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两步,干儿看木梳手里拿的那块石头,说,“行了,你还搬出去多远?就撂到这儿吧。”
木梳应,随手就把手里的石头甩到一边。可是,想一想,他又弯腰捡起来了。说,“扔了干啥,拿回房场去得了,不省着再回去一趟了?”
“啊啊,啊,可真是的……”干儿心不在焉。她在想木梳不吃不喝、躺在台子上的姥爷,想着木梳把他的一半米,给了她……
木梳又说,“你也是,灌木丛中还有你的两捆水稗草呢,你就直接抱到房场去呗,回到河边,打草的人不得寻思你?”
“是哈。”干儿这时才算醒过来,和木梳俩返回去……
到晚上散工后,木梳把他的一半米先给了干儿,然后把剩下的那一半拿着去了虎头的家。干儿则把木梳给她的衣衫,趁着没人,脱下来,给了木梳,她自己的衣衫,也干了,她穿在了身上。
虎头家和木梳家在一座山上,他家在半山腰,不高不矮,正好的位置。到了洞口,他看到洞口上边有一块凸起的石头,那形状真像张开巨口要咬人的虎头,白森森獠牙,分外瘆人。木梳镇静了一下,清了两下嗓,洞里就有人应,是虎头的娘。她见是木梳,认识,就说,“你来干啥了?”
木梳说,“我听说虎头崴腿了,我来看看他。”
“虎头?谁是虎头?”她说。
她不知她儿子在房场被人叫做虎头。
虎头的名字叫做哈喽古路。
“娘,找我的!”虎头在洞里大声地说,“是木梳兄弟吧?”
木梳回道,“是我,我给你送米来了。”
虎头的娘看了木梳手里拿的米袋,说,“咋给这么点儿?啊,嫌干半天活儿了?那也不怨我们哪?”
木梳知道她误会了,就说,“大婶,这是我的,我给虎头哥的?”
听了木梳这句话,虎头在里边大兴,说,“进来进来,木梳兄弟,你真说话算话,这才叫爷们儿!”
听她儿子这么说,虎头娘把身子闪开,让木梳进到洞里。
木梳想把手里的米给虎头的娘,都送过去了,又收回来了,在手里攥着,走进了山洞。
虎头家住的山洞,和大多数家住的一样,就是一个天然形成的山洞,所不同的是,虎头家有一个很大的平台,正好,铺上晾干的水草,就当炕了。
虎头家是三口人,除了他,还有他娘他姥。
一般家庭,有姥爷,没有姥。他们这里不是母系社会的延续吗?怎么会有姥爷?
其实,这个姥爷不一定是和这个家的孩子有血缘关系,但一定是和这个家的姥,在年轻的时候有兴的交往,因此,老了,两个人还认得,就凑个伴儿而已。那个时候,女性要比男性的寿命短,所以,到头来,都是有姥爷,没有姥,有姥的人家,不多。
别看虎头在外边挺横、挺不是玩意的,实际上,他很弱小,常和他住在一起的就是他姥和他娘,所谓他有七个舅,到关键时候,可能冲上来帮他打架,平常,不怎么走动。他只是“拉屎攥拳头——假横”而已。虎头仰面朝天地躺在那个平台上。看着木梳走进来,他张罗着要挺坐起来,木梳连忙快走几步,走到他跟前,说,“仰着仰着,别动别动!”
虎头又倒了下去,说,“哎呀,这个罪糟的。”
木梳坐在虎头的身旁,把手里的米袋放在虎头的枕旁,说,“我回到房场听人说你的腿崴一下,大暴把你抱回来了,我寻思没啥事呢,结果大暴回来一说,说你的腿折了,我说那哪能呢?崴了一下就能折……”
虎头把盖在他下半身的一床被子掀开了,说,“你看看吧,折折的了,骨头茬子好悬没扎出来!”
木梳看去,只见还没有消肿,还肿的老高的,但是,被一些家织布缠着,外带着缠了三根柳条棍。
木梳脱口而出,“‘柳条接骨’?!”
他听他姥爷讲过,中原的道士有“柳条接骨”的神术,就是骨头断了,能用一根柳条给你接上!
虎头很是惊奇,说,“你知道?!”
“我听我姥爷说过,”木梳说,“是不是一个老道来给你治的?”
“是,老道你也知道?”虎头甚是错愕,“也是你姥爷说的?”
“我姥爷说的,”木梳说,“这回妥了,你的腿就没事了。”
虎头说,“那老道说,不能全好,要留下残疾,以后得瘸腿,说我是个‘瘸腿将军’。”
“将军?”木梳不解,“什么将军?”
虎头苦笑,说,“我以后是开国皇帝的前卫右将军。”
木梳并没在意,以为虎头又在胡说八道,类似混话,他以前说过不少,就没怎么当回事。实际上,真是那个给他“柳条接骨”的老道说的,但,虎头也没怎么当回事,心里想,自己还能有那样的造化?
这个时候,他更为关心的是,毕竟干了一上午活儿,不给他一天的薪米,也要给一半吧?就问木梳,工头说没说让木梳把他那一半的米给他捎来?木梳摇头,说,没说,实际上,没人知道他来看望虎头。
虎头甚是感叹,说,还是你对我好啊,就你来看我,还把自己一半的米给我。当时,我还怀疑是你使得坏呢。
木梳就着虎头的话说,到底是谁挖的那个陷脚坑呢?虎头又七猜八猜的,胡乱猜一通,就是不往他面前真正害他的人的身上猜。
木梳才完全放下一颗忧虑的心。
他小心地问虎头,“干儿的事儿,你没当别人说吧?”
虎头一咧嘴,说,“那我能说吗?我对你起过誓的,男子汉大丈夫,说话岂能不算话?”
木梳这才放下最后一颗心,说实在的,他真难以保证虎头的嘴不乱嘞嘞。听虎头这么说,他甚至很是感动,他说,“你放心,虎头,只要我在这干,每天都能给你拿回这些米来,我知道这不够,可是,总比没有强吧?”
虎头流下了泪水,他的一双手紧紧抓住木梳的手,说,“哥呀,你是我哥,我亲哥。兄弟这辈子就跟定你了!”
虎头那样子,是今生今世,生死相随了。
本来,虎头比木梳大一岁,可是,自此之后,他就永远管木梳叫大哥了。
木梳在心里懊悔不已,要知道虎头是这样侠肝义胆的人,自己就不能生他那么大的气了,就不能挖那个陷脚坑,别折他的腿了。
木梳告别了虎头走了出来,在下山的途中,他看到前边有个人影,走近两步才看清,心里不由的一激,“怎么是你?!”
谁?难道是干儿?
不是干儿,还能是谁呢?
木梳要上前去拉干儿的手,干儿一闪身躲开了。木梳尴了一下,然后问,“干儿,你咋没回家呢?”
干儿却问,“虎头的腿咋样?”
“折了,”木梳说,但他赶紧又说,“但让一个老道给‘柳条接骨’了。”
干儿问啥叫“柳条接骨”,木梳就说。干儿听后欣喜起来,甚至拍起手来,说,“这可好了,瘸不了了。”
木梳说,“还是得瘸,赶栏(可是)能好一些,以后还能带兵打仗呢。”
在干儿听来,这是一句没头脑的话,哈么央儿(无缘无故)的说他打什么仗?就用眼睛问木梳。
木梳就把从虎头那里听来的话,当成笑谈地对干儿学了,干儿一撇嘴,说,“他要能上阵打仗,除非人人的腿都齐刷刷折了。”
木梳“嘿嘿”地笑起来。
干儿没笑,她心思沉沉地问,“他没……”
“没有。”干儿提这么一个头儿,木梳就知道她要说什么,无外是他对没对别人说干儿是个女的,“真看不出来,虎头是这样讲义气的人!”
“他那叫什么义气?”干儿很不在意的样子,“我说他只是没倒出机会来,还有你给他的米——把米给他了?”
“那不给能行吗?”木梳说,“男人嘛,吐口吐沫一个钉儿的,更不要说还起过誓呢!”
干儿有些小心地问,“给他到啥时候?”
干儿说着,带头往山下走去,那样子,像是怕听到木梳的答话似的。
“我刚才跟他说了,”木梳很仗义地说,“只要我在这房场干,每天都能挣来米,我就分一半给他。”
干儿一激。随后,她喃着声说,“有那个必要吗……”
“有!”木梳说,“只要他永远不说,我就永远给他,就算对他的仁义致敬!”
干儿接下去,再没说话,只是一眼一眼地瞄了木梳几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