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记载的均是千真万确的事情……我手边就有整整一本例证，倘若我详加描述，一些伦敦佬们（他们就近在咫尺）绝不会对我手下留情。
——纳什
在大都市伦敦的中心，有一个小小的居民区，这个居民区由一片狭窄的街道和院落组成。区内到处散落着古老而又破败的屋宇。人称此地为“小不列颠”。小不列颠两面与“救世主”教会学校和圣巴塞洛缪医院毗邻，北面为肉市和长巷；桤木门街如同海湾一样把它与伦敦东部割裂开来，而公牛嘴街那裂口的鸿沟把这个居民区与屠夫巷、新门区相隔离。圣保罗教堂位于主祷文街、阿门角街以及万福玛丽亚巷之中，它的巨大圆顶傲然耸立在这三条街的建筑物之上，并以慈母般庇护者的姿态俯瞰着坐落在如此格局之中的这片小小领地。
这个地区从古代布列塔尼公爵居住在这里时就已得名。
然而，随着伦敦城的扩展，富：有者及上流社会迁往城两，接踵而至并取而代之的商人占据了他们废弃了的房舍。在一段时间内，小不列颠变成了巨大的文化市场，麇集着忙碌而又兴旺的书商家族。渐渐地，这些人也从这里搬离而去，迁至新门街大海峡以外的地方，并在主祷文街和圣保罗教堂墓地街定居下来。他们在那里不断繁衍生息，直至如今。
尽管小不列颠变得萧瑟颓败，但是它昔日光辉壮丽的痕迹至今犹存。有几幢房屋已行将倒坍，但其前墙都蔚为壮观地装饰着面目狰狞的橡木雕刻，不知名的鸟兽鱼虫，花卉果蔬，其种类之繁多，恐怕连博物学家也难以尽述。在桤木门街，也保存着一度恢宏气派的官邸，到后来却被分割为若干宅院。在这里，经常可以瞥见小商人的家庭，他们住在褪了色的、凌乱的巨大公寓里，把自己埋在华丽的古物堆中。他们家中摆放着华而不实的家具，房顶有带格子的天花板，屋檐镀金，壁炉则由巨型大理石砌成。在街巷和大院中也还有一些不那么宏伟的，面积较小的住宅，但它们如同古代的小贵族一样，执拗地要求具有同样的占雅。这些宅第有着延伸到街上的山形墙，巨大的、镶有钻石的菱形玻璃窗户，奇形怪状的雕刻以及低矮的拱形门洞。
在这样一个历史久远又十分幽僻的小窝里，我惬意地下榻在一幢最小但又最古老的二层楼上，平静地度过了几个春秋。我的客厅是一个用小、块护壁板镶嵌的老式房间，里面点缀着形形色色的家具。我格外崇敬那三四把高背椅子：爪形腿、织缎面，上面还残留着鼎盛时期的痕迹。而且，它们无疑曾在小不列颠的某些古老的宫殿里风光过。在我看来，这些椅子仿佛站在同一条战线上，以其至高无上的蔑视神情，对它们的那些邻居——皮垫椅不屑一顾。这情景就如同我所目睹的那些没落贵族绅士，在不得不屈尊与庶民阶层交往时所表现出来的趾高气扬的神情一般。我的客厅正面的整堵墙被一扇拱形窗所占据。窗格上记录着昔时一代代居住者的姓名，夹杂其间的还有一些漫不经心的，绅士作派的诗作片断，其字迹晦涩难辨，其内容是歌颂某位美人的迷人容貌的，只可惜她已是香销玉殒，作别人寰了。由于我是个无固定职业的赋闲人员，加之每周按时交付房租，所以我便被视为本居民区惟一独往独来的绅士。由于我对于一个如此闭关自守的社会内部状况怀着好奇心，便竭力深入其中，探寻其一切隐情秘闻。小不列颠真可谓这大都会名副其实的核心，真正英国的堡垒。如同在兴旺时期一样，它以自己古老的居民及古老的风尚成为伦敦美景的一个侧面。许多保留完好的旧时的节日活动和习俗在此颇为盛行。居民们在忏悔节这一天异常虔诚地吃薄煎饼，在耶稣受难目吃热的圆面包，而在米迦勒节②吃烤鹅；他们在情人节给情人写情书，在十一月五日“烧绳子”，圣诞节在槲寄生树下吻所有的女孩子。他们在痴迷的崇拜中还流传着吃烤牛肉和葡萄干布丁的习俗；浓葡萄酒及雪利酒作为惟一真正的英国酒在坚守其阵地，而其它酒类则被视为蹩脚的舶来品。
小不列颠拥有一系列城市奇观，它们被当地居民称为世界奇观。例如圣保罗教堂的巨钟，在其鸣响时，一切啤酒都会变酸；圣邓斯坦教堂敲打时辰钟的小人；伦敦纪念碑，伦敦塔里的狮子；还有市政大厅的木头巨人。他们依然信奉幻梦和占卜算命。有位住在公牛嘴街的老妇人就是靠侦破被窃物品及为姑娘预卜如意郎君的收入来维持生计的。他们对彗星及月蚀现象的出现感到惴惴不安；如果夜间有狗在悲哀地吠叫，则被认为肯定会死人。最近，在那里甚至还流传着鬼怪的故事，尤其是在那些老旧的宅第里，据说在几处这样的地方有时会见到怪诞的现象：有人看到过贵族及贵妇——前者头戴垂至肩背的假发，悬袖，佩剑；后者垂衣，束腰，佩戴裙环，身着绫罗——在月夜里，徘徊于高屋空宅之中，据说他们是身穿朝服的古代领主的幽灵。
小不列颠同样也不乏自己的圣贤和伟人。而圣贤中最为显要者当数一位身材高瘦而又干瘪的老绅士。他名叫斯克赖姆，经营一爿小药铺。他长着凹凸不平、死尸般苍白的脸，双眼周围是棕色的圆圈，好像戴了一副角质眼镜。在老年妇人眼中，他绝非凡夫俗子。她们认为他能施展法术，因为他的店堂里挂着两三个填充的鳄鱼标本，还有几条蛇装在瓶子里。他浏览了大量的历书和报纸，性喜深入思考其中骇人听闻的离奇情节、阴谋诡计、火灾、地震及火山爆发等记载报道；他认为后者是上天对时代示警的不祥征兆。
他总有一些这类令人郁郁寡欢的故事连同其药物一起向他的顾客们兜售。他就是这样把人们的灵魂和肉体搅得天翻地覆，不得安宁。对于征兆和预言，他是个不折不扣的信奉者。他把罗伯特·尼克松及雪普顿大妈的预言铭记心头。没有一个人能像他那样对日蚀，甚至对一个不寻常的昏黑天气做出那么多的文章来。他在他的顾客和信徒头上抖动着最晦气的一颗彗星尾巴，直到他们几乎被吓破了胆为止。
最近他获悉一个广为流行的传说，也许是预言，对此，他变得异乎寻常的能言善辩。在那些对这类事件记挂心怀的、足智多谋的女巫当中，近来有一j胂说法，就是当交易所房顶上的蚂蚱与鲍尔教堂尖塔上的龙握手言欢时，可怕的事情就会发生。这种奇妙的巧合居然被他言中。最近修建这两座建筑的同一位建筑师从事交易所圆屋顶及鲍尔教堂的尖塔的修复工作，他惶惶然地叙述说，那蚂蚱和那条龙确确实实地在他工场的院子里紧紧地相依相偎躺卧在一起。
“别人呢，”斯克赖姆先生习惯如此说道，“可能会仰首望天，想到天上找寻巧合，殊不知人间就有这种巧合，而且就在我们身旁，在我们的眼皮底下，这远远超过占星家的预测和断言。”由于这些预示吉凶的风标已相互结合，所以发生了惊人的事件。仁慈的老国王尽管活了八十二岁，但他突然驾崩，由新国王登基继位。一位皇家公爵突然故去，另一位在法兰西遇刺，王国上下都有人在开激进的会议，曼彻斯特的血腥景象，凯托街的大阴谋一一而最重要的是，英国女皇返回了英格兰！斯克赖姆先生在讲述所有这些不祥事件时流露出神秘莫测的神情，同时还忧心忡忡地摇晃着脑袋。他的听众由于喜欢他的药物，脑海中又联想起那海怪的标本，那装在瓶中的毒蛇，再看看斯克赖姆本人的而容——活脱脱一个苦难的化身——他们也就向小不列颠人散布了大量的阴郁情绪。每当人们路过鲍尔教堂时，都摇头叹息。他们察觉到，自从把教堂塔尖拆下后，就再也没指望有好事出现。而这教堂在古时候却从来是喜讯的传播者，这段历史有“惠特顿和他的猫”可以作证。
小不列颠另一位旗鼓相当的预言家是个富足殷实的乳酪商。他住在一栋占老邸宅之中，其安逸舒适程度宛如他自制奶酪中的一只大肚子蛆虫。说真的，他绝非等闲之辈，他的声名远扬在哈金巷、情侣巷直到市参议院。由于他阅读了近四分之一世纪的星期日报纸和《绅士杂志》，罗宾的《英格兰史》和《海军近代史》，故而他的有关国家事务方面的主张常为当政者采纳。他的头脑中储存着世世代代久经考验的宝贵格言。他坚信，只要英格兰坚贞不渝，那么，世上任何力量要想动摇她都是“绝不可能的”。关于国债这个问题，他也有许多高见。不管怎样，他论证了国债是利国惠民的大好事。
他在小不列颠地区度过了大半生，直至近年，当他发了迹并成为一个星期天用文明棍行路的体面人，便开始旅游观光以消遣娱乐。他到过汉姆斯特德、海格特，还到其它几个附近的城镇作了几次短途旅行。在这些地方，他把整整一个下午的时光都花在通过望远镜去回顾这个大都市，去竭力辨认圣巴塞洛缪教堂的尖顶。当他途经公牛嘴街的时候，这里没有一个马车夫不向他致意的；他也被认为是圣保罗墓地街的“鹅与烤架”马车房的真正主顾。他的家人鼓励他去马加特作一次长途旅行，但是，他对华而不实的新玩意儿——蒸汽船持极大的怀疑态度，况且他确认作海上航行对于自己来说太超前了。
小不列颠偶尔发生派系斗争及分裂活动。由于此地成立了两个势不两立的“殡葬社”，派性曾一度恶性膨胀。一派由奶酪商资助，在“天鹅与马掌”召开会议；另～派则在药剂师的率领下，在“公鸡与皇冠”聚集。毋庸赘言，后者更为声势浩大。我在两派开会的地方都逗留了一两个晚上，得到了许多珍贵的信息，诸如殡葬的最佳方式、墓葬的相对优点，甚至还有对铁棺埋葬的别出心裁的若干见解。对于这个问题，我倾听了“由于铁棺的耐久性而禁止其使用是否合法”的各个方面的争论。产生在这两个社团之间的宿怨最近愉快地得以消除，但是由于小不列颠的人极为讲究殡葬的礼仪，极其注重舒适地躺卧在自己的坟墓里，所以这个问题仍是长期以来普遍激烈争议的焦点。
除了上述的两个社团之外，还有一个力图使整个居民区沐浴在良好的气氛之中的第三个风格迥异的组织。他们每周在一幢老式的小房子里聚会…次，房主是位名叫瓦格斯坦福的快活的酒店老板，酒店绘制着～块金光闪亮的半月形标志，上面饰有一串诱人的葡萄。这幢古老的建筑外墙上还张贴着诸如“杜鲁门一汉伯里黑啤公司”、“葡萄酒，罗姆酒和白兰地酒窖”、“松子酒，罗姆酒和混合酒”等等的招牌以吸引口干舌燥的徒步旅行者光顾痛饮。这里确实自远古以来就是一座巴克斯和摩诺斯的圣殿。由于这座房子一直属于瓦格斯坦福家族所有，因此其历史也被现在的房主完美地保存下来。这里曾是伊丽莎白时期豪侠骑士们频繁光顾之地，也曾是查理二世时期才子们经常出没之所。但是，最使瓦格斯坦福感到洋洋得意的，还是亨利八世在一次夜间漫游中，用他那有名的拐杖打破了他的一个祖先的头。对此，人们认为这只是店老板在胡编吹牛罢了。
现在，这个俱乐部每周在此举行名为“小不列颠欢乐的小子们”的例会。他们放声歌唱古老的歌曲，轮唱，无伴奏三重唱；滔滔不绝讲述当地流传的精选故事，而这些故事在伦敦的其它地区都是鲜为人知的。俱乐部有位鲁莽的殡葬承办人，他演唱的欢快歌曲美妙绝伦。然而，俱乐部的灵魂人物，说到底还是小不列颠的智囊，杰出的瓦格斯坦福本人。他的先辈都是些爱说爱笑爱打趣的人，他连同这酒店一起，从他们那里还继承了大量的歌曲扫和笑话；这些传家宝如同其继承入一样，一代又一代地世袭相传。他身材矮小，干练利落，双腿弯曲，肚皮突出；一张红润的脸庞，双眼湿润，眼神欢快，一团蓬乱的白发往后梳着。每次俱乐部活动伊始，他总是应邀高歌一曲《信仰的忏悔》。这是一首出自《格顿老妇的针》
的著名古时饮酒轮唱曲。演唱时，他常作很大的改动，因为这是他父亲通过口授相传的。此歌自谱成以后，在“半月葡萄”
俱乐部就成为最受众人欢迎的歌曲。不仅如此，他的先辈在小不列颠全盛时期的圣诞哑剧表演时，常有幸为贵族士绅们演唱。
在俱乐部的晚会上，人们欢快的喊叫声，此起彼伏的歌声，断断续续、不协调的六郜混声合唱从这座欢乐的房子里飘散出来，让人感到心旷神怡。此刻，街道上站满了听众，他们如同注目糖果店的橱窗，或是闻着饭馆里的香味一样，津津有味地分享着众人的欢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