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很小的时候，从村子里周围人的目光中，我便早早地察觉到了一种别样的感觉。疏离、孤立，还有神情中明显表现出来的憎恶。
“看！他就是那个女人的孩子。”
“不知道是和哪个男人生的野种？”
“怪可怜的，看他身上脏的，也不知道那疯女人今天能不能讨回饭来。”一个苍老的声音同情道。
“你千万别被迷惑了！只要和那个女人扯上关系，一定会交霉运的！”一个声音马上劝阻道。
那时我还小，并不明白为什么村里的人都躲得我远远的，同龄的小孩儿们也从来不和我一起玩耍。
我的世界里只有母亲，小猫，小狗，小鸡，小鸭……
当我问起母亲时，她总是慈爱地抚摸着我的小脑袋，微笑地回答我：“有些事情你现在不必去懂，等到你该懂的时候，自然会懂。”
我不知道妈妈口中该懂的时候到底是什么时候，即便追问，她也只是笑而不答。
日子就这样，在太阳升起又落下，白天与黑夜的无声交替中，默默度过。白天，母亲出门后，我会将家里收拾的干干净净，喂鸡喂鸭，饿了便自己煮饭吃。傍晚，母亲回来了，我们母子两个便一起点亮蜡烛，做饭吃饭，听她给我讲一天的见闻，遇到了什么事，遇到了什么人。
村里的小孩儿们并不是完全不理睬我，有时他们也会穿着新衣服，在我面前炫耀似地走过，或者手里拿着好吃的零食，嬉笑着馋我。最后，他们还会一起一边嘴里喊着“小花子！”一边向我扔小石子儿。
我应该恨他们吧？可我偏偏恨不起来。难得在他们的眼里还有我的存在，这个蓬头垢面，破衣烂衫的小花子。
有时我也会问母亲其它的问题，例如：我的父亲是谁？为什么村里别的小孩儿都有父亲，而独独我没有？
“傻孩子，你也有父亲，只不过……”母亲被我追问得没有办法，尴尬地说道。
“只不过什么？”
“只不过…只不过他在你刚出生的时候就死了。”
死了？听到这个回答，我有些失望地看着母亲，她的样子让我有些怀疑。因为，她说那句话时，脸偏向了一旁，并没有看着我的眼睛。而恰恰是母亲，曾对我说过，一个撒了谎的人，是不敢看着对方眼睛的，目光会很慌乱。
不久之后，我的猜测终于得到了一次印证。
那时，我突然得了一场大病，连续几天高烧不退，母亲整夜整夜守在我的身旁。在之后的一天夜里，天空中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整个世间漆黑得骇人。破旧的土坯房外刮着很大很大的风，劳累了几天的母亲趴在我的身边疲倦地睡着了。不知道浑浑噩噩了多长时间的我，猛然惊醒，睁开了眼睛，用手摸摸自己的额头，冰凉冰凉的，烧似乎已经退了。
还以为自己完蛋了，没想到竟然活了下来。我兴奋地刚想叫醒沉睡的母亲，就在这时，只见她竟然自己醒了过来，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我的身后，几秒钟后，突然发出一声尖利的吼声：
“我不许你带走他！他不是你的孩子，你也不是他的父亲！”
“洁芸，你又何必……”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在我的背后不远处略显无奈地说道。
“妈，你在跟谁说话？”我惊诧地急忙回头望去，只见角落里似乎有一团黑烟正在慢慢淡去，却什么人也没有。
“妈！妈！”我惊声喊道。
“妈在这里，孩子，别怕，别怕。”母亲的声音温柔地在我的耳边响起，我疲惫地睁开了眼睛，头依旧沉得厉害，出现在眼前的，仍是母亲慈祥的笑脸。
“傻孩子，刚才做噩梦了吧？不过终于好些了。”母亲微笑着说道。
噩梦？难道刚才发生在眼前的是一场噩梦，那么真实？可是我明明听到母亲在对着一个听似我父亲的人吼叫。
难道这一切都只是一场梦？窗外，风渐渐小了下来，最后竟没有一点，圆圆的月亮也不知从何处再次出现在夜空中，无数一闪一闪的星星，也魔幻般再现了身影。
尽管母亲坚持说那只是我的一场噩梦，但我坚信，我的父亲一定没有死，只是因为某种难以启齿的原因，他与母亲分开了而已。
就在我以为母亲与我会一直这么平淡地生活下去的时候，命运却在十年后出现了戏剧性的转机。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经常有一些村外的人来家里找母亲，甚至竟然有来自几千里之外的地方。来的人有男有女，有老人，也有中青年，偶尔也有抱小孩来的妇女。他们见到母亲时，和村里人的态度完全不同，对母亲十分地恭敬。每次，母亲都很热情地接待了他们，把他们让进屋里，然后关上门在一起谈论了很久，最后，当他们离开时，虽然表情各异，却都会留下一沓钱给母亲。母亲并未拒绝，她接过钱，并不去数，只是随手将其放到一边。到后来，越来越多的陌生人都来找母亲，连当初对母亲避而远之的村里人也开始主动来找母亲，她变得越来越忙，也越来越疲惫。
不过，也从那时起，家里的生活条件变得好起来。先是盖了新的瓦房，后来更是直接搬到了城里，住进了一座独立的二层小楼里，而我也开始正正经经地踏进了中学的校门。再后来，找母亲的人实在太多，她实在应付不过来，便立下了一条规矩，一月只接待二十天，每天只接待一人。
我也终于明白了那些人来找母亲的原因，求神问卦，现在的母亲，俨然是一位名气十分响亮的神婆。同时明白的，还有我儿时在村子里那些遭遇的根源。虽然我对现在的生活感到欣喜，但是心里却莫名地生出一丝对母亲这个职业的反感。
这不就是骗人吗？我心里闷闷地想着，昔日那个心目中善良的母亲形象渐渐地崩塌了。只是我从没有在母亲面前表现出来，生怕伤了她的心。
我的内心在承受着煎熬，戾气渐生，经常无缘无故地便和同学打起架来，甚至背着母亲，学会了抽烟喝酒，与一些社会的闲散人员鬼混。终于有一天，还是被母亲发现了。
“我对你很失望。”她第一次用这种严厉的语气对我说。
“哼，是么。其实，我很早以前就对您感到失望了。”
“对我失望？哦……我明白了。”母亲看着我，像明白了什么似的，点了点头。“你认为你的母亲在骗那些人的钱，对吗？”
“对！就是这样。”我红着眼睛，倔强地应道。
“那好，下次我会客时，你可以在场。但有一个条件，你得答应我。”母亲郑重其事地说道。“如果我不是一个你眼中的骗子，你要答应我，回到学校去做一个好学生，好吗？儿子”
“一言为定。”我赌气地点了点头。
终于到了约定的那一天，是我随机选择的一天，为了防止母亲提前作弊。这一次，来的是一个穿着绅士的老头，他是来感谢母亲的，谢谢母亲又让他多活了三年。现在他说他该做的事情都已经做完了，想问问母亲，他究竟什么时候会死？
“七天之后夜里十二点”母亲肯定地答道。
“谢谢。”老头听罢，表情似乎并没有什么波动，站起身来向母亲表示了感谢，然后留下一沓钱，转身走了。走到门口，不知为何又转过身来，向母亲笑了笑，说道：“大师，再会。”
“再会。”母亲同样笑了笑。
老头走后，母亲表情平淡地对我说：“儿子，现在，你可以跟着刚出去的那位老先生，看看他家住在哪里？然后七天后，再验证一下我对他说的话是否正确。”
七天之后夜里十二点死？！
我觉得母亲的话，是那么的荒诞可笑！那个穿着很绅士的老头，虽然看起来得有六七十岁了，但精神状态十分好，完全不像只能活几天马上要死的人。我遵照母亲的话，暗中跟着那个老头找到了他的家，那是一个身处高档小区中的独立门户，一看就是一家非富则贵的人。生怕出一点纰漏，我几乎耗费了整整七天都在那个高档小区周围转悠。然而，第八天的清晨，当我早早赶到小区的时候，一辆救护车呼啸着从我的身边驶过。那个独立门户的房门被打开了，几个医护人员抬着一个全身盖着白布的人走了出来，上了救护车，身后是一对嚎啕大哭的中年夫妇。
那个老头竟然真的死了？！而且真的就在七天之后。听老头的邻居聊天说，老头在三年前就被诊断出得了绝症，当时医生说活不过一个月，没想到老头不仅活过了一个月，还活蹦乱跳地活了整整三年，连当时给他诊断的医生都说是一个奇迹。而当有人问起老头，他是如何康复的？他却闭口不答，只说自己还有三年的命，要去把自己没完成的心愿赶快完成了。
我终于相信了母亲的话，她果然没有骗人。可是，她是怎么知道那个老头七天之后会死，难道真的是母亲施展某种神迹让那个老头又多活了三年？这怎么可能！
事实胜于雄辩，我彻底输了。只得遵守约定，与那些社会上的狐朋狗友划清了界线，老老实实回到学校，努力去当一个好学生。之后，我好奇地问起母亲，关于她的那些神奇的预言与神迹，她却不肯明白地告诉我，只是对我说：“还记得小时候，我对你说过的话吗？有些事情你现在不必去懂，等到你该懂的时候，自然会懂。”
“但是，我倒希望，你这一生都不要懂，平平安安度过就好。”说着，母亲的眼神儿变得很奇怪，好像在看着我，心里却仿佛在想着什么。
既然母亲不想说，我便不再问。我相信，总有一天，母亲会告诉我，所有我想知道的一切。例如：我的父亲是谁？他去了哪里？又或者，她是否真的可以通神，又是什么时候开始通神的？
如果放在现在，或许，我还会问母亲：这个世界真的是物质的吗？如果真的有神灵存在，那么他们居住在什么地方？是否长的像电影里的外星人，或者神灵就是外星人？等等。可惜的是，最终我再也没有机会问出这些问题。因为，突然有一天，母亲失踪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