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99年7月2日朱清民乘坐开往南京的长途卧铺汽车，先去看望读研究生的女儿。那是一所1936年创办的大学，位于南京市中心。放暑假女儿要留在南京勤工俭学不能回老家，朱清民绕道南京为女儿带去了家乡的原产蜂蜜和她爱吃的两样家乡菜。夏天，南京是全国闻名的火炉城市，学校正处于期末考试阶段。朱清民没有像屡次来校看女儿那样住学校招待所，咬牙在学校办的宾馆内开了一间房。女儿可以在宾馆的空调房间内复习功课。学累了休息一会儿，还能与爸爸聊聊天。女儿很懂事，她知道现在家里全靠母亲一人挣钱。三天时间，父女俩一直在学生食堂吃饭，朱清民打心里感觉对不住女儿。直到离开南京当天，才下决心对女儿说：“今天咱们出去吃一顿晚饭吧。”父女俩在学校附近转了一大圈，那里是南京市的中心地段，寸土寸金的地方，哪里去找价廉物美的餐馆。知道父亲囊中羞涩，女儿不想为难爸爸，主动提出：“爸爸，我们还是回学校吃饭吧，我带您去留学生食堂吃，那里的饭菜口味好一些。”朱清民默认，无奈地跟随女儿往学校走。离开饭还有一段时间，父女俩在校园内遛达；这是60多年前创建的老校区，校园内的建筑多是独栋灰墙红瓦平房，它们隐藏在茂密的绿树丛中。斑驳陆离的外貌像似对后人倾诉，它们几十年的历史沧桑，那么地庄严、沉寂，虽然与浮华近在咫尺，却出污泥而不染；学校大门外车水马龙，商店星罗棋布、每天夜晚霓虹灯五光十色璀璨夺目。此刻，朱清民的心情相当复杂；从小受共产主义理想教育和熏陶，立志改造非无产阶级世界观。改革开放20年过去了，他的同学、同事、亲朋好友、乃至邻居，许多人都走上了由万元户到大老板或企业家的成功之路。而他仍旧潜心学习，立志专业，眼看别人开上了汽车，住上了别墅，他从不为之心动。但今天，在这琳琅满目的大街上和女儿一道遛达了半天，竟然不敢走进一家餐馆坐下来吃一顿饭。他有勇气在几百人的全国学术大会上侃侃而谈，却没有勇气走进餐馆请女儿吃一顿便饭，尊严何在？
有资料显示：中国的中、小企业解决了国家80%城镇人口的就业问题。仅此一项就足以说明中、小企业对国家的贡献不可小观！而知识分子或工程技术人员又是中、小企业的中流砥柱，然而砥柱的切身利益谁来关怀？大面上看，知识分子应该是改革开放最大的受益者之一，比如：医生、教师、国家事业单位的科研人员。他们都可以利用科学技术或国家赋予的权力创收，芝麻开花节节高！大型国企盘踞着国家的自然资源和资金资源，并垄断着国家赋予他们的市场；学历高、职称高的人全都是受益者，甚至连那些单位的看门人、清洁工也跟着沾光。谁来关心中、小企业的知识分子？同样是高级职称，在中、小企业与大型国企工资待遇大相径庭，更不要谈医院、学校、银行、保险、事业单位。特别令朱清民难办的是：他不想让女儿过多地了解社会分配不公平，从而影响她的学业和成长……。
父女俩在留学生食堂买了饭菜，端到校内长廊的石桌上，坐下来边吃饭边聊……。可恨时间不能被拽住，分别在即，女儿仍然依依不舍。朱清民最害怕经历说‘再见’的那一瞬间；从女儿上大学开始，他就有小鸟长大了，翅膀硬了，飞出窝就再也难得飞回来的体会。他多么希望有时光隧道回到从前，回到和母亲、妻子、女儿围坐在一起享受天伦之乐的日子；一家人在老屋生活的朝朝暮暮还历历在目，那么的温馨，那么的幸福！现在，母亲已经远离他们而去。这次从家里出来，提着旅行箱锁门的时候，心里空落落的；住在老屋的时候，每次出差走出家门，母亲总是要赶出来为他关院子门。门外有一条两米多宽十来米长的通道，每当他手提行李箱即将在通道尽头拐弯时，母亲总是要在他身后无限牵挂地祝福一句：“清民，一路平安！”随着声音起落，朱清民总是不由自主地回首，但他真怕与母亲那双当心、怜惜、期盼的眼神对视。搬到工厂宿舍居住之后，每当出差，只要朱清民打开房门，母亲就会跟上来。等他刚踏上下楼的台阶，母亲的声音便会在身旁响起：“清民，一路平安！”他闻声回头，也就两米的距离，母亲失落的眼神更加清楚地呈现在他眼前，让他不知所措。遇到心情不好，他就会抢白一句：“妈，您不说这句话不行吗？”母亲无语，像个犯了错误的孩子，悄悄地把房门关上。母亲去世后，朱清民出差再也听不到那种充满关心或担心地祝福了。每当此刻，他就想起了母亲那忧郁的目光，那是对即将分别亲人的难舍和牵挂……朱清民和女儿在一起渡过了愉快的36小时，他不愿意在临别之际的情感中煎熬，提出早点去火车站。女儿则紧紧挽住他的胳膊，生怕一松手父亲就会飞走。7点40分父女俩来到大学的大门口，女儿坚决要求再呆一会儿。 7点45分在未经女儿同意的情况下，朱清民招手拦下一两出租车。再见了，可爱的女儿！再见了，南京！在后车窗里，他看到女儿娇小的身躯，影印在校门初放的华灯下，越来越小……。
1999年7月6日朱清民住进北京大北宾馆，出国前的政治学习在这里举行。这次纺机集团有7个下属纺机厂的19名工程技术人员与集团派出的正、负领队，共计21人组成本次援外安装队。学习围绕出国人员在国外应该遵守的法规和注意事项进行。并安排时间让各厂在会上讲解，国外安装工作计划。讲解过程中，朱清民发现大型纺机厂阵容强大；一般由专业机械工程师、电器工程师和装配工人组合；工作计划细到X月X日完成哪些工作，X月X日验收，而且全部打印成册。在7个纺机厂中S市纺机厂最小。朱清民又是单枪匹马，所以，从一开始那些来自大城市、大厂的人就拿他开涮！等级观念是由人自私好强的劣根性演变过来的；官衔、财富、职称、才华，甚至体魄都可以成为人好强的资本，贬低别人就是为了抬高自己。来自城市的小市民，即使自身找不到值得炫耀的东西，那么出生地、单位知名度、产品知名度，都可能成为提高身价的资本。在安装队的21个人中，有人来自北京、天津等直辖市。有人来自沈阳、郑州、青岛等省会城市或计划单列市。虽然也有人来自邯郸、榆次等省辖市，但他们都是几千人的大厂！按国人的德行，大城市的人瞧不起小城市的人，大厂的人瞧不起小厂的人。总之，不管按什么样的优势排列，朱清民都应该被人藐视！他不但来自小厂，还来自毫无名气的JS 市。每当想到，在未来三个月内孤独与这些人朝夕相处，朱清民就下定决心：即使忍辱负重，也要用最短的时间与这帮人搞好关系，而且还要做到不亢不卑。
这一年北京气温反常，7月1日前后气温上升到38-39 度，连续十天的高温把整个北京热透了。想到即将奔赴气温更高的非洲，炎热让朱清民心惊胆战。两天之后7月8日上午9时许，纺机集团派车送安装队员去首都国际机场。朱清民自己带的行李并不多，可随身带上飞机；一个拉杆箱和一个手提箱。但是安装队的公用物品多；到非洲后21个人需要开伙做饭，仅作料就买了几大箱，还有常用药品，送给华源公司职工送的礼物等。另有个单位补带了零配件或安装工具。朱清民表现的时候到了，主动承担起药品和礼品携带任务。虽然，朱清民的年龄在21人当中属于偏大的，搬运行李时，他仍然抢先给带东西多的人帮忙。北京国际机场出境大厅内，袁队长正在给办理行李托运和安全检查手续的队员发护照。纺机集为21名安装队员购买的是，法国航空公司往返打折机票。中午12点45分波音777准时起飞。十多年出公差的经历，国内航空公司的飞机朱清民几乎都坐过。两次到马来西亚坐过马航飞机，这次乘坐法航飞机给人全新感受；飞机上的乘务员多是年龄较大的‘老太婆’不像国内或马航清一色的年轻空姐。但是，‘老太婆’的服务却很到位，而且充满活力；给人更加安全自如、宾至如归的感觉。另外，法航飞机上吃的东西特别多，一会儿正餐，一会儿点心，一会儿饮料，有乘客说笑话：坐法航的飞机从头吃到尾。令朱清民满意的是：载客400多人的飞机，每人前面有一台显示屏，16个频道供你选择，有电视剧、电影、新闻、体育、音乐等节目。其中，第15频道播放操作指南，第16频道采用图形播放随机飞行高度、速度及运行方位。
飞机上遇到一件发人深省的事情；一对年轻法国夫妇，带着一个看上去1岁左右的儿子，孩子喜欢在过道的地毯上爬来爬去。有一次，小家伙爬到朱清民脚下。后者正把双脚踩在脚蹬上透气，一双一次性拖鞋放在地毯上，小家伙拿起其中的一只鞋，准备往嘴里喂。太脏了，朱清民从靠背上直起腰，来打算制止，可眼睛的余光看到了孩子的母亲正对他微笑，朱清民犹豫了；人家母亲没嫌你的鞋脏，你制止小家伙往嘴里喂，难道是舍不得一次性拖鞋？朱清民克制住自己。好在小家伙把鞋拿到嘴边停住了，像似在闻，在肯定了它不是奶酪或巧克力的气味之后，才将鞋放下来。此刻，广播中播出飞机提升预警，飞机突然爬坡小家伙翻倒在地毯上。朱清民想帮他，抬头一看，孩子的母亲没有动作，只是用手招唤，示意他爬过去。小家伙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爬起来，然后快速爬向妈妈。朱清民深思：类似事情如果发生在中国幼儿身上，他早就获得了母亲的呵护。经过刚才有趣的一幕，朱清民的睡意全无了。他将频道调到16，从飞行图上获悉，飞机经过了乌兰巴托、莫斯科、高尔基等城市上空，现在的飞行高度为11000米，时速790公里……。
1999年7月8日，飞机抵达巴黎戴高乐机场。时间是：北京时间22点55分，巴黎当地时间下午16点55分（夏时制）。戴高乐机场建于20世纪70年代初，其建筑风格充分体现出法国人务实的精神。朱清民见过不同风格的候机楼，包括香港启德机场和吉隆坡梳邦机场，其内部装修均可用华丽来形容。而戴高乐机场的候机楼内，甚至连水泥模板拆除后的痕迹都清晰可见，难道法国人没有钱装修？……与之相反，机场24小时不停运作，每两分钟就有一架飞机起、降，其指挥系统及其它硬件设施20多年后的今天都不显落后。世界各国都有飞机在这里起降，戴高乐机场每天都像举办万国飞机博览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