记得外婆弥留之际，我恰在外地，正在为自己小小的生活而打拼。之前生病，趁假期去探视过，那时候外婆精神状态很好，只略微有些疲累。我相信了那些假象，绝对没有想象到坚强后面生命的脆弱，以至于放手在自己的天地里游弋。每次打电话，都能听到外婆祥和熟悉的笑声，那笑声便是支撑我的最大信念，也是我心头充盈的最大幸福。
外婆知道我处在非常时期，而且她走的时候也很平静，没有痛苦。仅仅是不小心摔了一跤，就那样永远别我们而去。临终前，她嘱咐家里人不许告知我，就那样带着深深的遗憾和我最大的伤痛撒手人寰。等我得知，已是阴阳相隔，陌路红尘！外婆早已走上那个静寂的山头，如大山一样永远保持缄默了。
后来从妈妈那里得知，外婆那时始终不肯合上双眼，混浊的眼神顽固地对着门的方向，似乎在静眺她最疼爱的妞妞归来的身影时，我再也难抑心中悲恸，痛哭失声，让泪雨纷飞成海。而外婆最后留给我的是：“不希望看到你的眼泪和伤悲，不管遇到什么，坚强勇敢，笑着面对！”这就是我的外婆啊！只上过几年私塾的外婆，何以懂得如此深刻的人生哲理，何以如此深明大义，何以如此让人折服和敬佩！
外婆，这个清明依然是雨落纷纷，依然是许许多多感念的心，掬起一捧伤怀和深情，悼念那些曾经最亲最爱的人。外婆，你那里下雨了吗？这雨滴可是你的信使，从大山那边来，从天堂那边来，莹亮的可是你祥宁的微笑吗？牵扯不断的可是你心头满溢的爱吗？那边，可否有云儿与您相伴，在您微雨的天空下，踩着细密的雨滴追逐嬉戏？
想起春节时，我们几姐妹不约而同地回到故里，第一时间就是去拜祭亲爱的外婆。那座高高的坟茔站在冬的路口，把外婆慈爱的音容用冰冷的碑石镶嵌，一丛白头的枯草随风飘摇，和风窃窃，似乎是外婆在耳边絮絮低语，又分明是外婆慈爱温暖的笑声。记得那时就是微雨敲窗，让我们不由自主地陷入那些温情脉脉的回忆里，而我们，都遵守着您的约定：不伤悲，不让您看到我们的眼泪。
可是这绵密的雨呵，漫过四月的天空。那些莹亮清透的雨滴，从清幽僻静的山那边，纷至沓来。漾起一帘微澜心语，和风叩响一扇尘封的窗台。淅淅沥沥不绝于耳的雨声，如您轻巧移挪的脚步，细细碎碎地走入这一页深藏的忆念里。
顺着漾动的雨丝，一首诗引领我走进清明深处，那无限的眷念，感怀，随着四月，纷纷扬扬落一场杏花雨。而外婆，就在杏花深处，忙碌穿梭，清瘦的面颊微汗涔涔，为我们做美味的点心和饭菜，为我们采集花瓣和回忆，为我们洗干净衣衫和手脸，为我们讲一个又一个美丽的神话和传奇，为我们驱走蚊蝇和汗水，为我们抹去伤心和疲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