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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萌侠之金兰结义(上)(丛阙)

第一章

吆喝与犬吠声打破街头寂静,武人装束的一群男子手执火把在街面上奔走高呼,被惊醒的镇民不悦地推窗出去,正待骂上几句,看清了是谁在外头,都咽下到嘴的话,蒙头睡觉。

上起排门的客栈里还透出些灯光,武人们踢开门闯进,油灯下算账的掌柜吓了一跳,毛笔掉在地上。

“几位爷这是……”

为首的汉子把大刀往桌上一搁,大声问道:“刚刚有人进来吗?”说完也不等他回话,手一挥,几个人分头往楼上与后院搜去了。

掌柜簌簌发抖,头摇得像波浪鼓似的,一句话说不出。

领头的大咧咧坐下,等了片刻不见人拿酒上来,抬头才发现掌柜与认识的那个不同,“这家店几时换人了?”

“表、表叔表婶去乡下奔丧,小的来帮着看几天店。”那年轻掌柜仍是惊魂未定,站在柜台里畏畏缩缩地小声回话。

领头的听他说话声音虽有些沙哑却又意外悦耳,忍不住特地去看他的脸,见不过平平无奇,也就不放在心上。这时手下们出来回报,看样子并无斩获。

那领头的骂骂咧咧地站起身来,对掌柜道:“海砂帮丢了贵重东西,你要是看到店里有什么可疑人物,就速来通报,听到了吗?”

掌柜忙不迭地点头答应,一干人便退了出去。

掌柜见人走远,拍拍胸口,将破了个洞的门板上回去,又继续算起账。

“呼噜——”

掌柜疑惑地抬头,朝着大厅四下看看,并未见什么异常,以为自己听错,才又低下头去,谁知又一串打呼声传来。

掌柜仔细分辨了一会儿,不敢置信地循声望去,定睛一看,惊见酒柜靠墙的暗处,安然坐着一个高大身影,竟似凭空冒出来般,不知何时便在那里了。

掌柜手忙脚乱地提了油灯来到此人跟前,意外于此人的年轻与好相貌——等等,这不是重点。伸出脚去轻轻踢了踢他盘坐的大腿,“起来起来!”

那年轻人动了动没有反应。

“你给我起来!”掌柜加了些力道再踢,却反被一股力道震得脚掌生痛。不禁呆呆看着眼前睡容,惊疑不定。

青年终是醒来,眯着眼惺忪地看了看四周,淡色眼珠望定掌柜,皱起浓眉,摆明了不高兴被吵醒。

掌柜有点被他的表情震住,半晌才讪讪地问:“你什么时候在这儿的?”

“你来之前。”方才营造的气势在青年挠头思考的瞬间消失殆尽。

“……你看到了?”

“看到什么?”青年说话的当儿,转头打了个哈欠。

掌柜一双厉眼打量一阵,认定他不是在装傻,“我进来换装的时候,你已经在了?”

“嗯。”青年毫不避讳地点头,“我本来已经睡了的,就是你换衣服的声音把我吵醒。”言下还有几分委屈。

他刚回来时并未点灯,更是着意压低了声响以防被发现——只怕此人看上去呆头呆脑,实是个厉害人物。

“你怎么睡在这里?”掌柜不知他意图何在,也只能虚与委蛇。

“我没钱住店,小二哥说可以在这里将就一晚上,马棚那边太冷。”

倒真是个滥好心的店小二。掌柜抱胸看他。

“你准备怎样?”要是他以为掌握了什么秘密,可以借此要挟,那可休想。

“我没钱给你。”青年则以为他要收钱,在洗得发白的衣裳里摸来摸去,最后摊摊手,“你要我做工来抵倒是可以。”

掌柜阅人无数,看他不像是装疯卖傻,却是个不通事理的浑人,只得道:“我不要你的钱,你只要莫将方才所见说给人听就好。”

青年看来松了口气,爽快地道:“好啊,我不说就是。”其实从头到脚发生了什么事,他都未曾想明白,只要可以睡个安稳觉,别的事尽可以不理。

掌柜估摸真动起手来自己恐怕也不是对手,因此也只能信他。

“你看着我做什么?”掌柜颇怪异地发现他凝视的目光。

青年又打个呵欠,“还有事吗?”

掌柜没好气地道:“没事了。”

“那我睡?”青年侧着身子往墙壁上贴,边靠边紧张地看着他,想是两次被他吵醒,心有余悸。

掌柜哭笑不得。

“睡吧睡吧。”

深夜,城外树林间空地上,灯火通明。

“名满江湖的毒飞廉,想不到今日竟落在我兄弟手中。如今手脚动弹不得,你倒是飞给咱们看看啊!”领头的高壮汉子说罢,与身边十来个人一齐大笑起来。

委顿在地之人冷嗤一声,并不说话。

那汉子的见他没反应,将刀背在他脖子上来回磨蹭,狞笑道:“你若开口求饶,叫几声祖爷爷,我兄弟便毫发无伤地将你押到泗合门。你若是连话都懒得和我们说,那么也休怪我们兄弟几个不客气了。毕竟泗合门只放话要活捉你,缺手断脚的,却也没说不行。”

男子依旧看都不看他们一眼,靠在树干闭目说道:“行与不行,你不妨试试看。”

“臭小子你——”汉子见他这般漫不经心的模样,分明是瞧自己不起,抡起大刀便要卸他手臂,却被身旁书生模样的中年男子挡住。

“大哥,我们擒住他顺手杀掉,足以扬名江湖,而若将人交出去,则是送泗合门一个人情,要是弄巧成拙就不好了。依小弟之见,旁的闲事,不做也罢。”他一边说,手中的算盘拨得吧嗒作响。

那人大约是同伙中的智囊,他这样一说,被唤作大哥的虽然仍脸有不愤,刀毕竟是放下了。

“那你说怎么办?”

那书生道:“依小弟看,不如先请教请教泗合门为何要捉这位毒飞廉,再作打算不迟。”

“这还用问吗?”那大哥大声道,“这姓程的作恶多端,以‘红袖添香’毒杀武林盟主安厚坤,败坏泗合门名声,辛门主要在年底泗合山武林大会上,将他绑到祖师爷像跟前,血祭安盟主,为江湖除一大害——此事已经通传江湖,谁人不知?”

那书生摇头道:“大哥此言差矣。安盟主惨遭不幸之事,都说是程逸岸所害,但他实在没有理由要杀安盟主,小弟只怕其中另有隐情。”书生说完,往那叫作程逸岸的男子身上瞥去,只见他仍然闭着双眸,容色未动,心知对方正在吐纳调息,却也不点破。

那大哥奇道:“就算另有隐情,又关我们什么事?”那些名门大派的事,三沙帮这样的小帮派,哪里有资格去说什么。

就是你这么没志气才永远都只是个小帮派!

那书生强自按捺住皱眉的冲动,缓缓说道:“这几年来泗合门高手如云,门人日众,辛门主正当盛年,却已成一方霸主,理应万事不缺,却对个本门弃徒苦苦相逼,小弟揣测之下,必然是程逸岸身上有他极欲得到的事物。想我武林中人梦寐以求的东西,想来也不过那几样东西而已,大哥你说是也不是?”

那大哥的听他一说,忽然开窍,眼睛放光,“你是说程逸岸手上有武功秘笈……还是宝藏地图?”

书生耸耸肩,“这小弟可也吃不准了。”继而又笑起来,“或者是连辛夫人都比不上的绝世佳人,也未可知。”

那大哥摸着满是胡碴的下巴,看向程逸岸,沉吟道:“这样说来,我们还是不要把他送去泗合门,免得平白让人家捡了大便宜。”说罢走上前去,踢了踢程逸岸,“臭小子,你手里有什么宝物?交出来就饶你不死!”

程逸岸闭眼不睬他。

那大哥火起,左脚重重踹上他的脸,“你交是不交?”

程逸岸右颊立时高高肿起,也有血丝渗了出来,仍是不发一言,脸上还带点慵懒的笑意。

那大哥见此,抬起脚,又照着他的小腹踢去,虽留心没有使上内劲,却也把个人踢得滚到地上。

书生负手站在一边,也懒得出声阻止。

“住手!”

声到人到,一条高大身影出现在程逸岸跟前,那大哥猝不及防,被他推得后退三步。众人只顾着看老大教训程逸岸,竟都未发现此人从哪里钻出来。定睛看时,只见是个相当俊美的青年,脸上犹带稚容,大约只二十不到年纪。

青年张开了双臂,护住身后伤者,漆黑的眸子狠狠盯住那大哥,看来颇为气愤。

“你们这么多人打一个,不成的!”

那老大听他出言幼稚,又见他衣着寒酸,身上亦未配兵刃,心想他大约不过力气大了点,只是附近的不更事农户,也懒得与他纠缠,扬起手中鬼头刀喝道:“兔崽子快滚开,别坏了老子的好事!”

那青年听他恐吓却也不怕,依然瓮声瓮气地道:“你们这么多人欺负他一个,我自然要帮他的!”

此言一出,不止是汉子一伙,连一直不吭声的程逸岸都笑了起来。

“小兄弟,江湖不是玩耍的地方,现在走还来得及。”

那青年闻声回头看他,突然惊叫道:“掌柜!你是掌柜!”

程逸岸一愣,随即苦笑,“原来是你,我俩还真有缘。”口中敷衍,心里也松了口气:此人虽然来路不明,但武功深不可测,遇上他,要全身而退想来并非难事。

那青年像是他乡遇故知般,十分激动地蹲下身面对程逸岸,“掌柜,他们为什么打你?你向他们追讨酒钱吗?”

程逸岸笑着摇头,“不是。是他们向我讨东西。”

“不能给他们吗?”

程逸岸耸肩,“我根本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哪里变得出来给他们?”

“大叔,这便是你的不对了。”青年站起来走到那大哥面前理论,“掌柜既然没有你要的东西,你去别家买就好,何必动手打人呢?”

“兔崽子给我闭嘴!”那大哥哪耐烦听他胡说一气,只是认准了这青年是程逸岸的帮手,举起大刀,照着他头上劈下。

那青年把头一缩,堪堪躲过这一刀,“你你你,怎么说砍就砍?”

那大哥哪容得他喘息,挥舞大刀,招数源源不断使将出来。

程逸岸愕然地看着那青年只有躲闪之功,毫无还手余裕,才知道自己判断有误——这家伙身形滞重腾挪笨拙,绝不是什么练家子。

手下们眼见己方占尽优势,只在一边不断喝彩助威,并无人插手。

如此过了一炷香光景,争斗仍未结束。年纪轻的手下还在为大哥叫好,眼光老到些的面色却开始凝重起来。

那大哥的每一招都是使尽了全力的,却没有一次砍中青年。初时还能沾到对方衣衫,越到后来准头越差,呼吸也渐趋沉重。反观那青年,虽然仍是手忙脚乱,闪避得难看至极,动作之间却颇为轻松,显是余劲甚足。凭着眼前的状况,恐怕要不了多久,自家老大就要被拖得筋疲力尽了。

“周先生,你看这……”年纪最长的精瘦汉子走到那书生身后,低声探问。

那周先生道:“咱们三沙帮又不是什么名门正派,那小子若不肯罢手,大家一拥而上将他结果了。”本以为是哪里来的世外高人,却原来空有内力,招式上毫无章法,程逸岸也一定觉得十分扫兴吧。

再过得一会儿,那大哥明显露出疲态,喘息之声越来越大,在场所有人都清楚他再撑不了多久。

周姓书生缓缓走到程逸岸身前,取出把铁扇抵在他脖子上,提高声量道:“这位兄弟再不住手,贵友的性命可就不保了。”

青年闻言一分心,被那大哥在手臂上砍个正着,好在已是强弩之末,只落了皮肉之伤。那青年看也不看臂上的伤口,直直往程逸岸那边奔去,口中大叫“不要伤他”。身后的那大哥情知暂时不必打下去,心一宽,方觉得手臂酸麻难当,当啷两声,大刀落地。

周姓书生见青年飞奔过来,笑了起来,“素闻毒飞廉独来独往,只结仇家不交朋友,今日竟有人舍命相救,实在始料未及。”

程逸岸闭目不答。

“你快放开他!”青年眼看“掌柜”脸色异常难看,心中大急,走到书生身边便要将他抵在程逸岸背心的手掌拨开。

书生先他一步放手,说道:“我看兄弟颇有扶危济困的英雄气概,大约不知你的这位朋友是江湖上臭名昭著的恶徒。莫说你今日救不了他,就算救得他脱身,也不过贻祸武林,多害人命而已。”

那青年看了看程逸岸,似有动摇,旋即又道:“你和他们一伙的,不是好人,我不信你。”

“既然如此,也就怪不得我兄弟不讲江湖道义了。”书生后退一步,做个手势,除首领以外的十一名汉子,迅速将二人围在了中间。

程逸岸张开眼,看了看四周,对青年说:“这些人,你一人对付得了吗?当然,其间须得分神看护我。”

他这样说话,便好似是对方须得保护他般,可说是十分无礼。青年却连可以表示不悦都未曾想到,环视周遭之后,老实地摇摇头,“我没学过打架,自然打不过的。”

程逸岸听他话中已露怯意,笑道:“既然如此,兄弟先走无妨,今日之事,在下承你的情。”

“这、这怎么可以?”青年被他一赶慌了手脚,“他们要害你,我怎能一个人逃走?”说完握紧了拳头,戒备地扫视四周。程逸岸挑眉道:“你可是不怕死的?”

青年摇头,“我自然怕死。可是见死不救的事情,我做不到。”

“好一条侠义心肠。”程逸岸轻嗤一声,似是十分不屑。

“你们说够没有?”旁边的一名汉子见二人叽里咕噜说个不停,耐不住出声喝止,“再不束手就擒,我们可要动手了!”

程逸岸抓住青年的袖子,挣扎着艰难站起,以极低音量对他说道:“抓紧了!”

青年还来不及应声,便感觉身体竟被拉扯着腾到半空。

他从未想过人能像鸟一般飞翔,连挣扎都忘了,慌张中望向身侧,只见掌柜左手揽着自己的腰,右手不知从怀中摸出了什么东西,望地面上掷去,随即便有淡色烟尘泛起。接着腰间一紧,两人已经安然落地,并肩站在了包围圈子以外——那些汉子不知为了什么,都伏倒在地上,睁着惊骇的眼睛一动不动。

“严帮主,毒飞廉算是飞给你看过了,尊驾可满意?”

青年这才知道那大哥姓严。

那严帮主看着程逸岸过分灿烂的笑容,不禁全身发抖,“我明明下了化功散,又加上七步追魂,你怎么会、怎么会——”

“程某使毒当世第一的名头,可不是自己吹出来的。这回大意着了你们的道,称得上是奇耻大辱。你只要明白我不高兴之至便好了,至于怎样恢复功力的,凭你的脑袋,是想破了也想不通的,倒还不如不想。”

严帮主听得脸一阵青一阵白,只苦于命悬敌手,又全身乏力,才不敢发作。

程逸岸拍了拍额头,“我差点给忘了,刚才严帮主与这位小兄弟一番激斗,好像岔了气,我这里倒是有上好的行气药,严帮主不妨一试。”说着从怀中摸出一个瓷瓶来。

严帮主霎时间头摇得像只波浪鼓,“我我我不要你的药!我自己有——”

程逸岸危险地眯起眼,“我说过你可以用自己的了吗?”

严帮主浑身哆嗦,不敢言语。

“严顺三,是想留下你一条贱命了事,还是要三沙帮从此绝迹江湖,自己看着办吧!”

他摸着瓷瓶低语,语气神态都十分平和,三沙帮众脸色却越来越难看。青年不解气氛为何如此诡异,更不懂为何所有人如此惧怕,好奇地不停两厢张望。

那被唤作帮主的汉子沉默半晌,终于慨然道:“姓严的自不量力,想捉了阁下扬名,与弟兄们无关,阁下瞧得上严某这条烂命,送了阁下便是!”

其余人纷纷喊着“帮主不可”,他摇摇手,使尽全力拾起地上大刀,脸容惨淡,眼看便要往自己脖子上抹。

青年算是看出情势不妙,大叫“住手”,正要扑过去阻止,程逸岸却又出声:“慢着。”

严顺三立刻停下动作,忍不住有些希冀地看他。久闻此人喜怒无常,行事莫测,自己这条命,兴许还能捡回来。

“我说过了,你得喝这个。”程逸岸踱到他跟前,递出瓷瓶。

“这到底是——”

“我独门秘制的腐骨水。”得意的口气似在介绍百年陈酿,“待由内脏烂到外头之后,你再动手不迟。到时若没力气,也可叫手下来帮忙。”

众人倒抽一口凉气。

等内脏慢慢腐蚀后再将人杀死,如此酷刑,与凌迟不遑多让。

“怎么?怕了?”程逸岸气定神闲地睨视他。

“拿来!”严顺三心一横,夺过瓷瓶,拔开木塞,霎时间腐臭之气四散。他抖着手将内中液体倒进口中,有一小半溅出来落到地上,立时“呲呲”之声大作,众人皆转过头去不忍再看。眼虽不见,自家帮主牙关打战之声,还是历历传入耳中,众人不由自主想象情形,一个个毛骨悚然。更有些年纪小的,当下便啜泣起来。

过不多时,只听严顺三小声惊呼,声音中不带恐惧疼痛,反像是惊喜。转头看去,见他从地上一跃而起,神清气爽,方才的劳累与内力损耗似是没发生过一般。

“哎呀呀,我真糊涂,竟然错把雪莲养心丹给了你。”程逸岸轻轻拍了两下脑袋,神色间却不见懊恼,“真是无趣得很……算了。”他说着踱到那群汉子当中,在周先生身前站定,弯腰拍了拍他肩,说道,“明珠暗投,所为何来?”

那周先生抬头朝他翻个怪眼,“良禽择木,愿者上钩。”

“无论如何,今日多谢了。”程逸岸一笑站起身,对青年道,“小兄弟,你走不走?”

青年本就不信“掌柜”是心狠手辣之人,因此见他逼迫严顺三,尚在踌躇要不要上前阻止,眼见情势急转直下,正自松了口气,听“掌柜”唤他,只随口应了一声。就在迟疑间,程逸岸朝他拱拱手,笑说“既然如此,后会有期”,话音刚落,人竟凭空消失在林子一角,无声无息,直如鬼魅。

宏伟的大宅院里,今晚戒备森严。到处可见巡逻人影。

有人举着火把来到后院墙角处,“你那里怎样?”

青年蹲在草丛中,一边拍着蚊子一边回答他:“没有动静。”

来人直直站着,居高临下地看他,“好好守着!老爷是看你可怜才顺便雇了你来充数,可别出什么纰漏!”

“嗯。”青年听话地点点头,对于对方的说法不加辩驳。

来人再轻蔑地睨他一眼,转身走人。

墙外打了二更,青年眼见周围雇来的高手们一一进到厢房休息,也不自觉地打起呵欠来。一来他想既然受托,在此提防今晚要来的大盗,拿了钱不忠于职守未免过意不去;二来这户人家也没像对那些喊得出名号来的高手们般,给他准备房间,因此也只能窝在此处,继续与蚊虫为伍。

正意识恍惚间,耳听得有细微声响发自空中。青年抬头去看,一条灰影子在眼前一闪,停在了围墙之上。他愣了愣,一会儿才想起,此人或许就是三个月前下了帖,说今晚要来偷宝贝的盗贼。起身正要追,只听那墙上之人朗声道:“如意正如我意,程某谢过丁庄主!”长笑声中,人已经无影无踪。

“掌柜!”青年听他说话声如此耳熟,立时想起便是那有两面之缘的程逸岸,急忙一使力爬上围墙,跳将下去追赶他。

按说以那程逸岸的轻身功夫,此时人已该在数十丈外不止,却不知为何让青年瞥见了转角处的一截衣裾,才飘然而行。

青年轻功上毫无造诣,只是憋着一股气硬是跟着他跑,竟也只是落后三五丈,程逸岸行得急了,他便也跑得愈快,程逸岸缓下速度,他便一头往前,想要赶到他身边去。两人一前一后,转眼间已行了五十里有余。饶是这座城甚大,也从原本的那户人家所在的热闹街上,跑到了荒凉之地。

程逸岸在河畔一棵柳树下停了下来,调匀呼吸。青年转瞬也至,弯着腰气喘吁吁。

“掌柜,好、好久不见!你那天……那天受的伤没事吧?”

程逸岸不答,靠着树干坐了下来。

青年迟疑了一会儿,也跟着坐下,二人并肩。

“你怎么会在这里?”程逸岸抱着双臂看青年,一副审问状。

“是这样的。我在街上走,那个丁老爷家拉车的马突然发疯乱跑,我就过去把它拉住。”

“哦?于是他请你到家里做客?”听他说得轻巧,当时情形想来必是十分惊险。

青年摇头,“贺老爷说看我挺有力气,赏我口饭吃,就把我带到他家捉一个独脚大盗。”说罢看了程逸岸一眼。

程逸岸凑近他,沉声问道:“你看什么?”

青年赶忙摆手,“没什么没什么……我只是在想掌柜你是不是那个——”

程逸岸轻嗤一声:“大盗?”

“呃……”

“是便如何?不是又如何?”程逸岸再逼近几寸,鼻尖几乎碰上青年的。

青年看着他逼问的样子,不禁有些害怕,但还是壮了壮胆说道:“我总觉得偷东西这件事情不太好……是的话,掌柜你以后最好不要做了,不是的话,不是的话……”他苦苦思量,终是想不出若程逸岸不是独脚大盗,那又该当如何。

程逸岸见此,不禁哈哈大笑,“你这人真有趣。杀人放火的事情老子都做过,偷那为富不仁的老东西一星半点东西,又算得了什么事了?”

青年大惊,“你、你杀过人?”

程逸岸抬起他的下巴,另一只手抚上他堪称精致的脸庞。

“那天晚上的三沙帮,你还记得吗?”

青年被他的语气和动作吓得毛骨悚然,想要回避却怎样也挣不开钳制,“我、我自然记得……你能不能先放开——”

“那些人全死了。”程逸岸将手移到青年脖子上卡住,朝他咧开嘴,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是我杀的。”

青年忍不住打个寒噤,心中咚咚直跳,一动不敢动。之后才想到反驳:“你、你不要吓唬我!他们没死,我走的时候,那些人都已经能动了。”

“哦?是吗?”程逸岸笑容不变,“第二天呢?你不知道吧,你遇到的人在内,三沙帮上上下下百余口,都在第二天晚上毙命,如今已是鸡犬不留,你要不要去打听打听?”

他说得绘影绘形,青年再怎样不愿,也不由得信了三分。原先对于程逸岸的好感渐渐减淡。挣开他的手,沉声道:“无缘无故的,你为什么要杀这么多人?”

程逸岸被他推得后退一步,站定之后整整衣领,气定神闲地道:“他们想靠抓了我扬名立万,还要把我送去做好人,又拳脚相加——这你也见到的,怎能说是无缘无故呢?”

“就算如此……就算如此,也不至于将人杀死吧?”之前以为他不过爱开玩笑吓唬人而已,若真如那日书生所说,是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的恶人……青年如此揣想着,心中失望惊讶更甚于愤怒。

程逸岸摊摊手,“我杀都杀了。你再多说有什么用?”

青年困惑地看着他,不信此人言笑晏晏间,将杀人说得如此轻巧,“……杀人是不对的。”

程逸岸喷笑,“不愧是刚出来混的雏儿。这江湖上杀来杀去的事情,哪一天少得了?再过不久,你也就习惯了——不对,照你的武功修为,恐怕是没等弄明白就被人杀了。”

青年摇头,“我既不要被杀也不要去杀人!”

程逸岸向天打个哈哈,将背上包袱中的物事取出,抛向青年,青年顺手接了。

“丁老头的心肝宝贝我不要了,算是还你上次的人情。在你笨死之前,我俩两清。照你傻头傻脑的样子,恐怕是愿后会无期。”

说完他双足点着河水行到对岸,头也不回地向前踱步。此时天色已亮,只见他一袭灰色长袍随晨风摆荡,衣袂飘飘,身姿说不出的仙风道骨。

青年望着他的背影,许久说不出话。待感到手中有异状,低头看时,忍不住惊叫一声,原来程逸岸交给他的玉如意,已然化作了一地粉末。随后又觉得被那些粉末沾到之处,均开始发痒。青年纵算再迟钝也知他在玉如意上动了手脚,赶忙褪去衣物,跳进河里清洗。

“什么人啊?”擦着发红的手臂,青年喃喃自语。

江夏城。

“江汉大水,有赖陈员外这样的贤德乡绅开仓赈济,实在功在朝廷,陶某回京之后,必上奏陛下,褒扬员外善举。”

圆胖的中年男子随随便便作个揖,捋着胡子道:“陶大人过奖。既然是国库空虚,朝廷穷困,小民能帮上忙的,自然少不得要帮个忙,若连我等都不割几块肉来救济救济,天下大乱起来可就不得了。”

陈员外此言分明嘲讽朝廷无能,陶姓官员也不动怒,又谦恭地道:“陈员外若能在此一义举之外,更捐些钱银,为附近富户做一表率,则可说是功德无量。”

陈员外朝立在台阶下的乐捐箱瞄了一眼,哼了声道:“陈某又不是专做善事的,陶大人你就莫想要得寸进尺了。”

那陶大人大约是吃过许多次闭门羹的,听他这样说话,只是讪讪一笑。

此时陈宅门口,邻近地方逃难而来的灾民排成几队,分别领着少许米粮。

“喂喂,你这米都长了毛了,叫人怎么吃?”一个蓬头垢面乞丐打扮的男子突然叫了起来。

人群中一阵骚动。

那陈员外一听之下,觉得脸上挂不住,尖声道:“什么长毛不长毛?你爱领不领,想饿死就一边去!”

那男子还待再说,旁边一个老妇人拉住他衣袖,“小伙子,你少说几句。有得吃就不错了。就算是陈年米粮,江夏城里就他一个财主多少拿了些出来,算得上是善人——”

“他这样也算善人?”那乞丐怪叫,“这些米就连老鼠都懒得偷,哪是人能吃的?”

陈员外听了直跳脚,“不知好歹的东西!给你三分颜色你就开染坊了?好,这个好人我不当了!管家,把米全收起来,我就是拿去喂狗也比白给你们这些穷鬼强!”说着也不管那陶大人如何劝阻,硬是招呼着家丁将赈灾的铺子收了起来。

排了许久队的灾民们见了大是惊慌,纷纷责怪那乞丐多嘴,更有些饿得慌的,拼了命挤到前头米袋里抢米,霎时间场面混乱不堪。

“抢什么抢?”那乞丐不过不轻不重地质问一声,众人竟都觉得心中一震,不由得停了下来,“不过是几袋破米而已,那里多得是,干什么看这臭猪脸色?”

他手指处,十几辆推车出现在巷口,推车上满满地叠着麻袋装的物事,缓缓来到众人跟前。陈员外再定睛一看,早已与他商定好一同抬高米价的富户们,三三两两走在推车后头,一个个脚步滞涩,面有菜色。

“那边的小子,过来帮忙。”

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搀着老翁排在队伍中的青年,指着自己的鼻子张大嘴。

“不是你还有谁?过来!”

这下青年确信乞丐是在叫自己,将老翁托给身边的中年女人,大步跑到他跟前。

“咦?原来是程大哥!那些米是你的?”

程逸岸鼻孔朝天,不可一世地道:“我买的。”心中倒有些奇怪,自己变装易容,连声音都与平时不同,他怎么认得出来?

“哇!”青年眼中满是惊异,他到了这里就听说城里商贾们趁着水患囤积居奇,已将米价抬到每斗二两的地步,程逸岸竟然买得起这许多,实在是大出意料。

“废话少说,去搬米。”程逸岸席地而坐,似模似样地指挥起送米来的商贾和家丁。

过不多久,十几车大米一扫而光。

程逸岸对着那些喜不自胜的饥民道:“明日还有米过来,大家回去互相知照!”

顿时欢呼声起,饥民们喊着什么救命神仙、大慈大悲。众商贾的脸色则难看到了极点,有失声痛哭的,也有人干脆眼一翻白,便此晕了过去。

程逸岸睨他们一眼,冷冷地道:“明天该怎么办,清楚了吗?”

众商贾一边抹眼泪,一边头如捣蒜。

“还有你——”程逸岸看向陈员外,“要干什么,这些人会教你。若是让大爷我不高兴……”说着眼中寒光一闪,陈员外没来由打了个哆嗦。

程逸岸微转过头,向满脸意外的陶大人道:“你这官太窝囊。这些个奸商,只消砍掉一两颗脑袋,必定乖乖放粮了。”

那陶大人摇头叹道:“人命何其贵重,岂能草菅于我手?须当以理劝之。”

程逸岸白一眼明明似懂非懂,却拼命点着头的青年,嗤道:“理个屁?若不是我,看你今日怎生收场!”

陶大人嘿一声不语,心说若不是你出声喊破,灾民们也是有些陈米下锅的。

程逸岸也懒得与他辩驳,站起身走到那空空如也的乐捐箱前,厚厚一叠纸张如同变戏法般,倏忽出现在他手中,程逸岸看也不看,将纸张扔进箱里。随行的地方官往那箱子一瞧,顿时惊呼失声。

陶大人和其余人等见状皆走过去探视,只见几十张面值不等的巨额银票,散落在本来空无一物的箱底,看起来怎样都是百万两之谱。当今朝廷积弱,便是一年一省的赋税所得,也不过如此。他一个乞丐出手如此惊人,也难怪在场诸人都怔在当下,瞠目结舌。

陈员外排开众人,颤着手捞起几张银票,口中喃喃念着“哪里来的假票子”,待看清上头聚宝钱庄的矜印,不得不噤了声。他眼珠一转,又忽然大声道:“你这贼人,哪里弄来这许多银钱?莫不是偷了国库?”

此言一出,便有不少人在心下暗暗怀疑。

程逸岸大笑,“国库逛是去逛过几回,防备实在太松,就算把里头的东西拿光了,也无趣得很,大爷可懒得干那种事。”

陶大人此时早已猜到此人是风尘异士,朝他拱了拱手道:“大侠高义,陶某与江汉灾民皆感佩于心,只是这钱财来源——”

程逸岸一摆手,“这些个钱没人会来追讨,尽管放心花用。”

他说得随便,周遭人却不知为何均感可信。陶大人亲手捧上笔与簿册道:“如此请在此署上大侠名讳,下官也好替大侠向朝廷求赐旌节。”

“旌节又不能吃,顶个屁用?”程逸岸转身对青年喊道,“小兄弟,你要不要来捐些善款?”

青年眼见他仗义疏财之举,心中热血沸腾,连忙爽快地应了一声,将手伸进怀里一摸,脸色转为尴尬。

“我一共只有这些。”他忸怩地摊开手,露出掌心十来个铜钱。

听闻周围有人“噗嗤”一声笑,青年面色更红。

只有程逸岸神色如常,问道:“你捐多少?”

青年一咬牙,说道:“全部。”

下定决心的样子甚至有些悲壮,窃笑的众人见此,倒都静了下来。

程逸岸拍拍他的肩,将所有铜钱收走,慎重地放进箱中,笑说:“今夜不知哪家客栈马房有空?”

耳听得自己腹中咕噜噜作响,青年并无悔意,只是想着还是去堤上再搬几日沙袋为好。

程逸岸耳力何等出众,自也听到他辘辘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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