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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莲殒

夜已经渐渐深了,元庙观贺修民藏身的小屋内,亦莲还在灯下绣荷包,她用彩线织了一幅鸳鸯戏莲图,妩媚又缠绵,呼之欲出,贺修民看得呆了:“莲,你绣得真美!”

亦莲梨涡浅笑略含羞涩,将荷包递给他:“修民哥,送给你!”

他连忙接住,感激地说:“莲,这一仗打得真漂亮,你帮了大忙!如果你哥不给姓闵的卫队下巴豆,还真有点麻烦呢!”

亦莲说:“昨天,我和哥见面,他告诉我,说他马上要升任警卫团团长了!”

贺修民有点惊讶:“那黄心安呢!”

亦莲说:“闵成杰推荐周四新代理县长,黄心安辞职了,不晓得去向。”

贺修民恨恨道:“那天,周四新跑得快,没干掉他,真是遗憾!他逃跑时扔下了王京甫,看来是早就想取而代之了,他都能做县长,难怪心安不想干了!”

亦莲凝神望着他:“对了,修民哥,我哥要我搬到他那里住。”

贺修民吃了一惊:“你答应了吗?”

“还没有,”亦莲把头埋在他怀里,“我舍不得你!”

贺修民感慨万千,抚着她的秀发,喃喃说:“我这一生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了,现在你跟着我,每天偷偷摸摸躲在这个道观里,像做贼一样。不,不能再这样了,莲,我现在就要娶你,我们结婚吧!”

她仰望着他,手掌疼惜地摸着他额前的疤痕:“不,修民哥,你还有好多事要做,就说一桩,闵成杰逼娶皓月,你绝不能让他得逞!我们的事可以缓一缓。”

他咬了咬嘴唇,在她耳边说了一句话。

她睁大眼睛:“修民哥,那样太冒险!能行吗?”

他长吸一口气:“说不准,其实我也没把握,但我一定要去,否则,我会很不安!”

她将头搁在他的肩膀上,两眼发光憧憬着对未来的想象:“修民哥,卢家对你有恩,他们现在遇到难处,你不能不管,我永远支持你!等你办成这件事,我们就名正言顺地在一起!”

他抱紧她,好像下一刻,她就要变成一缕轻烟,从他手里散去。

他吻她,柔情似水地,她回吻着,全身心地沉醉。

他去解她的上衣,她喘息着,流露水到渠成的期盼。然而,他的手忽然停止了:“不,莲,我不能这样,我一定要娶你之后,才能真正地拥有你!”

“书呆子!”她嗔道。

她轻轻拿起他的手,放在自己胸前,眼神烧化了他的犹豫,“哥,今夜,我要把自己完完全全地交给你!”

他还在犹豫,她柔声说:“别离开我,我要哥好好爱我!”

他一把抱起她,将她放在床上。轻轻抽去她发髻的玉簪,她光滑如丝的头发,就披散下来,覆盖了香娇玉嫩的秀靥。面对她完美的身体,他差不多要虔诚地膜拜了,他笨手笨脚地一层层打开缤纷的妩媚,晨曦初露,朝霞满天。床吱呀起伏,就像清波,她的身体则如一朵娇羞的莲花,一叶一叶地荡漾着撩人心弦的幽香。

这矫健而陌生的宣告,是这个世界上,她真正接纳一个男人的开始。一旦他进入这片鲜润丰腴,那些粉红的花瓣全都自由舒展,次第怒放起来。

他像有力灼热的风,飞旋着推动她向远处漂流,环佩丁当,莺歌婉转,她身不由己悠悠荡荡,顺着流水款款而来,轻逸飘渺又深入骨髓的摇曳震荡,是从未体验的晕眩欢畅。

不经意间,他像一支长篙轻轻撑进一方水域,她沉睡荒芜多年的青春,被彻底地点醒了,那绚烂夺目的芳醇,迸发出如歌的呜咽,刹那间穿越了千万年的时间,唤醒了洪荒时代的原始野性,她狂乱地抱住他咬他,极度的颤栗和悸动一下子把他弄呆了。

花瓣被雨打湿,一瓣瓣哭出声来,那是泪水,从她双颊恣意地流淌下来,洗刷了她多少尘封已久的委屈、忧伤、孤傲、幽怨,又仿佛莲心的苦涩凝重,涅槃出另一个相反的世界,那就是莲子的甜蜜清香,正像一个人只有经历了痛苦的折磨,才会珍惜甘美芳醇的滋味。

她腰肢轻摆,明媚而缱绻,纵情地呼应着他的爱怜他的驰骋。这更鼓舞了他热腾腾地去创造新的局面,野火燎原,烧灼着他的五脏六腑,汗水一滴追着一滴欲罢不能,等终于迸溅出一声铿锵呐喊时,他才伏倒在那片早已水乳交融的姹紫嫣红里。

风收雨住,他们柔柔地拥抱着,久久不愿分开。

他忽然说:“妹妹,我可以去死了!”

她轻轻地捶打了一下他:“瞎说!”

窗外,一颗流星带着耀眼的光芒划过夜空,向远处飞去。

她用手指抚着他的脸,语气里有赞叹也有伤感:“好美的流星!哥,我会是你的流星吗?”

他紧紧搂住她:“妹妹,你在说什么呀?”

她文绉绉地说:“哥呀,遇到你是我今生的幸运,划过你的天空,留下一道痕迹,好美好短暂,可我已经足够了!”

他笑了:“哈哈,妹妹,我发现你的文采比省城里那些女学生好多了!”

她假装恼道:“你个花心鬼,是不是好多女学生都对你说过肉麻的情话啊?”

他一下子慌了:“没有啊,我赌咒发誓,骗你天打雷劈!”

她咯咯笑了:“你呀,你!”

沉默片刻,他问她:“想什么呢?”

她认真地说:“忘记这一切,又要永远记住这一切!”

他说:“我们以后永远不分开!”

她使劲点点头:“嗯!”

做了代理县长的周四新,还兼任着保安团团长,上任的第一件事,就是在城内城外张贴告示,悬赏捉拿贺修民。

这天,他坐在办公室里悠闲地喝茶,想着自己屁股下这张舒适的椅子,不久前还是王京甫坐着呢,脸上就浮现出一丝得意的笑容。

想到这里,他叫了一声:“林三!”

林三赶忙进来,毕恭毕敬地问:“县长,您叫我?”

他抖着二郎腿说:“记得原来王县长经常喝龙井的,还有没有?给我拿点来!”

林三忙不迭地答应:“有,有!我这就去拿!”

林三刚出去,马铁成满脸喜色进来了,周四新有些纳闷:“你今天怎么这样喜,是不是有了那个杂种的消息?”

马铁成说:“我们查到了大量有用的信息,姓贺的这次买来大批枪支,全靠关亦莲那娘们!”

“哦!”周四新从椅背上绷直身子,“快说说!”

马铁成继续说:“他的手下与关亦莲合谋从金水那里弄出财宝,然后在省城出手了一部分,换了几百支枪!”

周四新从椅子上站起来:“原来金水还真挖到了真金白银啊!那剩下的财宝贺修民藏在哪?”

马铁成说:“还不晓得,据说,柴云飞也在找这些东西!”

周四新走了几步,沉吟道:“我们一定要抢在柴云飞前面!想不到,这姓贺的会和关亦莲搞到一起!”

马铁成说:“那天夜晚,关亦莲约王京甫到金水家,让王京甫的人与柴云飞交火,贺修民趁乱救走了关亦莲!”

周四新摸了摸下巴:“看来,这对狗男女早就好上了!”

马铁成说:“不然,她不会那么帮他!”

周四新拍拍巴掌,笑道:“没想到赤匪也能弄出这样香艳的故事,哈哈,好玩,好玩!”

马铁成说:“对了,县长,还有一件大喜事,要跟您汇报,我们逮到了一条大鱼!”

“大鱼?”周四新一脸疑惑。

马铁成嘿嘿一笑:“对,大鱼!您猜是哪个——鄂南苏区分局书记林森!”

周四新大感意外,拍了一下大腿:“真的太好了!马铁成,好好干!等我这县长正式任命了,你就是保安团团长!说说看,怎么逮到的?”

马铁成喜得咧开大嘴:“谢谢县长!谢谢县长!说来也是真巧,弟兄们去白鹭湖查贺修民,查到一只渔船,上面有两个人,其中一个细皮嫩肉,不像打鱼人,就把他带回来了,我一看,这不是林森吗?我在通缉告示上看到过他的人像,记得他的样子!”

这时候,林三拿着茶叶进来,听到“林森”二字一怔:“林森?”

周四新扫他一眼:“怎么?你认识?”

林三战战兢兢地说:“不,不,不认识!”

周四新喝道:“林三!你别狡辩!我晓得你认识,还不是一般的认识!”

林三继续装糊涂:“不晓得您说哪个林森?”

周四新将桌子一拍:“我说的林森,就是你表哥林森,鄂南苏区分局书记林森!你敢说不认识?”

林三慌了,连忙跪在地上磕头:“我们好多年没来往了,他做的事与我无关!县长大人,您可别冤枉好人啊!”

周四新口气软下来:“林三,我现在又不是治你的罪,快起来,我还有一件事要同你商量呢!”

林三从地上爬起来,疑惑地问:“同我商量?”

周四新点点头,问马铁成:“抓林森这事,闵旅长不晓得吧!”

马铁成说:“不晓得,就手下的四五个弟兄晓得!”

他说:“好,严密封锁消息,除你们这几个人外,不能再让任何人晓得,包括闵旅长!”

马铁成满脸疑云,周四新拍拍他的肩:“铁成,我自有安排,到时你就晓得了,好好干!这个团长的位置就是你的!”

马铁成千恩万谢出了门。

周四新拉过林三,向他托出一个计划,林三一惊:“就怕他不听我的!”

周四新贴在他耳边又说了几句,手掌往下一劈,做了一个凶狠的砍杀动作。

得知林森被捕后,贺修民很着急,找王金山一起商量对策。

王金山根本不急:“修民,我看哪,这回不忙着救他,要让他吃点苦头,你看他‘杀改组派’杀得多起劲啊!”

贺修民说:“他是王明的人,杀‘改组派’整风是执行王明的路线。现在我们不能意气用事,把这两件事搅和在一起,一是一,二是二。他肯定有问题,但我们不能见死不救!”

王金山还不服气:“有他这样执行路线的吗?两个月就杀了一千多人,再这样下去,你我都会成为他开刀的对象!”

贺修民沉默不语。

王金山分析:“而且这次到莲城监狱救人,难度比上次大,周四新增强了兵力不说,还从闵成杰那里调来了重机枪!”

贺修民皱起了眉头:“要不,我去监狱周围转悠转悠,了解一下情况?”

王金山连忙摆手:“不行,绝对不行!你现在是周四新通缉的头号要犯,脑袋值一万大洋呢!送上门,太危险了!”

两个正在商量,樊秀鹏进来了,他的头摇得像拨浪鼓:“真想不到啊,这么快就出来了,还毫发无损!”

王金山弄糊涂了:“你小子,在说哪个?”

樊秀鹏说:“还有哪个?我们的林书记嘛!”

贺修民很意外:“你是说林书记从监牢出来了?”

樊秀鹏说:“是啊,我刚才还见到他呢,他全身好好的,衣服都没有烂一片,说是一个神秘人救了他出来。”

贺修民拧着眉毛说:“神秘人?除了我们自己的同志,谁会救他?谁又有能耐单枪匹马救得了他?”

王金山说:“是啊,这事有点怪!不要怪我话说得难听,林森杀‘改组派’不得人心,真出了事,未必会有人帮他。上次,他翻了船,居然不会游水,在水里瞎折腾,木筏子上好多同志装作没看见,我实在看不下去,跳下湖,救了他一命!”

贺修民吃了一惊:“金山,还有这事,怎没跟我说?林书记的确把‘肃反’扩大化了,我们要向上级反映,不过,现在不是时候,你们先好好查一下这个神秘人。我担心这是一个圈套,或者说是一个陷阱!”

王金山与樊秀鹏交换了一下目光,点了点头。

柴云飞带着土匪们闯进来的时候,亦莲并不是很吃惊。好像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

“啧啧,贺家老二真会找位置啊!害得老子好找!在这求神拜仙的地方快活,很有味啊!”柴云飞怪声怪调,“这贺家老二既有艳福又有财运,美人、财宝,一下子都占全了,真他妈爽!”

“柴云飞!你!”亦莲气得脸色发青。

“我,我怎么啦,你倒是给老子说说,么时候勾搭上的贺家老二啊!”柴云飞走过去捏她的脸,“小脸越长越嫩了啊!”

她打掉他的手。

“好了,老子也没闲工夫和你磨蹭,快说!没出手的东西,他放哪了?”柴云飞自讨没趣,换了一副凶悍嘴脸。

“不晓得!”亦莲很干脆。

“老子真搞不懂,一个穷书生,就让你这样死心塌地!”柴云飞围着她转了一个圈,像是问她,又像是问自己。

“你永远不会懂!”她不屑地说。

“你这个臭婊子还瞧不起我!看来不给你一点厉害,你是不说的!”他扇了她两耳光,几道指印在她脸上清晰凸现。

他一招手,过来几个身着黑衣的土匪。

“兄弟们,好长时间没开荤了吧,现在,想不想尝尝莲城第一美人的滋味啊!”他肆意大笑。

“想啊,想啊!”几个土匪盯着亦莲高耸的胸,一步步逼过来,恨不得马上扑上去,扒光她的衣服。

“柴云飞,你这个畜生!”亦莲步步后退,眼看就要被逼到床前。

土匪们垂涎欲滴:“美人,想得真周到啊,还准备了一张床!”

亦莲飞快转身从枕头下摸出一把匕首,举在胸前:“谁过来,我就杀了谁!”

土匪们一愣,柴云飞抽出盒子炮,对准她:“小娘们,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老子现在就送颗铁蛋子你尝尝!”

一同来的朱军师压下他的枪:“老大,你犯不着和一个女人生这么大的气,我看,还是先在这屋子里搜一搜!”

“搜!”柴云飞一挥手,土匪们在屋子里忙活开了。

“亦莲,你这是何苦呢!”朱军师拿掉她手中的匕首。

“少在我面前装好人,你让他开枪啊!打死我,省了那心思吧!”她的眼里满是倔强的愤怒。

床上的草席、垫铺的棉絮被掀到地上,几只抽屉和几口木箱都翻了个底朝天,零乱的书籍、衣服散落一地。

一无所获,柴云飞又要发作,朱军师在他耳边说了几句。

“好主意,押上这小娘们,去找臭道士!”

几个土匪一拥而上,扭住亦莲,亦莲踢打着叫喊着:“放开我!你们这帮流氓!”

柴云飞骂道:“他妈的,还不老实,拿绳子绑上,嘴也堵上!”

很快,亦莲的双手就被反绑起来,嘴里塞了一团破布,她只能“唔唔”地发出抗议,脸涨得通红。

三清殿内,烛光盈盈香烟袅绕,一群道士正在做晚课,诵经声抑扬顿挫甚是悦耳。土匪们举着火把闯进来,道士们眼光平静如水,像是没看见一样。

柴云飞抬手一枪,“啪”!一只燃烧的红烛断为两截,诵经声也被打断了,一位面容清瘦的老道站起身,向他施了一个礼:“这位施主,敢问来此有何贵干?”

柴云飞叫道:“快叫那个姓清的臭道士滚出来!”

一位十七八岁的道姑听了这话,不禁想笑又不敢笑。

朱军师连忙补充:“就是清虚道长!哪一个是他,快站出来!”

没有人出声。

柴云飞扯出亦莲口中的破布,用枪顶着她的脑袋:“关亦莲,你给老子看清楚,哪个是他?”

亦莲长吐一口气:“清虚道长不在里边!”

“都不肯说是吧?”柴云飞朝地上开了几枪,小道姑捂住了耳朵。他慢慢踱到她面前:“没想到,这个破道观还藏着这样漂亮的女人!今天老子真想开开荤!”说着,就去摸小道姑那张清秀的脸,她发出一声尖叫。

清虚道长走了出来:“住手!我就是!”

亦莲紧张地叫道:“道长!”

柴云飞用枪戳了戳他的下巴:“快说,姓贺的那些东西藏哪了!”

他指了指旁边的道士:“你先放了他们,我再告诉你!”

柴云飞得意地笑了,踢了面前一个道士一脚:“都他妈给老子滚!”道士们鱼贯而出。

清虚道长说:“其实我什么也不知道!”

柴云飞火了:“你个狗日的敢哄老子!”

他的枪柄砸在清虚道长的额头上,鲜血源源不断涌出来。

朱军师慢条斯理地说:“清虚道长,贺修民在你卧房里一住几个月,你们好得像兄弟一样,你会不知道?”

清虚道长抹了一把脸上的血,还是那句话:“不知道!”

柴云飞的眼珠转了一下,又把枪顶在亦莲脑袋上:“臭道士,你不说,我就杀了她!”

清虚道长变色道:“你……”

亦莲脸上毫无惧色:“道长,别管我!”

柴云飞抓住她的头发低声咆哮:“臭婊子,老实点!”

清虚道长说:“有本事就别欺负女人!”

柴云飞甩了他一个耳光:“你敢教训老子!”

朱军师对柴云飞说:“老大,看来,我们只能带走这个女人了,姓贺的那小子一定会不惜一切代价来救他!”

柴云飞看着清虚道长,恨恨地骂道:“这个顽固的臭道士,我一枪结果算了!”

“不,留着有用!”朱军师转头对清虚道长说,“今天留你一条命,是要你给姓贺的带个信,告诉他,关亦莲我们柴老大带走了,他想见她,就带上那些宝贝,可别说都买了枪。明天傍晚阳湖见,一手交货,一手交人!千万记住,他一个人来,一个多的人都不许带,否则,就等着收尸吧!”

贺修民回到元庙观时,已是深夜。

他敲门,房内静得出奇,轻轻一推,门竟然开了。

不祥的预感闪过他的脑际,亦莲睡觉从来都是将门拴死的,他走进房间,黑暗中,他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他摸索着点亮油灯,才发现那张床上空空荡荡,亦莲已不知去向!

这时门外响起了一个声音:“修民,是你吗?”

是清虚道长。

贺修民连忙跑过去,就见他额上缠了白布,沁出血迹,不由颤声叫道:“你怎么了?”

清虚道长扶着门,垂着头虚弱地说:“修民,怪我没用,没保护好亦莲,她……她让柴云飞带走了!”

好像一块石头挟着劲风,呼啸着从贺修民脑袋里穿过,他只觉脑袋轰然一响,僵在那里。

清虚道长摇着贺修民的肩膀:“修民,你没事吧,修民……”

过了好半天,贺修民才猛然醒悟过来,往外面冲。

清虚道长拉住他:“你要去哪?”

贺修民说:“找姓柴的王八蛋!”

清虚道长说:“修民,你冷静点,亦莲在土匪们手里,搞不好,会伤着她的!”

他把朱军师的那番话说了一遍。

贺修民拧着眉头说:“狗日的,胃口太大了,他们怎知道我买枪只出手了一半宝贝?”

“不知道。”清虚道长摇摇头,“要不,随便弄几件破铜烂铁,去糊弄柴云飞?只要能救出亦莲就好!”

贺修民坚定地说:“不行,这王八蛋从小喜欢古玩,是个行家,让他看出破绽,亦莲就危险了!”

说着,他拉着清虚道长往外走:“跟我来!”

来到道观内的那口玉泉井,清虚道长惊诧地问:“修民,你把东西藏这里了?”

贺修民点点头,一手提着马灯,一手拽紧井绳,两脚一蹬一滑往向下沉,井壁严丝合缝砌着青砖,连个下脚的地方也没有。

贺修民从腰间抽出一把小刀,用刀柄敲了敲一块青砖,将刀锋朝砖缝隙戳去,青砖被抠出来。

当清虚道长把他从井里拉出来的时候,他手里多了一个用油纸封了好多道的盒子。

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全在这里了!”

周四新眉头紧皱,在办公室里踱来踱去。

马铁成进来了,周四新忙问:“臭道士招了没有?”

马铁成摇摇头:“没有!他的嘴还紧得很!”

一只小飞虫落到地上,周四新狠狠地踩上一脚:“不行,一定要撬开他的嘴!”

马铁成说:“他会不会是真的不晓得?”

周四新肯定地说:“不会,我刚刚调查了,这个道士是姓贺的死党,他不会不晓得姓贺的去向!你加大用刑力度,我就不相信,他是钢筋铁骨!”

马铁成领命而去。

昨晚元庙观的事惊动了周四新,一大早,他派马铁成带着团丁去捉贺修民,扑了个空,就拿下了清虚道长。

现在,刑讯室里,清虚道长被高高吊起,脸上满是血污,皮鞭将他的道袍抽打得破烂不堪。

马铁成走了进来,用皮鞭抵了抵他的下巴:“臭道士,姓贺的去哪了!快说!”

他紧闭嘴唇。

马铁成揪住他那几根山羊胡,用力一扯,将胡须摊在手上,吹了一口气,对打手喊道:“辣椒水!”

辣椒水灌得清虚道长肚皮如鼓,打手用木杠子往肚皮上一压,辣椒水从口鼻涌出,呛得他不停咳嗽,几乎窒息。

然后,他又被重新吊起,一个打手扯掉了他的道袍,鞭子噼噼啪啪落在他身上,他咬紧牙关,额头布满黄豆大小的汗珠,最后,他昏了过去。

一盆冷水浇醒了他。

“放他下来!”马铁成命令道,“给他尝尝火钳的滋味!”

几个打手摁着他,用烧红的铁钳拔掉了他左手小指的指甲,他发出一声长嚎,打手们又将他带血的手指按到盐水中,他痛不欲生地叫起来。

马铁成蹲下身子,狞笑着说:“道长,滋味怎么样啊!你手上还有九只指甲,加上脚上十只指甲,你还不说的话,我们就一只只地拔!”

他无力地呻吟道:“我,我说……”

夏日傍晚的阳湖和白鹭湖一样美,只是阳湖水面更加开阔,添了一分浩淼的神秘。远处,绿苇摇曳,荷天相接,夕阳西下,残云如峰如峦,晚霞如绸如缎。

贺修民上了一只小船,朝近处一片荷叶划过来。

荷叶边生着好多三角草、扁担草、水葫芦,更多的则是团团簇簇开着小白花的野菱,在水面蔓延一层暗红。

荷叶叠翠铺锦,正面深绿,背面浅碧,红莲与白莲竞相绽放,开白花的藕莲,开红花的是子莲,迟开的紧含花苞,早开的已经擎出了籽粒饱满的莲蓬。

水鸟清脆啁鸣,贺修民将船泊在荷叶旁边,心里系挂着亦莲,根本没有心思欣赏这美景。土匪们不知什么时候来,贺修民闲极无聊,弯腰抄起一蔸菱角,发现自己捞起的并不是那种两头尖尖的紫色肥菱角,而是一串四只角的刺菱,就随手丢入湖中。

突然,碧绿深密的荷丛晃动起来,里面响起一阵喧闹,贺修民正在吃惊是不是土匪们来了。却见一只窄窄的木船伸出头来,上面坐了几个采莲的女子,身着与荷叶一色的碧绿萝裙,笑脸也如荷花一般灿烂,她们打闹着嬉戏着,说着什么好玩的事情。一眼看见船上的贺修民,都住了口,羞涩地低头浅笑。

这时候,几个打鱼的青年男子撑船而过,一个穿着白色短衫的男子唱起了歌:

哥是莲叶妹是花,相依相伴不分离,

哥哥划桨妹采莲,采满船舱心更甜,

为啥情歌没了尾,湖心热吻意绵绵。

采莲女更羞了,她们弯下身子,撩起湖水,向青年男子洒去。

他们正在逗趣打闹,荷丛中又划出几只船来,领头的那只船上,一个裸着上身的汉子立在船头,拍了拍胸膛上那撮黑毛,对着那些采莲女,粗野地一声吼:

妹妹的一对奶,好似那莲蓬花,恨不得上前一把抓。

妹妹的一双手,好似白莲藕,弯弯曲曲好枕头。

采莲女回头一望,全都花容失色:“快跑,土匪来了!”她们的小船惊慌地逃向岸边,几个渔民也一下子不见了踪影。

贺修民绷紧神经,循声望去。只见一前一后划过来两只船,每只船上大约五六人,有的穿着黑色短褂,有的则干脆赤着上身,皮肤晒得黝黑发亮。

没有见到亦莲!贺修民心头一紧,手伸向腰间那只盒子炮。

“贺队长,你还真是个多情种呢!”荷丛里传出一个声音。

随着荷梗“刺拉拉”划响,又有一只船出来了。船头正是亦莲,她双手反绑,后面是柴云飞和朱军师。

“亦莲!”贺修民急忙荡了桨迎上来。

“修民哥,别过来!”亦莲叫道。

“喂,东西带来没有?”柴云飞问,“你小子真的是一个人?要是有埋伏,可别怪我不客气!”

柴云飞从船上站起身,朝远处的水面眺望着。

“哼,对付你还用得着兴师动众?”贺修民冷笑,提起一个布袋子,向他晃了晃,“松开她身上的绳子!”

“怎么,心疼你的女人了?”柴云飞涎着脸笑,“不急,老子要先验验货!”

两只船碰到一起,柴云飞接过布袋,打开,拿出一只金锁,用牙咬了咬,又拿出一只玉碗,在夕阳的余辉下晃了晃,眼里满是贪婪的喜悦,吩咐朱军师:“松绑,放人!”

亦莲跳到贺修民的船上,贺修民紧紧搂住她:“莲,我来晚了!”

亦莲深情地看着他,泪流满面。

贺修民松开手:“莲,你坐好,我们回家。”

他伸手去拿船桨,忽然听到那些土匪叫道:“老大,不好了,有人来了!”

东边的水面上,晃晃悠悠地划过来好些船。

柴云飞举目张望,咬牙切齿:“你个龟儿子,敢骗老子,还说没带人?”

他操起短枪,朝贺修民就是一枪。

亦莲惊呼一声“修民哥”,将他扑倒在船上,几只白鹭从荷丛中飞起,嘎嘎的叫声响彻半空。他摸到她胸前温热的血,才知子弹已从她后背洞穿。他血红着眼,摸出那只盒子炮:“柴云飞,我操你祖宗!”

子弹正中柴云飞脑门上的太阳穴,柴云飞抱着那个装宝贝的袋子栽到湖里。土匪们争先恐后跳到湖里,摸那只袋子。贺修民接连射击,土匪们的脑袋一个接一个开了花。

那些船近了,是马铁成带的保安团,他们在船上大叫:“贺修民哪里跑!”

子弹杂乱地向这边飞过来。

望着怀中亦莲越来越苍白的面孔,贺修民且战且退,慢慢将船划进荷花丛中。空气越来越沉闷,混杂了荷花的香味与鲜血的气息,几乎让贺修民喘不过气来,亦莲的身体在他怀中越变越沉。她双眼紧闭,好像已经睡着了,他呼喊她:“莲,坚持住!我一定能救你!”

她无力地睁开眼:“你没事……就好,死在你怀里……无憾了!”

他的语气不容置疑:“不许说死!”

这时,刚才还是好好的天气,说变就变,滚滚乌云遮蔽了夕阳,接着暴雨强悍狂野地倾泻下来,无情地抽打着那些荷叶荷花,好像一大箩筐黄豆一下倒在簸箕上,发出噼呖啪啦的声响。贺修民脱下所有的衣服,盖在亦莲的身上。他对这片水域并不陌生,他赤着身子七弯八拐拼全力荡船,来到一片荷叶与苇林交错的凹形地带时,暴雨忽然停了。被洗得纯净无比的西边的天空,架起了一道七彩虹桥。

他的手紧握着她的手,感到她的脉搏越来越弱,俯身轻碰她的唇,她的唇也越来越凉,他疯了一般奋力地往外划:“莲,我知道一条小路可以进城,我要给你找最好的医生!你要挺住!”

“哥,好好……抱抱妹……妹……”亦莲的额角溢满了冷汗,眼里有万千的柔情与不舍。

他紧紧地抱住她,泪水簌簌而落。

“娶……皓月……”说罢,她慢慢地合上了眼睛。

“莲——”他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天地也为之一颤。

船边是两朵盛开的并蒂莲花,火红如炬,那是醉人的美艳,也是血红的疼痛。他绝望地凝视着,只觉有一种粉红的眩晕铺天盖地倾泻下来……

湖面上,一只落单的野雁拍打着翅膀,伸长脖颈凄凉地鸣叫着,仿佛呼唤着失散的那一只。

又是一个夕阳西下的傍晚,满脸哀伤的贺修民独坐湖边。王金山与樊秀鹏走过来,悄悄地在他身边蹲下。

贺修民将手中的莲花一瓣一瓣地掰开,轻轻放进湖水里,那花瓣像勺子像小船又像粉红的笑靥,一片片荡漾着向远处漂去。

樊秀鹏难过地绞着手指说:“队长,都怪我们不晓得消息,否则亦莲就不会……”

王金山将一块小石头狠狠向湖中掷去,说:“这事还是坏在周四新手上,保安团的人不来,柴云飞不会开枪!”

贺修民沉默着,过了一会,开口问道:“对了,水里的东西摸上来了吗?”

王金山说:“早摸上来了,一件不差呢!”

贺修民问:“真想有一天,把这些东西亲手递到我哥手里,我,唉,我对不起的人太多了!”

樊秀鹏问:“金水大哥现在还没消息吗?”

贺修民摇摇头,岔开话:“是谁救出了林书记,查得怎样了?”

王金山一跺脚:“唉,这个人,你想都想不到!是林三!”

贺修民差点跳起来:“林三?是以前做王师璧仆人的林三?”

樊秀鹏骂道:“就是这个狗日的,以前和王京甫合谋陷害亦莲,后来王京甫做县长,他就跟了过去,现在又做了周四新的狗腿子,我们怀疑,这次放林书记出来,是周四新的主意!”

贺修民半信半疑:“林书记怎么会相信林三呢?再说,周四新为什么要这样做?”

王金山说:“我们也是刚刚弄清楚,这林三是林森书记的表弟。假如这事真是周四新指使的,他一定有不可告人的目的!”

这时,后面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三人警觉地回头,只见一人快马加鞭而来,等他落地,方才看清,这人是林森手下的通信员小杨。

小杨向贺修民敬了个礼:“贺队长,林森书记有要事相商,请您速到千佛寺一趟!”

王金山与樊秀鹏交换了一下眼色,对小杨说:“我们跟着贺队长去!”

小杨歉意地一笑:“王副队长,林书记只让我通知了贺队长,对不起!”

贺修民跨上小杨的马,王金山挥挥手,说出一个“哎”字,马已疾驰而去,他无奈地咽回了后面的话。

千佛寺位于西城门外,清朝时香火还算旺盛,民国以后,这座寺庙就荒废了,里面已无僧人,人迹罕至,成了红军偶尔秘密联络的地点。

寺庙门楼高约三丈,飞檐翘角上仅剩三四只风铎,在风中叮当作响,正殿佛像上面的贴金早已灰暗脱落,满是灰尘。

贺修民刚走进正殿,就扑出几个汉子,他身形一闪,左掌劈出,打倒一个,然后,两条腿左右开弓,又踢翻两个。

门外响起一声断喝:“贺修民,住手。”

贺修民回头一看,是林森,不由呆住了,一个汉子趁机用盒子炮顶住了他的腰。

林森命令道:“下了他的枪!”

贺修民勃然大怒:“我犯了哪条法?”

林森把脸一板,阴沉着说:“你对革命不忠,生活作风也有问题!”

贺修民冷冷地说:“明人不做暗事,你不妨说清楚!”

林森点点头:“好,那我就说了,你从贺金水那里弄出的财宝,到底拿出多少买了枪?还剩多少,怎么不交公?那个叫关亦莲的女人,谁批准你去救她?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贺修民一怔,继而有些激动:“从我哥那里弄出来多少东西,买枪用去多少,是王金山和樊秀鹏经手,他们都有登记,剩下的那部分财宝,说实话,我准备还给我哥。至于我和关亦莲是什么关系,是我的私事!”

林森摆出一副领导的架子:“贺修民,你完全是无组织无纪律,就这样子,能带队伍打胜仗?要说起那个什么关亦莲,听说是土匪柴云飞的女人,又跟你哥纠缠不清,后来又和你搞到一起,这不是乱弹琴吗?”

贺修民捏紧拳头,强压满腔怒火:“林森,想不到连你也这样庸俗!”

林森喝道:“什么?骂我庸俗!押下去,听候处置!”

这时,门口传来一阵嚷嚷声:“别拦着我们,我们要见林书记!”

是王金山与樊秀绷,两个哨兵不让他们进。

林森挥了挥手:“让他们进来!”

王金山一看贺修民被五花大绑,马上明白了,他沉痛地对林森说:“林书记,您中了周四新和林三的奸计了!”

林森一愣:“林三?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王金山说:“嗨,林三把您放出来,那是周四新指使的,林三的话,万万不能相信!”

林森瞪了他一眼:“林三冒着生命危险救了我,你竟冤枉他和周四新勾结!贺修民问题不小,搞不好就是‘改组派’,是反革命!你就不要感情用事,为他开脱了!”

王金山还在苦苦劝说:“贺队长不是‘改组派’更不是什么反革命,我敢用脑袋担保!周四新视贺队长为眼中钉肉中刺,必要除之而后快,所以派了林三来离间,林书记,您上当了啊!”

林森哼了一声,置之不理。

贺修民说:“金山,什么也别说了,我是不是‘改组派’是不是反革命,相信有一天历史和人民自有公论。如果我死了,你和秀鹏要为我作证,我在金钱上是清白的,在感情上也一样,我爱亦莲,她也爱我,我们爱得堂堂正正,只可惜,她走得太早,我来不及给她一个光明正大的婚礼!她的命已经够苦了,我不希望别人再对她泼脏水!”

王金山与樊秀鹏两眼里都含了泪花,连连点头。

樊秀鹏对林森说:“林书记,贺队长对革命有功啊,不说远的,就说近的,省城买枪、莲城暴动,没有队长成不了。还有,队长自己也付出了好大的代价,我们从他哥那里取出了财宝,他哥就疯了。队长今生所爱的人,也死于柴云飞之手!”

林森不耐烦地说:“你们两个还有没有完,这里谁说了算?”

王金山说:“当然是书记您说了算,但我们不能把枪口对准自己人哪!”

林森再也忍不住了:“王金山,用不着你教训我!你再替他说话,我连你一起抓!”

柴云飞死后,吴四娘没了依靠,土匪里面又起了内讧,朱军师也走了,吴四娘只好回了莲城。

回到莲城,她能做什么呢?谁都没想到,她进了怡春院做了妓女,更让人没想到的是,只不过几天时间,她就红了,生意好得竟然超过了怡春院的头牌翠红。

或许是破罐破摔,或许是天生具有某方面的禀赋,她主动撩拨客人的本领,令那些入行多年的妓女也自惭形秽。

再加上她曾是柴云飞的女人,那些曾受过柴云飞欺负的人,闻讯后纷纷来到怡春院,点名要吴四娘陪睡。似乎狠狠地搞上吴四娘,就为自己报了仇,雪洗了以前的耻辱,而这个吴四娘,男人越是疯狂地在床上整她,她越是兴奋和放浪。

邵大海就是其中一个,那天他从怡春院出来的时候,只觉脚下发软,那是一种酥到骨子里的柔软与惬意。

过后,他在茶馆里偷偷向刘金堂面授机宜:“那四娘,真是销魂啊,老子真有点吃不消!搞上一回,真是不枉来人世走一遭呢!以前有人说女人关了灯都是一样的,我这才晓得这完全是狗屁话!”

刘金堂垂涎欲滴,第二天,就去找四娘,可他去的时候,四娘根本没空,老鸨说,要排队呢,不然明天早点来吧。

这晚,已近半夜,怡春院内大堂内的灯光渐渐暗了,寻欢作乐的浮浪子弟与打情骂俏的妓女们,都相互搂抱着进了房间。

四娘的这间房,在二楼的转角处。房内,烛光摇曳,床上,四娘和一个男人搂抱在一起调笑着。

两个蒙面人悄悄从窗户翻进来,两人都没有发觉。

躺在床上的男人面朝四娘,搂着她,手揉上她的胸,她鬓发如云,乜斜着眼,目漾媚意:“看你猴急的!待会保证让你舒服!去把烛灯吹熄!”

“看着你的浪劲才有味呢!”男人不理,要解她的红肚兜。

一只手从后面伸过来,拧住他的脖子,随后,一支枪抵住了他的后背:“走,跟我们走一趟!”

四娘从床上坐起来尖叫起来,另一个蒙面人用枪指着她:“不许叫,否则,杀了你!”

贺修民被锁在一间石屋里。

夜晚,一个同志端进来一个木盘,木盘里放着一碗白酒、一碗鱼、一碗肉,要他吃饱点。他就知道这是顿“刑前饭”了。

饭菜他一点没动,只将那碗酒一饮而尽。走到铁窗边,他的手使了使力,铁条变弯了,如果再加一把劲,就能从窗子里出来了,但他最终还是苦笑着,松了手。

窗外幽蓝的夜空上,一轮残月挂在天空,星星兀自一眨一眨,全不知人间的愁苦和冤屈。突然,一颗流星在夜空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转瞬即逝。他想起和亦莲在一起的那个夜晚,亦莲看到流星,用手指抚着他的脸,语气里有赞叹也有伤感:“好美的流星!哥,我会是你的流星吗?”

这情景历历在目,好像就在昨天,又好像已经非常遥远。他的泪就流下来,不由喃喃自语:“莲,你在那边等我啊,哥马上就来陪你……”

黑暗中,他拿起一块石块,摸索着将于谦的《石灰吟》刻在了墙壁上:

千锤百凿出深山,烈火焚烧只等闲;

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

上午,林森召开公审大会,让人揭发贺修民的问题。贺修民双手反绑,被推上台。

干部和群众起初都不做声,后来,他们都慢慢说开了,让林森没有料到的是,这些人差不多都是在说贺修民的好,列举他的功劳。将公审会搞成了表彰会,这让林森很没面子。他脸色发青,拍了拍桌子,宣布了贺修民的三大罪状:一是经常私自行动,搞个人冒险主义;二是通过买枪中饱私囊;三是耽迷女色,生活作风腐化。

林森决定判处贺修民死刑,会场一片哗然。

贺修民镇定地说:“就算砍了脑壳,我也要讲真话。第一,我相信革命一定会胜利,总有一天,历史会给我一个公正的结论;第二,中饱私囊、作风腐化纯属子虚乌有,王金山与樊秀鹏同志可以为我作证;第三,用刀杀我吧,子弹宝贵,留下打敌人!”

此言一出,台下不少人都抹起了眼泪。

林森眉头一皱,示意警卫快点开枪。

警卫拉动枪栓,两匹快马疾驰而来,前面的那人扯着嗓子高喊:“枪下留人!”

马儿长嘶一声停下,马背上扔下一个麻袋,麻袋里蠕动了几下,爬出一个人来,是林三!

林森惊讶地叫道:“林三!”

林三惊慌地看了一眼跳下马的王金山和樊秀鹏,说:“表……表哥!”

王金山脸上全是汗水,他擦了一把汗,说:“林书记,我们在妓院里抓到了林三,他已经向我们交待了,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周四新指使的,包括诬陷贺队长!”

林森有些犯疑:“林三,可有此事?有我在这里,不要怕任何人,你实话实说!”

王金山说:“林三,如果说实话,还有命,如果说了半句假话,逃得过今天,也活不过明天!”

林三连忙点头:“是,是,表哥,我是被周四新逼的,他让我偷偷放你出来,然后再到你面前说贺队长的坏话,他还说,一定要借你的手除掉贺队长!”

林森拔出短枪:“你这个没出息的东西,老子一枪崩了你!”

林三膝盖一弯跪倒在地,忙不迭地磕头:“表……表哥!饶命!”

林森踢了他一脚:“哪个是你表哥?给老子滚!”

林三从地上爬起来,仓皇向前逃去。樊秀鹏举枪瞄准他的背影,王金山压下他的枪:“他说了实话,放他一条生路!”

贺修民的绳子被解开,脸色极为难看的林森扔下一句话:“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贺修民搞个人冒险主义,不尊敬上级,已经不适合领导赤卫队了,从今天起,贺修民停职反省,队长一职暂由王金山同志担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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