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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卷二(4)

利津王兰暴病死。阎王复勘,乃鬼卒之误勾也。责送还生,则尸已败。鬼惧罪,谓王曰:“人而鬼也则苦,鬼而仙也则乐。苟乐矣,何必生?”王以为然。鬼曰:“此处一狐,金丹成矣。窃其丹吞之,则魂不散,可以长存,但凭所之,罔不如意。子愿之否?”王从之。鬼导去,入一高第。见楼阁渠然,而悄无一人。有狐在月下,仰首望空际,气一呼,有丸自口中出,直上入月中;一吸,复落,以口承之,则又呼之;如是不已。鬼潜伺其侧,俟其出,急掇于手,付王吞之。狐惊,盛气相向;见二人在,恐不敌,愤恨而去。王与鬼别。至其家,妻子见之,咸惧却走。王告以故,乃渐集。由此在家,寝处如平时。其友张姓者,闻而省之。相见话温凉,因谓张曰:“我与君家夙贫,今有术可以致富,子能从我游乎?”张唯唯。曰:“我能不药而医,不卜而断。我欲现身,恐识我者相惊怪。附子而行,可乎?”张又唯唯。于是即日趋装。至山西界,富室有女得暴疾,眩然瞀瞑,前后药禳既穷。张造其庐,以术自炫。富翁止此女,常珍惜之,能医者,愿以千金为报。张请视之,从翁入室,见女瞑卧,启其衾,抚其体,女昏不觉。王私告张曰:“此魂亡也,当为觅之。”张乃告翁:“病虽危,可救。”问:“需何药?”俱言不须:“女公子魂离他所,业遣神觅之矣。”约一时许,王忽来,具言已得。张乃请翁再入,又抚之。少顷,女欠伸,目遽张。翁大喜,抚问。女言:“向戏园中,见一少年郎携弹弹雀,数人牵骏马,从诸其后。急欲奔避,横被阻止。少年以弓授儿,教儿弹。方羞诃之,便携儿马上,累骑而行,笑曰:‘我乐与子戏,勿羞也。’数里,入山中。我马上号且骂。少年怒,推堕路旁。欲归无路。适有一人捉儿臂,疾若驰,瞬息至家,忽若梦醒。”翁神之,果贻千金。王宿与张谋,留二百金作路费,余俱摄去,款门而付其子。又命以三百馈张氏,乃复还。次日,与翁别,不见金藏何所,益奇之,厚礼而送之。逾数日,张于郊外遇同乡人贺才,才饮赌,不事生业,其贫如丐,闻张得异术,获金无算,因奔寻之。王劝,薄赠令归。才不改故行,旬日荡尽,将复寻张。王已知之,曰:“才狂悖,不可与处。只宜赂之使去,纵祸犹浅。”逾日,才果至,强从与俱。张曰:“我固知汝复来,然日事酗赌,千金何能满无底窦!诚改若所为,我百金相赠。”才诺之。张泻囊与之。才去,以百金在橐,赌益豪;益之狭邪游,挥金如土。邑中捕役疑而执之,质于官,拷掠酷惨。才实告金所自来。乃遣隶押才捉张。创剧,毙于途。魂不忘张,复往依之,因与王会。一日,聚饮于烟墩,才大醉,狂呼。王止之,不听。适巡方御史过,闻呼搜之,获张。张惧,以实告。御史怒,笞而牒于神。夜梦金甲人告曰:“查王兰无辜而死,今为鬼仙,医亦仁术,不可律以妖魅。今奉帝命,授为清道使。贺才邪荡,已罚窜铁围山。张某无罪,当宥之。”御史醒而异之,乃释张。张制装旋里,囊中存数百金,敬以半送王家。王氏子孙以此致富焉。

王成

王成,平原故家子。性最懒,生涯日落,惟剩破屋数间,与妻卧牛衣中,交谪不堪。时盛夏燠热,村外故有周氏园,墙宇尽倾,惟存一亭;村人多寄宿其中,王亦在焉。既晓,睡者尽去。红日三竿,王始起,逡巡欲归。见草际金钗一股,拾视之,镌有细字云:仪宾府造。王祖为衡府仪宾,家中故物,多此款式。因把钗筹蹰。歘一妪来寻钗。王虽故贫,然性介,遽出授之。妪喜,极赞盛德,曰:“钗值几何!先夫之遗泽也。”问:“夫君伊谁?”答云:“故仪宾王柬之。”王惊曰:“吾祖也。何以相遇?”妪亦惊曰:“汝即王柬之之孙耶?我乃狐仙,百年前与君祖缱绻。君祖没,老身遂隐。过此遗钗,适入子手,非天数耶!”王亦曾闻祖有狐妻,信其言,便邀临顾。妪从之。王呼妻出见,负败絮,菜色黯焉。妪叹曰:“嘻!王柬之之孙,乃一贫至此哉!”顾败灶无烟,曰:“家计若此,何以聊生?”妻因细述贫状,呜咽饮泣。妪以钗授妇,使姑质钱市米,三日外请复相见。王挽留之。妪曰:“汝妻犹不能存活;我在,仰屋而居,复何裨益?”遂径去。王为妻言其故,妻大怖。王诵其义,使姑事之。妻诺。逾三日,果至。出数金,籴粟麦各一石。夜与妇宿短榻。妇初惧之,然察其意殊拳拳,遂不之疑。翌日,谓王曰:“孙勿惰,宜操小生业,坐食,乌可长也?”王告以无资。曰:“汝祖在时,金帛凭所取,我以世外人无需是物,故未尝多取。积花粉之金四十两,至今犹存。贮亦无所用,可将去,悉以市葛,刻日赴都,可得微息。”王从之,购五十余端以归。妪命趋装,计六七日可达燕都。嘱曰:“宜勤勿懒,宜急勿缓,迟之一日,悔之已晚。”王敬诺,囊货就路。中途遇雨如绳,过宿,泞益甚。见往来行人践淖没胫,心畏苦之。待至停午,始渐燥,而阴云复合,雨又大作。信宿乃行。将近京,传闻葛价翔贵,心窃喜。入都解装,客店主人深惜其晚。先是,南道初通,葛至绝少。贝勒府购致甚急,价顿昂,较常可三倍。前一日方购足,后来者,并皆失望。主人以故告王,王郁郁不乐。越日,葛至愈多,价益下。王以无利,不肯售。迟十余日,计食耗烦多,倍益忧闷。主人劝令贱卖,改而他图。从之。亏资十余两,悉脱去。早起,将作归计,启视囊中,则金亡矣。惊告主人。主人无所为计。或劝鸣官,责主人偿。王叹曰:此我数也,于主人何干?”主人闻而德之,赠金五两,慰之使归。自念无以见祖母,蹀踱内外,进退维谷。适见斗鹑者,一赌数千;每市一鹑,恒百千不止。意忽动,计囊中资,仅足贩鹑;乃归市贩鹑而返。主人喜,贺其速售。至夜,大雨彻曙。天明,衢水如河,淋零犹未休也。居以待晴,连绵数日,更无休止。起视笼中,鹑渐死。王大惧,不知计之所出。越日,死愈多,仅余数头,并一笼饲之;经宿往窥,则一鹑仅存。因告主人,不觉涕堕。主人亦为扼腕。王自度金尽罔归,但欲觅死。主人劝慰之。共往视鹑,审谛之曰:“此似英物,诸鹑之死,未必非此之斗杀之也。君暇亦无所事,请把之,如其良也,赌亦可以谋生。”王如其教。既驯,主人令持向街头赌酒食。鹑健甚,辄赢。主人喜,以金授王,使复与子弟决赌,三战三胜。半年,蓄积二十金,心益慰,视鹑如命。先是,大亲王好鹑,每值“上元”。辄放民间把鹑者入邸相角。主人谓王曰:“今大富宜可立致;所不可知者,在子之命矣。”因告以故,导与俱往。嘱曰:“脱败则丧气出耳;倘有万分一,鹑斗胜,王必欲市之,君勿应;如固强之,惟予首是瞻,待首肯而后应之。”王曰:“诺。”至邸,则鹑人肩摩于墀下。顷之,王出御殿。左右宣言:“有愿斗者上!”即有一人把鹑,趋而进。王命放鹑,客亦放。略一腾踔,客鹑已败。王大笑。王命把鹑者再进。俄而败者数人。主人曰:“可矣。”相将俱登。王相之曰:“睛有怒脉,此健羽也,不可轻敌。”命取铁喙者当之。一再腾跃,而王鹑铩羽。更选其良,再易再败。王急命取宫中玉鹑。片时把出,素羽如鹭,神骏不凡。王成意馁,跪而求罢。王笑曰:“总之,脱斗而死,当厚尔赏。”成乃纵之。王鹑直奔之。而玉鹑方来,则伏如怒鸡以待之;玉鹑健喙,则起如翔鹤以击之。进退颉颃,相持约一伏时,玉鹑渐懈;而其怒益烈,其斗益急。未几,雪毛摧落,垂羽而逃。观者千人,罔不叹羡。王乃索取而亲把之。自喙至爪,审周一过,问成曰:“鹑可货否?”答曰:“小人无恒产,与相依为命,不愿售也。”王曰:“赐尔重直,中人之产可致,颇愿之乎?”成俛思良久曰:“本不乐置,顾大王既爱好之,苟使小人得衣食业,又何求?”王问直,答以千金。王笑曰:“痴男子,此何珍宝而千金直也?”成曰:“大王不以为宝,臣以为连城之璧不过也。”王曰:“如何?”曰:“小人把向市中,日得数金,易升斗粟,一家十余口食指无冻馁忧,是何宝如之?”王言:“余不相亏,便与二百金。”成摇首。又增百数。成目视主人色不动,乃曰:“承大王命,请减百价。”王曰:“休矣!谁肯以九百金易一鹑者?”成囊鹑欲行。王呼曰:“鹑人来!实给六百。肯则售,否则已耳!”成又目主人,主人仍自若。成心愿盈溢,惟恐失时。曰:“以此数售,心实怏快。但交而不成,则获戾滋大。无已,即如命。”王喜,即称付之。成囊金,拜赐而出。主人怼曰:“我言如何?子乃急自鬻也。再少靳之,八百金在掌中矣。”成归,掷金案上,请主人自取之,主人不受。又固让之,乃盘计饭直而受之。王治装归。至家,历述所为,出金相庆。妪命置良田三百亩,起屋作器,居然世家。早起,使成督耕,妇督织,稍惰,辄诃之。夫妇相安,不敢有怨词。过三年,家益富。妪辞欲去,夫妇共挽之,至泣下。妪亦随止。旭旦候之,已杳矣。

异史氏曰:“富皆得于勤,此独得于惰。亦创闻也。不知一贫彻骨,而至性不移,此天之所以始弃之而终怜之也。懒中岂果有富贵乎哉!”

梦别

王春李先生之祖,与先叔祖玉田公交最善。一夜,梦公至其家,黯然相语。问:“何来?”曰:“仆将长往,故与君别耳。”问:“何之?”曰:“远矣。”遂出。送至谷中,见石壁有裂罅,便拱手作别。以背向罅,逡巡倒行而入。呼之,不应,因而惊悟。及明,以告太公敬一,且使备弔具,曰:“玉田公捐舍矣。”太公请先探之,信而后弔之。不听,竟以素服往。至门,则提幡挂矣。呜呼!古人于友,其死生相信如此;丧舆待巨卿而行,岂妄哉!

李公

李公著明,睢宁令襟卓先生公子也。为人豪爽无馁怯。为新城王季良先生内弟。季良家多楼阁,往往睹怪异。公常暑月寄宿,爱阁上晚凉,或告之异,公笑,不听,固命设榻,主人如请,嘱仆辈伴公寝。公辞,言:“喜独宿,生平不解怖。”主人乃使炷息香于炉,始息烛覆扉而去。公即枕移时,于月色中,见几上茗瓯倾侧旋转,不休,亦不堕。公咄之,铿然立止;即若有人拔香炷,炫摇空际,纵横作花缕。公起叱曰:“何物鬼魅敢尔!”裸裼下榻,欲就捉之。以足觅床下,仅得一履,不暇冥搜,赤足挝摇处,炷顿插炉,竟寂无兆。公俯身遍摸暗陬,忽一物腾击颊际,竟似履状。索之,亦殊不得。乃启覆下楼,呼从人;爇火以烛,空无一物,乃复就枕。既明,使数人搜履。翻席倒榻,不知所在。主人为公易屦。越日,偶一仰首,见一屦夹塞椽间。挑拨而下,则公履也。公益都人,侨居于淄之孙氏第。第綦阔,皆置闲旷,公仅居其半。南院临高阁,止隔一堵,时见阁扉自启闭,公亦不置念。偶与家人语于庭,阁门忽开。见一小人,面北面坐,身不盈三尺,绿袍白袜。众指顾之,亦不动。公曰:“此狐也。”急取弓矢,对关欲射。小人见之,嗤嗤作揶揄声。遂不复见。公捉刀登阁,且骂且搜,竟无所睹,乃返。异遂绝。公居数年,安妥无恙。公长公友三,为余姻家,其所目睹。

异史氏曰,“予生也晚,未得奉公杖履。然闻之父老,大约慷慨刚毅丈夫也。观此二事。大概可睹。浩然中存,鬼狐何为乎哉!”

鄱阳神

翟湛持,司理饶州,道经鄱阳湖。湖上有神祠,停盖游瞻。内雕木普郎死节臣像。翟姓一神,最居末座。翟曰:“吾家宗人,何得在下?”遂于上易一座。既而登舟,大风断帆;桅樯倾侧,一家哀号。俄一小舟,破浪而来,既近官舟,急挽翟登小舟。于是家人尽登。审视其人,与翟姓神无少异。无何,浪息,寻之已杳。

骂鸭

邑西白家庄居民某,盗邻鸭烹之。至夜,觉肤痒;天明视之,鸭毛茸生,触之则痛。大惧,无术可医。夜梦一人告之曰:“汝病乃天罚,须得失者骂,毛乃可落。”而邻翁素雅量,生平失物,未尝征于声色。某诡告翁曰:“鸭乃某甲所盗,彼甚畏骂焉。骂之亦可儆将来。”翁笑曰:“谁有闲气骂恶人!”卒不骂。某益窘,因实告邻翁。翁乃骂,其病良已。

异史氏曰:“甚矣,攘者之可惧也:一攘而鸭毛生!甚矣,骂者之宜戒也:一骂而盗罪减!然为善有术,彼邻翁者,是以骂行其术者也。”

柳氏子

胶州柳西川,法内史之主计仆也。年四十,生一子,溺爱甚至;纵任之,惟恐拂。既长,荡侈逾检,翁囊积为空。无何,子病。翁故畜善骡。子曰:“骡肥可啗,杀啖我,我病可愈。”柳谋杀蹇劣者。子闻之,即大怒骂,病益剧。柳惧,杀骡以进,乃喜。然尝一脔便弃去,病卒不减,寻毙。柳悼叹欲死。后三四年,村人以香社登岱。至山半,见一人乘骡行,驶而来,怪似柳子。比至,果是。下骡遍揖,各道寒暄。村人共骇,亦不敢诘其死;但问:“在此何作?”答云:“亦无甚事,东西奔驰而已。”便问逆旅主人姓名。众具告之。柳子拱手曰:“适有小故,不暇叙间阔,明日当相谒。”上骡遂去。众既归寓,亦谓其未必即来。晏旦俟之,子果至。系骡厩柱,趋进笑言。众谓:“尊大人日切思慕,何不一归省视?”子讶问:“言者何人?”众以柳对。子神色俱变,久之曰:“被既见思,请归传语:我于四月七日,在此相候。”言讫别去。众归,以情致翁。翁大哭,如期而往,自以故告主人。主人止之曰:“曩见公子神情冷落,似未必有嘉意。以我卜之,殆不可见。”柳涕泣不信。主人曰:“我非阻君,神鬼无常,恐遭不吉。如必欲见,请伏椟中。待其来,察其词色。可见则出。”柳如其言。既而,子果至。问:“柳某来否?”主人答云:“无。”子盛气骂曰:“老畜产那便不来!”主人惊曰:“何骂父?”答曰:“彼是我何父?初与伊为客侣,不图包藏祸心,隐我血资悍不还。今愿得而甘心焉,何父之有!”言已,出门曰:“便宜他!”柳在椟历历闻之,汗流接踵,不敢出气。主人呼之,乃出,狼狈而归。

异史氏曰:“暴得多金,何如其乐!所难堪者偿耳!荡费殆尽,尚不忘于夜台,怨毒之于人,甚矣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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