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名：镜之国度】
“请进。”
在狄嘉思对着办公室门口说完这两个字后，一男一女便顺着桑榆岛接待助理的指引走了进来。
今天是预定的审讯日期。在言墨曦入驻桑榆岛的第三天，狄嘉思就已经拿到审讯员和记录员的人员配置名单以及他们具体的行程安排，身份识别系统所显示出的这两个人的身份与狄嘉思早前输入的审讯员和记录员的身份信息完全吻合。
“你好，狄嘉思先生，我是本次案件的审讯员柯博，这位是记录员夏安小姐，这是我们的身份识别卡。”
站得比较靠近狄嘉思位置的是一个梳着溜光水滑背头的男子。可以看出来，他是为了今天的审讯特意做的造型。男子的目光透露出一种别样的骄傲，虽然说话的语气还算客气，但狄嘉思还是能够感受到他那股自以为是的优越感。
尽管身份识别系统已经证实了他们的个人信息属实，但出于谨慎考虑，狄嘉思还是接过了他们的身份识别卡。他用了大约十秒的时间来核对这两个人的具体信息，其中，用在那个叫柯博的审讯员身上的时间不超过两秒，剩下的时间全都花在了那个名叫夏安的记录员身上。如果不是辛缇的偶然提及，狄嘉思根本不会如此在意这个名字。
“据我所知，审讯员和记录员在通过中央信息部的授权后，就可以直接提审嫌疑人了，你们来我的办公室似乎有些多此一举吧。”
“这是出自基本的礼貌和对待工作的态度。虽然您的报告中已经详情介绍了嫌疑人的近况，但是仍然有一些问题我们需要取得您的确认。您知道，在问询开始前我们要做好充分的准备工作。”
狄嘉思笑了笑，他很清楚，柯博所说的并不是事实的全部。自从上次嫌疑人失踪事件发生后，每个前来桑榆岛的审讯员和记录员都要先拜访他这位最高行政长官，再由他以“中介”的形式将他们带到关押嫌疑人的临时拘禁处。毕竟，如果真的发生了什么，谁也不会介意再多一个分担责任的部门。
“您想了解什么情况呢，柯博先生？”
“哦，是这样的，据说您曾经向中央信息部建议过，延迟审讯嫌疑人言墨曦的日期，理由是那个时候她的情况并不适合进行审讯。但只是短短一天过后，嫌疑人就因为知道她怀孕的消息，表示愿意配合审讯工作的进行了。请问您这个情况是否属实？”
“是的。”
“以我对桑榆岛上医疗设施的了解，在嫌疑人入驻的当晚，她各项指标的检测报告就可以出来了，为什么您时隔了这么久才向中央信息部递交报告？而且在没有的得到中央信息部回复的情况下就擅自告知了嫌疑人，这样的做法是不是有违规的嫌疑呢？”
从柯博的话语中，狄嘉思听出了挑衅的味道。他没有急于反击，而是先喝了一口茶。
“柯博先生，如果有一天您收到了一个重要的情报……比如说身份识别系统存在瑕疵，您会选择在第一时间报告给中央信息部，还是首先核实这个情报的真实性？”
“！？”
夏安万万没有想到狄嘉思会举出这样的例子。她用惊诧的目光打量着狄嘉思，而狄嘉思只是专心等待着柯博的回答，似乎并没有察觉到她的异样。
“这种情况怎么可能发生？”
“当然，我说的只是假设。”狄嘉思微笑着说。
“当然是核实情报的真实性了，这个还用问吗？”
“这不就对了吗？站在个人的角度上，在拿到嫌疑人的检测报告后，我尽可以将上面显示的内容直接报告给中央信息部，再等待中央信息部的回复。可是站在桑榆岛最高行政长官的立场上，我首要考虑的就是我所报告内容的真实性和准确性。这会影响到整个案件最终的审判结果。我必须要反复核实，在确保它准确性的基础上，再在规定的期限内汇报给中央信息部。”
“即使如您所说，也不能解释您未经中央信息部授权就擅自将嫌疑人怀孕的消息先透露给她的事实。”
“首先我要说的是，在嫌疑人言墨曦未被定罪的情况下，她享有一般公民拥有的权利，这其中就包含了知情权。我只是将一位母亲怀孕的消息如实告知给她，并没有违反任何法律规定或职业准则。其次，我想告诉你，嫌疑人当时的身体状况很糟，并且非常不配合治疗的进行，我必须确保她的身体状况可以在审讯日期到来之前好转，所以根据当时的情况，我才决定将她怀孕的消息告知给她。事实也证明，在得知这个消息后，她的态度的确没有以前那么消极了，也表示愿意配合治疗和问询的进行。”
“……”柯博没有回话，事实上他很想反驳狄嘉思的话，可是在狄嘉思的话中他却没有找到漏洞。
“我的职业要求我在不违反各项规定准则的情况下，在处理一些问题时尽量将损失降到最低。如果只是一味地照本宣科，那么小孩子穿一身制服，梳一个溜光水滑的发型也可以坐在这个位置了。”
狄嘉思放下茶杯微笑着。这段看似不经意间说出的话力道还是很猛的，它不仅回击了柯博的质疑，还捎带告诉了柯博，他在自己的心中不过就是一个装模作样的小孩子。
这段话听得柯博脸上一阵红一阵青。考虑到自己的颜面，他并没有再做无谓的质疑或者反驳，而是轻咳了一声，转而向狄嘉思询问起了嫌疑人言墨曦目前的身体情况。
狄嘉思是个大度的人，他没有再计较柯博之前的种种，详细地将言墨曦的现状介绍给了他。
九点三十分，一切准备就绪后，预计的审讯时间到了。夏安跟随柯博走进了关押着言墨曦的房间。
初次见到言墨曦，给夏安的印象有些吃惊——暴躁、惶恐或是自暴自弃这些嫌疑人常见的表现从她身上完全看不出，她很平静，甚至在看到他们进来时脸上还露出了淡淡的笑容。如果不是在这里相遇，夏安怎么也不会相信，眼前这个云淡风轻的女子就是涉嫌用二十一刀将她丈夫刺死的嫌疑人。
“嫌疑人言墨曦，我是审讯员柯博，这位是记录员夏安小姐。针对你涉嫌杀害施戈先生的案件，我们需要向你做进一步的了解。关于作案动机和具体实施细则，这些都要被录入档案存放。当然，你同样拥有保持沉默和聘请律师的权利，如果无法负担聘用律师的费用，法庭会为你指定……”
“你想知道什么？”柯博还没说完他的开场白，就被言墨曦打断了。
“什么？”
“我说你想知道什么，我会全部告诉你们的。”
“！？”
————————————————————————————
关于施戈的案件，辛缇也是有大概关注一下的。毕竟每天的新闻都会报道，即使刻意回避也还是能够知道它的消息，更何况辛缇是一名警察，对这种事他有着与生俱来的敏感度，只可惜最近几天，工作和其他方面的一些事情占用了辛缇大部分的时间，以至于他根本没空再具体关注一下施戈案件的后续进展了。
在结束了一天的巡逻后，略感疲倦的辛缇一头扎进浴室。大约十几分钟后，他裹着浴巾从里面走出来。他不在乎沾染在他古铜色胸膛上的水滴，而是一味地用毛巾擦拭着头发。
邮箱提示音恰到好处地响起，辛缇迫不及待地去查看邮件，毛巾就那样被他搭在了头上。
发件邮箱属于一个叫罗捷的人，这是罗士德去世的儿子的名字。邮件的内容只有短短一行字：一个坏消息和一个好消息，要先听哪个？
辛缇皱皱眉头，随即发去了视频邀请。不一会儿，罗士德的脸便出现在了虚拟屏幕上。
“我们只是合作伙伴的关系，没熟到赤裸相见的程度吧。还是说你在给我秀身材？”罗士德一向是个随意的人，不论在任何时候他都能开出玩笑来，所以面对辛缇如此的“造型”，他这样打趣一两句也就不足为奇了。
“所有人都长得一样，也没什么可秀的吧。”
罗世德举起了手中的啤酒罐“如果放在简陋科技时代，我这样大概早就是个大腹便便的胖大叔了吧。每到这个时候我都会觉得，生在这个时代真好。”
“不管在什么时代，利与弊都是共存的。”
罗士德笑了笑“说的也是。进入正题吧，好消息和坏消息，先听哪个？”
“坏的，在最坏的情况下听到好消息，这会让我觉得处境还不算太糟。”辛缇不假思索地回答。
“很符合你的风格。边修没有找到，那个守卫被证实由于酗酒导致精神失常，又因为自身的过失致使重要的嫌疑人失踪，所以被囚禁在某个精神方面的疗养院。我动用了手里所有的资源也没办法查到那个疗养院的具体名称，不过可以肯定的是他的身份识别并没有消失。”
辛缇的表情变得不是很好。
“他们两个是整个事件的当事人，现在一个不知所踪，一个不清楚被囚禁在什么地方。这么一来不是所有的线索都断了吗……”
“希望嘛也不是完全没有，这就是我接下来要告诉你的好消息了”罗士德露出了狡黠的笑容。“虽然不知道那个疗养院的具体名称，不过根据法律规定，那个守卫和他的亲属都拥有探视权，只不过行为难免受到一定程度的限制。根据我的调查，那个家伙现在虽然和我一样是个孤家寡人，不过他有一个非婚生的女儿，而且他女儿的身份很有趣，说出来你绝对会大吃一惊的。”
辛缇目不转睛地盯着罗士德，直到那个名字从他口中被慢慢说出。就像罗士德所说的，在知道守卫女儿的身份后，辛缇真的是大吃一惊。他心中的希望像即将熄灭的火焰一样，在某一瞬间，又被重新点燃了起来……
————————————————————————————
“他是一个喜欢自由的人，而我的存在只会束缚住他。我不想束缚他，更不想他离开我投入别人的怀抱，所以我只能以这种方式给他自由。”
“你是什么时候决定要用这种方式结束他的生命的？”
“如果我说我从来没有过那样的预谋，你相信吗？”
在审讯的过程中，柯博显得很急切，言墨曦却表现出了异常的平静。她的语速不快，这让夏安的记录过程更为轻松。有时甚至在某一句话记录完毕后，她还没有开口说下一句，因此夏安有了更多机会来观察她。而每当这个时候，夏安都会发现，相对于柯博，言墨曦的目光始终是落在自己身上的。
“如果像你说的，你并没有事先的预谋，那应该是他当时的某个行为惹怒了你，以至于让你联想到了过去的种种，所以才会决定杀死他。可以告诉我那个激怒你的行为是什么吗？”柯博追问。
“尽管在公众面前我们表现的都是恩爱有加的状态，但实际上他已经很久没有回家了。在大部分的时间里，那里只有我和保姆两个人而已。我想要有个孩子，这种想法在最近几年更加明显。我感觉到他离我越来越远，我希望有什么东西可以让他留在我身边，尽管我也知道，自己拼命挽留的只是他的人，他的心已经不在这里了。其实与其说留住他的人，更不如说我想保留下我和他曾经相爱过的证明。可是，连那样的机会都被他剥夺了……”
言墨曦的眼帘低垂，她的脸上泛着悲伤的笑容，这些都被夏安看在了眼里。
“他说他是不会允许我这样的人怀上拥有他血脉的孩子的。”
“！？”这句话带给柯博与夏安的震撼度要远远超过他们之前的想象。每个人都拥有A面和B面，人们习惯于在公众面前展现自己其中的一面，但施戈的A面与B面却未免相差太大了。那个在公众面前显示出居家好男人姿态的施戈，那个让大家相信奇迹会存在的施戈，那个气质儒雅、对他人温柔以待的施戈却将自己最残酷的一面毫无保留地展现在了妻子面前。但这终究只是言墨曦的一面之词，那晚除了两个当事人以外，没有第三个人在现场，所以谁也不知道言墨曦说的到底是不是真的。
“听到他说这样的话，你才决定用刀刺死他吗？”
“我不知道那算不算决定。我只记得那时自己好像根本无法思考了一样，我要他收回他的话，可是他根本不理会我。我情愿他和我吵架也不希望他用这种方式无视我，于是我随手抄起水果刀，刺向了他的背部。”
当天的情景还历历在目，每一次的询问都是让言墨曦再去回忆一遍当天所发生的一切。夏安看得出她的痛苦，然而她的工作就是记录下那些痛苦的回忆。
“和我们说说那天具体的情况吧。”
“我们之间的相处模式可能……可能有些不正常，我意识到这点了。我知道他也意识到了，我想要改变这种畸形的相处模式，所以我觉得坐下来谈谈也许是最好的办法。我很清楚，在公开行程结束后，他一般都会选择回家，我们真实的婚姻状态被他隐藏的很好。那天也是，他临近中午时回到家里，我说想和他谈谈，他说自己太累了，想先休息一下，一切等他醒了再说，我同意了。在下午三点的时候，我有事出去了一下，在我出门时他还在熟睡，不到五点我回来了，发现他已经离开家了。我问保姆他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保姆说在我离开后不久他就走了，也就是说在我离开之前他就已经醒了。他不想面对我，甚至到了连一句话都不想跟我说的程度。我很生气，我给他留了言，要他当天必须回家，然后就那样等着他。一直到了晚上十一点，他回来了。尽管款式一样，可是我敢保证他当时穿的衬衫是新的，因为那上面根本没有熟悉的味道。我已经累了，我希望他可以如实告诉我他的所作所为，但他只会说我在无理取闹。我向他坦白了我的想法，我说我可以给他自由，但前提是我想要个孩子，至少让那个孩子成为我和他之间曾经相爱过的证明。我想，他的回答你们已经知道了。然后事情就像前面我告诉你们的那样，我一面用刀刺着他，一面让他收回他的话。好像那句话就是某个指令的开关，一旦他收回了，我的动作也会跟着停止，但我始终没能等到那句话。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才发现他已经倒在血泊中了……”
“他为什么会对你说出那番话？”
“什么？”
“我问你，施戈为什么会对你说，他是不会让你怀上拥有他血脉的孩子的？一般人是不会莫名其妙对别人说出这种话的，他一定有自己的理由，那个理由是什么？”
言墨曦皱皱眉头，眼前这个男人油光锃亮的背头让她看得有些头疼。
“你在怀疑我？你认为那句话只是我在为杀死施戈找的借口？”
“怀疑不敢说，但是我想，法官和陪审团也会对这个理由感兴趣吧。”
“我说的都是事实，至于信不信就是你和陪审团的事了。不论你们怎么询问，我能告诉你们的也这有这些了！”一反常态，言墨曦的言语突然变得犀利起来。
“你是看准自己怀孕了，法律规定孩子的哺乳期只能限制你的行为，履行刑期要等到哺乳期之后，才敢说出这番话吗？”
夏安的表情变得不是很好，她一直没有否认过，她的搭档有一种特殊的本领，这种本领的名字叫做除了上司以外，所有人都会讨厌他。
“哼”言墨曦冷笑了一声“好吧，那个理由我可以说出来，但我有个条件。”
柯博的笑容就像是名侦探破解了一桩复杂的案件那样“什么条件？”
————————————————————————————
“砰”的一声，柯博的脚用力踢向桌子。狄嘉思端起茶杯品尝了一口，然后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损坏公物是需要赔偿的。更何况相对于桌子，你的脚现在才应该疼吧，审讯员柯博先生？”
“那个叫言墨曦的女人她算什么！？居然说出那样的话，什么叫我只会把真相告诉夏安小姐。我才是审讯员，对犯人进行问询是我的工作！！”
“不论过程如何，只要她肯说出真相，这不就好了吗？”
“一点都不好！”柯博叫喊着“她要求在没有任何监控设施的情况下将真相告诉夏安。那个女人像狐狸一样狡猾，谁知道她说的是不是真的！？”
“我相信夏安小姐的判断力。”狄嘉思喝了一口茶后，淡淡地回应着。
柯博的拳头猛击向一侧的壁柜“可恶，事情到了这一步也只能相信她了！”
————————————————————————————
空旷的审讯室内只剩下了言墨曦和夏安两个人。她们两个只是面对面坐着，夏安放弃了她的记录工作，因为言墨曦表示她只会把整件事口述给夏安，在此期间是不允许她记录的。其实她自己也明白，只要使用了“阅读”功能，事后照样可以一字不漏地记录下来，所以夏安很清楚言墨曦的点并不在这上面。
“你为什么会选择我？”
“你相信人与人之间的磁场吗？我觉得大多数人和那个审讯员的磁场都不太和，在看到他第一眼的时候我就非常不喜欢他。你不同，你不会像他一样只想着用质疑别人来证明自己有多聪明。我觉得你是一个懂得倾听的人，所以该怎么说，我不讨厌你。”
“无论如何，谢谢你的赞美。”
听到夏安的话，言墨曦笑了笑。
“按照你的要求，这里只剩下我一个人，所有监控设备也都撤走了。我想我们应该可以进入正题了。”
“哦，是啊，那个理由。你相信我刚刚说的话吗？”言墨曦反问。
“我只是一个记录员，我相信与否并不重要，你需要做的是说服法官和陪审团。”
“现在不是在法庭上，聆听我说话的人只有你，所以我只想知道你的想法。”很少见，言墨曦平静的脸上居然会出现一抹急切。
“我觉得柯博说的没错，事情的确有些蹊跷。可是……我想要相信你。”
夏安的话像是一颗定心丸，让言墨曦整个人放松了下来。
“谢谢，谢谢你愿意相信我。因为如果是基于不相信的立场上，那么我接下来要告诉你的事在你听来也许就是天方夜谭了。”
在夏安的注视下，言墨曦呼出了一口气，她仿佛找到了一种久违的如释重负。
“介意听一个故事吗？这个故事无关于我和施戈，只是一个陌生女孩儿的故事。如果你愿意听的话，也许你会从这个故事里得到你想要的答案……”
夏安点了点头。那个时候的她绝对不会想到，在听完这个故事后，她的整个世界都发生了改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