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着时间刀刃走过的人,心上难免有伤。有的伤愈合了,有的愈合了也会疼。
……
转眼到了周五,苏缓歌一觉睡到中午,才昏昏沉沉地起来去实验室。前几天淋了雨,昨天感冒终于来袭,嗓子干哑的一句话也不想说。她到实验室的时候,罗凯华吃完午饭回来,跟她打招呼,问老师让她帮忙改的作业改完了没有。她把厚厚地一摞作业本抱给他,让他把平时成绩登记了再给老师送过去。罗凯华听到她说话声音沙哑,问:“师姐你是不是感冒了?”她说是,而且发出来声音真的比拉磨的驴好不了太多。
“师姐你得吃点药,你这嗓子听起来状态不太好。”罗凯华说,“晚上实验室还要聚餐,主题是欢迎你回来。主角病了可不行。”
“是今天?”她有些晕晕乎乎的,“今天周几了?”
“周五,马上周末。”他笑容灿烂,“周末万岁,可万岁的周末我依旧要做实验。”
她想告诉罗凯华说大家都是这样熬过来的,电话却响了。是秦宁安。一接通那边就传来安安奶声奶气的声音,他告诉她舅舅今天可以按时来接他,他就不去麻烦她了,祝她周末愉快。她跟他说你也是。
秦宁安这几天一放学便会来实验室找苏缓歌,苏缓歌那天就很疑惑,家长没来接人,怎么能放小朋友走呢。安安笑着说是自己跟着别的小朋友的家长一起走的,说完他有些难过:“别的小朋友都有爸爸妈妈来接,我没有。我不想让老师觉得我可怜。”他别开头,指着窗户,那里正好对着紫藤萝走廊:“平时舅舅来不及接我,我都会在那里等他。”
苏缓歌抱着他说:“不会的,老师不会那样想。”
安安跟她聊了很多,关于爸爸妈妈,关于幼儿园还有舅舅。安安说秦子逸是演动画片的,苏缓歌没有听懂。他一激动,站在椅子上对她说:“哎呀,就演动画片啊。”苏缓歌想了想,可能是动画制作。“哎呀,等舅舅的新动画片上映了,我让他请我们去看,好不好?”他抱着她的手臂撒娇,像个小肉丸子。
他嘴又甜,长得又可爱,实验室的人都特别喜欢他。那天他第一次一个人跑来实验室敲门,是孙琪琪给他开的。她一低头看见一个小肉丸子背着书包规规矩矩地站在门口,笑着望着她问:“请问,苏缓歌小姐在吗?”孙琪琪当时就笑喷了,对着苏缓歌说:“师姐,有帅哥找你。”
然后苏缓歌就看到安安蹬着小腿朝她飞奔过来,还喊着:“姐姐,我放学了。”他扑到苏缓歌怀里,显得开心极了。
“师姐,这是哪里来的小帅哥?”实验室的人打趣,“给我们介绍介绍啊。”
他听到这个,立刻站直了,清了清嗓子,郑重其事地自我介绍:“大家好,我叫秦宁安。秦就是那个秦,宁就是那个宁,安就是那个安。”他一边说一边比划,但是动作太过抽象,都没有人看懂,不过实验室的人非常给面子地说欢迎他。
晚上实验室的人出去的时候正好碰到隔壁实验室也聚餐,其中还有苏缓歌认识的人。陈晓月。“呀,我们大学霸回来了。”陈晓月笑得热情,跟她打招呼问她是什么时候回国的。苏缓歌看着那张脸,许多年不见,好像没有太多的变化,还是跟以前一样“热情”。其实苏缓歌一直都不明白,陈晓月明明那么不喜欢自己,为什么每次都可以对着自己笑得这么开心。苏缓歌笑着回答她说刚回来不久。
陈晓月拉着她的手又说难得两个实验室碰上了,都是电工所的,大家又都认识,干脆就一起聚餐,还更热闹。这个提议自然没有人反对,于是一波人浩浩荡荡地去学校附近的火锅店吃饭。
罗凯华细心的点了鸳鸯锅,并且把清汤的那一边放到苏缓歌的方向,她感激地冲他笑笑。然后大家就因为这个微笑开始打趣。
孙琪琪说:“罗师兄,我发现你对咱师姐格外好啊!”这个“啊”字音拖的很长,无端就多出些别样的味道。
罗凯华君子坦荡荡:“那是。师姐当年带着我做实验,可没少费心。我这是报恩。”
“其实报恩还有更好的方式,”说话的是吴天骄。他一直在外面帮老师做项目,苏缓歌今天也是第一次见他。他一边涮着羊肉片,一边说:“比如以身相许什么的,是不是啊,华仔?”
罗凯华放下手中的筷子就要去掐吴天骄的脖子。吴天骄嚷嚷:“师姐,你不管管他。”
孙琪琪立马插嘴,问:“师姐你有没有男朋友啊?”
苏缓歌摇摇头,她依旧昏昏沉沉,脸颊发烫。不是因为害羞,而是有些发烧。她撑着头说罗凯华不归她管。
陈晓月坐在旁边的桌子说:“缓歌你和穆深还没结婚吗?”
穆深?桌上的人立刻都像兔子一样,都竖起了耳朵。
苏缓歌撑起头,没什么精神,懒洋洋地说:“他本科毕业就跟我分手了。”
陈晓月似是才知道一样,抱歉地点了点头。她眼里夹着的嘲笑让苏缓歌有些烦闷,也没有了耐心,她说:“我刚读研的时候,你不就知道了吗?”声音很轻,但这句话说出来,让陈晓月有些尴尬。可是苏缓歌又不是当年那个任人揉捏的软包子。陈晓月明知故问,摆明了就是想让她难堪,那她又何必客气。
陈晓月和苏缓歌本科的时候就处不来,准确的说是陈晓月和大部分女生都处不来。学生时代,对于学霸而言,成绩可能就是件很大的事了。可苏缓歌每次考试成绩都压她一头,她很不服气,私底下总和别人说过苏缓歌没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运气比她好,英语比她好而已,所以每次都勉强考过她。苏缓歌也听过这些话,但是并不在意。
她和陈晓月同班但不同宿舍,有一次晚上回宿舍路过她们宿舍的时候,听到了自己的名字。偷听不好,可是她们宿舍没有关门,苏缓歌宿舍就在陈晓月宿舍旁边,她干脆就站在自己宿舍门口。她听到她们在讨论她谈恋爱了,陈晓月不屑地说:“切,我见过那个男的,不怎么样。长相中等,成绩中等。不过配苏缓歌绰绰有余。”她们又讨论说没有想到学霸也有谈恋爱的时候,看她长了得还行,但脸绷的跟修女一样,还以为她要孤独终老。陈晓月也笑着说:“我也觉得是。不过,等着瞧吧,我看苏缓歌跟那个男的用不了多久就会分。谁会喜欢她那样的啊?”宿舍里传来大笑声。
苏缓歌那时在想原来自己在别人心里是这样。不过,自己的生活是自己的生活,太过在意别人的看法,那就过成别人的生活。但是不得不承认,陈晓月有一点还是说得很对,她和穆深的确分手了。也许真像陈晓月说得那样,没人会喜欢她那样的。不熟悉的人都认为她高冷,而她只是不知道怎么去跟不熟悉的人相处而已。
陈晓月当然知道苏缓歌和穆深早分手了,她还见过穆深新女朋友,不过,她就是不想看到苏缓歌处处都得意的样子。只是没想到,这么久不见,那个温吞的苏缓歌也变得有刺了,还会扎人。她有些歉意地笑着说:“我忘了,还以为你们又和好了。经常看到他发一些照片,那些背影我还以为是你呢。你没见那些照片吗?背影和你真的特别像。”
苏缓歌头疼,把面前的肥牛放一半在红汤锅,剩下地全放清汤锅里。过了一会儿,等肥牛熟了,她尝了一片,才回答她说:“没见过。”她跟穆深分手后便再也没有联系过,除了她出国那次在机场偶遇。没有联系的必要,他过的好与不好都与她无关,而且不管他过的好与不好,她都不会开心。
陈晓月又问:“你们都没有联系吗?我听说他快结婚了,新娘很漂亮。”
他快结婚了?
他快结婚了,新娘很漂亮,那你刚刚还问我跟他什么时候结婚,是什么意思?苏缓歌心里想。可嘴上却说:“喔,挺好。”她不太想跟陈晓月说话,觉得心累。当初刚读研的时候,陈晓月跟她一起保研,她对苏缓歌说:“我跟你怕是不能住一个宿舍了,听说咱保研的研究生宿舍是按本科成绩排的,我综合成绩只比你低0.3分,就刚好跟你错开了,好遗憾啊。”如果苏缓歌不知道之前她对她的看法,可能会以为她是真的遗憾。但那一刻听起来,只觉得虚伪。再后来,苏缓歌得到了出国读博的名额,她没有得到,她到处散播苏缓歌是因为导师梁光绪的关系,走了后门才得到那个机会的,并且她给苏缓歌发了一封美其名曰恭喜但实则讽刺的邮件。看完邮件那一刻,陈晓月这个人,在苏缓歌心里就是比陌生人稍微好一些的同学。可现在遇上了,她又笑得那么热情,苏缓歌觉得应该保持基本礼貌。同时又觉得自己也真虚伪,明明不想跟陈晓月说话,但还要保持这虚伪的礼貌。
这顿饭虽然说是欢迎苏缓歌回来,但是她吃得并不开心。因为身体不适,更因为陈晓月。这顿饭本来很好的气氛,在她不软不硬地跟陈晓月聊天开始就变的有些僵硬,但陈晓月好像浑然不觉,依旧笑着跟她对话,问她在国外的生活学习,然后充满羡慕地对说:“真好。”
苏缓歌一直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答她,直到聚餐结束。
初春的夜风夹杂着冬日的寒凉,吹得苏缓歌一哆嗦。她打了个喷嚏,觉得头更痛更重。她拢了拢围巾把自己裹得更严实,吸了吸鼻子,跟实验室的人挥手道别。陈晓月笑着地跟她说再见,问她是不是还在介怀当年那件事。陈晓月语气真诚,眼神无辜,周围的人都在看着,倒真的像是她太小气,还在记恨当年的一些无足轻重的事情一般。她问:“你说的是哪一件事?”陈晓月笑着拉着她的手,和好朋友撒娇一般说:“当年说你男朋友配不上你,全是我开玩笑的啦。何况现在看来我当年也没说错啊,他的确配不上你,你可是咱们的海归女博士。你就不要再介意啦。”
她看着陈晓月皮笑肉不笑的脸,觉得以后再也不能跟这个人有太多交集。苏缓歌记得当年她可不是这样说的,但也不想再跟她说话,只对她笑了笑,转身离开。她似乎还听到陈晓月的声音压低了,说她都是快三十的人,又是博士,怎么还跟以前一样小气。
她沿着临风路,走得很慢。街上人来人往,热闹喧嚣,灯光灿烂。可她却与世隔绝一般,觉得周围安静无声,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不想听。有的人即便已经从自己的生活中消失得干干净净,但再提起来的时候,心里总是会疼的。时间会把伤变成伤疤,但却无法消磨疼痛。
她坐在小区楼下的椅子上,很冷。那些忘不掉的回忆就像是这冰冷的空气一般,吸一口,便浑身冰凉。她猛地一阵咳嗽,引得刚刚吃的火锅在胃里翻江倒海,她蹲在垃圾桶旁边,吐了出来。
昏天暗地的感觉。记忆里有很久没有感冒成这样了,一定是最近缺乏锻炼。她独自懊恼。背后有人靠近,路灯灯光将那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影子停在她的身边,说:“漱漱口吧。”
这个声音很好听,似乎在哪里听过。
苏缓歌愣愣地被他扶着站起来,他递给她一瓶矿泉水,还是温热的。她觉得面前的人有些眼熟。他眼里满是担忧,可是自己却不确定是否认识他。脸盲的毛病这么多年还是没有被治过来。
“你不记得我了?”沈慕为看着她茫然的眼神,提示她说,“麻辣烫,大衣。”
苏缓歌恍然大悟,点点头,忙说自己还记得。又抬头,小心翼翼地多看了他两眼,希望能记住他的模样。
“感冒了吗?”他又问。看着她鼻子红红眼泪汪汪的,又没有酒味,只能是感冒了。
她笑着点头,说:“谢谢你的水。”
路灯光有些黯淡,她低着头喝水,睫毛的影子照在脸上,很长,也很好看。可是因为她低头,所以沈慕为没看清她说了什么。那一刻,他忽然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好了。现实就是这样,就算自己做了无数的心理建树,告诉自己,自己和正常人没有什么不同,可等到鼓起勇气,站到她面前,却连她说什么都看不清。他心里对自己有些失望,勉强笑着对她说好好照顾自己,他先走了。
小区楼下的猫穿过花丛,一阵晃动,“喵”的一声,惊得苏缓歌回头。再回头看他时,他一闪而过的落寞那样显眼,看的她心里莫名一慌,回忆自己刚刚是不是说错什么了。可是他却走开了。
她不是故意跟在他身后,因为她发现他跟她住在同一栋楼。到五楼的时候,他站在门口,对她说:“好巧,我好像住你楼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