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黄国忠平日是不喝酒的，就是节日里喝酒也很节制。那天晚上，他与冉广兴边聊边喝，几杯酒下肚，他说话就有点结巴了。
“老冉啊，这次你不救我了，你也救不了我了，我也不想要你救了。”
冉广兴一听这话，酒就醒了一半，诚惶诚恐地说：“老书记呀，您这话可折我的阳寿了，陈永川这件事我确实力不从心啊！我若昧着良心将他推荐到公社党委，光明大队的乡亲们会活剥了我的皮。”冉广兴低下头叹了一口气，“若那样做，天理难容啊！”
黄国忠摆摆手：“老冉，别说那些话了，有的事不是你的肩膀能担得起的，这件事你别上心了，我心里有准备，咱说点其他的吧。”
黄国忠端起酒碗与冉广兴碰了一下，猛地喝了一口，胡子上也沾满了酒珠。他用手一抹，“老冉呀，你觉得这二十多年来最开心的是哪一段时光？”
冉广兴眉头一皱，稍稍想了想：“老书记，您是想听真话还是……”
“当然听真话，你别怕，咱俩今晚就放开胆子聊一聊。”黄国忠已有些醉意了。
冉广兴无不感叹地说：“老书记，土改那阵子是咱最开心的时光，那会儿，大伙有了一块自己的土地，多开心啊。那时我们都很年轻，不分白天黑夜地苦干，没觉一点累，总有一股往上冲的劲。人心齐，泰山移，做什么事都一呼百应。那几年里，家家户户都要杀猪过年，日子过得还真有点社会主义了。可后来一搞成人民公社三级核算制，田地归集体，日子就不如刚解放那几年了。”
黄国忠已醉眼半眯地望着冉广兴，不断地点着头。
冉广兴也越说越有劲，“老书记，大炼钢铁那阵子，咱大队的山林几乎都砍光了，金竹岭的竹子也差点绝种了，光明二队的沙子坡也是那几年形成的，哎……”冉广兴叹息着垂下头，那浓浓的感伤溢在脸上，“老书记呀，是您将我培养成一名党第十二章招生办的隐情员、一名支书，我不应该在您面前讲这些的。”
黄国忠摇着头：“我今晚就是和你聊心里话的，你别顾忌，待会儿我也会讲的。”
冉广兴闭了一下眼睛，点了点头，继续说道：“老书记，三年自然灾害那景象，我现在想起都怕呀。饿死了多少人啊，光明七队陶开贵从我家门前路过，要了一碗水喝，我老父亲的水还没递到他手上，他一下坐在石碓窝里就死了，连一句话都没说出来，吓得我老父亲大病了一场。那是活生生地饿死了，要是生产队的公共食堂再拖两个月解散，也许我也饿死了。当时我的脚肿得发亮，走路都很吃力的。”
冉广兴停下来，端起酒碗，喝了一大口酒，又说：“公共食堂解散后，还真又过了几年轻松的日子。可还没来得及回味，什么‘四清运动’、‘文化大革命’又开始了，我现在都没搞明白刘少奇咋就一下由国家主席变成了叛徒，那几十年就没有看出来？
那城里的人还动枪动炮地打仗，毛主席咋就不管一下呢？您看县政府那么多东西被一把火烧成灰，多可惜呀！那林副统帅在天天祝他健康，就稀里糊涂地摔死了。这还没闹完，又让这帮城里的年轻人到农村来折腾，像李勇、肖国庆这样的人来了，倒还真是为生产队做好事；陈永川、龚树林这样的知青到农村来添了多少乱呀！”
黄国忠将椅子挪到冉广兴旁边，“老冉啊，那些好日子让我至今想起都开心，这二十多年一晃就过去了，也许是人老了，最近我老是想起过去的事。我将解放以来每位县委书记都回想了一下，也将辽叶河公社这二十多年的事也想了想，心里总像是在打铁似的，那么使劲，却越打越费劲。每次运动都将铁烧得通红灼热，一阵铁锤打下去，那原本成型的东西又变成了另一种形状，一旦冷却下来，就再也打不动了。
人们脑子里的疑问还未清理，另一个疑问又来了。一个个疑问在叠加着，就容易造成思想上的混乱。你看这‘文化大革命’，还真不知何时是尽头。”黄国忠叹了一口气，低下头喝了一口酒，看了一眼醉意蒙胧冉广兴，沉默不语了。
俩人又默默地喝酒。黄国忠用手碰了冉广兴一下，“这些日子里，那些县委的老书记们在我脑海里像电影一样晃过，可我真怀念刘秉华书记。你记得吧，三年自然灾害时，看见一群孩子抢公共食堂猪食里的烂胡豆时，他潸然泪下；碰上回龙大队三队队长伍显晶的老婆饿死在食堂门口，他伤心地流了泪。回到县委，他亲自写信上报中央，反映了集体食堂饿死人的情况，中央批转到了万川地委，地委让他停职检查了近一个月。可永平县是万川地区最先下放食堂的县，比其他县早了三个月，可救活了不少人啊。不然，你冉广兴也许还真没有了。”说到这里，黄国忠哽咽着，“可后来刘秉华书记被降为副书记。更没想到‘文化大革命’初期被打倒了，造反派斗争他，侮辱他。他在国民党的监牢里都那么坚强，从未畏惧过，可在自己党发动的运动面前他受不了，跳楼自杀了，好惨啊，他可是在艰难的敌后打了多年游击战的老八路啊！”黄国忠的泪流到了脸颊也没抹一下，“当年，我一个杀猪匠带着他们的部队进县城，他把我一个不知事的懵小子培养成一名党的干部，我真的忘不了那些日子。他那么理解人，能与乡亲们贴着心交谈，全县的土地面积，他说自己用脚丈量过多次，那会儿，他要求我们脚穿草鞋，用脚步去书写全县的发展史。听说他老家的兄弟来永平县要求给他儿子安排一个工作，由农村户口转为吃商品粮，他硬生生地将兄弟劝回了老家，至今与儿子仍在农村，多好的书记啊！”
冉广兴不停地点着头，陪着黄国忠一起流泪。
黄国忠突然端起酒碗喝了一大口，抹了一下胡子上的酒珠。“老冉呀，你看现在我们的书记，为了一个同学的侄儿上学，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为了一己之私啊。”
“老书记，”冉广兴愧疚地叫了一声，“我没有做好，让您太为难了。”
黄国忠手掌一举，叫冉广兴打住，“老冉，这怎么能怪你呢，我明白陈永川的上学问题对张明华书记未来的去向很重要，这是一桩龌龊的交易。”
冉广兴直愣愣地望着黄国忠。他第一次听见老书记那么大胆地发泄对领导的不满。他今天自己将自己灌醉，也许是压抑得太久太久了。老书记能对自己说心里淤积了多年的疑怨，是对自己的无比信赖。他也是人啊，他也需要心里释放。
“老书记，”冉广兴伸手拿过他手中的酒碗，“我知道您心中的苦，可您千万别伤了身子，有些事是不能往心里去的。”
黄国忠手一挥，声音也一下提高了许多，“老冉，有句老话说得对，是祸躲不过，躲过不是祸，这次推荐的事是兜不过去了。你也别担心，我今天找你喝酒就是表明，公社党委不会让你再推荐陈永川了，我当杀猪匠时也没有想到过自己还能做官。其实这酒一喝，有些事就明白了，老冉……”
“老书记，咱不喝了，今天我已喝好了，我扶您去休息。”冉广兴扶着黄国忠的手臂站起来。
黄国忠一下挣脱了又坐下说：“老冉，别以为我醉了，我今天的话你要记住，无论何时，做任何事都要凭良心，对得起良心。也许往后与你一起喝酒的时候会少了。”
“老书记……”冉广兴疑惑地叫了一声。
黄国忠站起身来，拍了一下冉广兴的肩膀，“老冉，姓陈的推荐不上去，也许就会换个人来推的。”
“啊！”冉广兴一下张大了嘴巴。
黄国忠哈哈一笑，“老冉呀，咋就经不起吓哟。”说罢，一下低着头，眯着眼睛，轻轻地说：“你会唱一首歌吗？”
冉广兴疑惑地望着他摇了摇头。
黄国忠却低声唱了出来：“为革命，砍头只当风吹帽。”冉广兴跟着点了点头。
黄国忠接着说：“人家韩英，一个女同志都能将砍头当作风吹帽，咱们一个大男人还怕啥呢？”
他这一说，让冉广兴哑然失笑了。
那一夜，冉广兴没有回七里坡，在黄国忠寝室的条椅上睡了一夜。
等冉广兴一觉醒来时，黄国忠已将一碗稀饭、两个馒头放在桌子上了。冉广兴几口吞下了肚子，就去办公室找黄国忠道别，文书说黄书记在召开党委会，县委办公室陈主任也来参加了。
冉广兴的心一沉，有种不祥的预感，他顺便问了一下党委会的内容是什么。
文书神秘地向窗外望了望，对冉广兴低声说：“在研究上大学的人选。”
冉广兴会意地点了点头，说了声谢谢，转身向七里坡赶去。
二
辽叶河公社今天的党委会似乎特别重要，县委办公室陈主任、复兴区委副书记谭永正及团委书记青年干事姜永生都来了。
公社党委书记黄国忠讲了会议的内容和要求，党委副书记徐隆志介绍了十六个大队推荐到公社审批的大学招生候选人，并将他们的基本情况及每个人所申请的大学名称、专业方向做了详细的说明。接着是公社团委书记蒋祖明对特别优秀的知青做了进一步介绍，他尤其介绍了光明大队推荐的李勇同志。评语是：能主动积极地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劳动生产中勤奋努力，能吃苦耐劳，关键时刻舍己救人的大无畏革命精神被传为佳话，为保护集体耕牛能奋不顾身地迎难而上。为此，身体多次受伤，还坚持在农业生产第一线，还主动积极开辟荒山种桐子树，为集体创造了宝贵财富。从他身上，看到了新一代知识青年农民的希望。
蒋祖明介绍完后，黄国忠望了一下县委办公室陈主任和复兴区委副书记谭永正，清了一下嗓子：“现在请各位党委委员发言表态，推荐优秀人才，为党的教育事业负责任。”
七名公社党委委员中，有党委书记黄国忠，三名副书记徐隆志、张永毅、杨俊生，三名委员是公安所特派员伍绍堂，公社团委书记蒋祖明，和上游大队书记夏德奎。
蒋祖明第一个表态同意各大队推荐的人选。
当副书记徐隆志准备发言时，只见县委办陈主任将手中的烟头扔在地上，用脚踩了两下，咳了一声：“我看这样的会以这种方式开不太妥当。”说完伸手示意暂停，语调有些急躁地说：“黄书记，我建议公社党委会暂缓召开吧，准备成熟后再开。”
黄国忠微笑着点燃了叶子烟，长长地吸了一口气：“陈主任，今天的党委会已准备成熟了，刚才徐隆志介绍的情况是每个大队经过认真研究推荐到公社党委的，这十六名被推荐的人中，有下乡知青，有复员军人，有本地回乡知青，个个都是优秀的，陈主任若认为不成熟，请提供依据。”黄国忠缓和的语气中带着不可退却的气场。
陈主任用钢笔在桌子上轻轻敲了几下，“黄国忠同志，我不是来与你争论什么的，坦率地告诉你，下面基层还有更优秀的同志未能推荐上来，证明你们的工作做得不够仔细，全县的优秀青年推荐上大学的工作县委很重视，是革命的新生事物，各个公社的推荐工作须在县委、区委的指导下进行，要公平地做好这个工作，才能使工农兵上大学这个新生事物茁壮成长。我认为，你们再把推荐基础工作做仔细一点后，再召开党委会研究。”说完，他扭头朝复兴区委副书记谭永正微笑着点了一下头，“谭书记，您也讲一下吧。”
谭永正原是县委宣传部干事到复兴区委任宣传科长，前不久才提升为区委副书记，一张瘦削的条形脸，鼻梁上的眼镜后面一对小眼睛，在讲话时总是眯成了一条线似的。他清了一下嗓子，推了一下眼镜，有点娘娘腔地说：“毛主席说，‘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共产党员就最讲认真’。所以，我同意陈主任的意见，辽叶河公社的推荐工作再认真梳理一遍，重新做，做得更深更细更好，让群众满意、组织满意、学校满意。”
陈主任又问了一下区团委书记、青年干事姜永生，姜永生也表示同意重新做好推荐工作。
黄国忠“吧嗒吧嗒”地抽着叶子烟，一口接一口地猛吸着，一直没吭声。
陈主任问完后，就站起身来，对大家笑着点点头，说道：“按大家的意见，推荐工作重新做，该工作很重要，时间紧，拜托各位了。”
说罢，就与谭永正、姜永生准备回县里了。
他伸手向黄国忠握手告别，只见黄国忠一动不动。
黄国忠凝视了陈主任一会儿，才站起来磕了一下烟杆，“你们走吧，我们努力做好。”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陈主任笑着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我相信你们能做好的。”脸上稍稍红了一下，但很快就掩住了黄国忠拒绝跟他握手的尴尬。陈主任一行人走了，党委成员们一个个坐在位子上神色凝重地相互望着。
黄国忠也未宣布散会，接着又抽了一锅叶子烟，磕掉烟灰后，站起身来打破沉默：“同志们，我们今天的党委会符合规定程序吗？”大家一起点着头。黄国忠显得很沉着地微笑了一下，“那好，我们今天就得将这次党委会继续召开下去，刚才是隆志同志准备发言而没能讲完，现在接着说。”他的语气十分从容。
接下来，各位党委委员对推荐的十六名人选进行了评价，并对其推荐材料中的有些事实进行了核实，基本都准确无误。黄国忠此时脸上也露出了点笑容。
最后，黄国忠让大家对党委决议进行了举手表决，一致通过了十六名同志推荐到县里。那次党委会，是黄国忠近些年来开得最沉重、也是会后感到如释负重的一次会议。他脸上的笑容在掩饰内心的凄然，在座的每个人心里都很明白。
当辽叶河公社党委将十六名工农兵学员候选人，推荐材料送到县文教局招生办时，县委书记张明华已召集县委常委会，他要用快刀斩乱麻的方式解决辽叶河公社工农兵学员的推荐工作中存在的问题，在会议上，他拿出了一封贫下中农的来信，让五名常委通看了一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