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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虎口

一个月以后,王师璧竟一命呜呼,死在了亦莲的床上。

消息很快传遍了全城。

不少大概看过那部天下第一淫书的人列举西门庆的铁证,猜测举人暧昧的死因。

魏老幺的茶馆生意更兴隆了,比平时热闹了许多。

邵大海一走进茶馆,就看见几张熟面孔,他环顾了一下四周,故作失落地说:“老弹匠关仁松没来?”

关仁松这一生除了泡茶馆别无爱好,原先他几乎每天会在茶馆叫一壶茶,听听评书,和人天南地北侃一气。他们称关仁松为“老弹匠”,一语双关,一是因他原先一直是弹花匠,二是说他每次在茶馆“谈”兴极浓。

有人挤眉弄眼地接话:“老弹匠能来吗?出了这事,他哪有心情来坐茶馆啊?”

“那也是!呵呵,俗语说,丑妻是宝,美妻是惹祸的根苗,这话没错啊!”邵大海颇为自得,好像是发现真理。

邵大海年轻时在杏林堂帮着洗药、炒药、制药,老板看他勤快能干,就把女儿许给了他,后来干脆又把家业交给了他,让他当上了杏林堂的老板。

邵大海的老婆正属于有点丑的女人。他一直想讨个年轻漂亮的小老婆,无奈丑妻不许,有几次小老婆都买到了家里,被丑妻一顿棍棒打了出去。

所以,他这话一出口,就引来一阵心照不宣的笑声。

纸花店的谢九生摸摸胡子,笑道:“邵大海啊,你的话我不赞成,本人倒是相信那句老话,‘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让我老谢这么死一回,做鬼也快活啊!”

他的话赢得满堂喝彩。接着,他对槽坊老板刘金堂说:“举人老爷死在关亦莲的床上,关亦莲怕是脱不了干系啊?”

刘金堂说:“这还用说?听说举人老爷的大儿子刚从新阳赶回来,一切都要等他定夺呢!”

茶客们说得不错,王京甫得到消息,就从新阳往莲城赶了。

走近家门时,他就已感到了一片愁云惨雾的气息。家门口,高大的灵棚早就搭起,上面挂满柏枝与白花,正中吊着三个白色大孝球。

他一眼看见林三蹲在一口大铁锅前烧黄表纸,这是为死者烧“落气纸”。林三看见了他,赶忙站起身来行礼,向灵棚里面叫道:“大太太,大少爷回来啦!”

刘氏颤颤巍巍走出来,一把抱住儿子,老泪流淌:“京甫啊,这个家没有你不行啊,都等着你回来主事呢!”

王京甫安慰了她几句,与她一同向灵堂走去。

灵堂上方,高挂着一幅王师璧生前的画像,下面写着一个斗大的“奠”字,旁边已经挂了一些挽联。灵床左边摆着香案,灵床下燃着一盏长明灯,火苗飘来飘去,仿佛人死后若即若离的灵魂。

王京甫叩拜上香后,揭开父亲脸上的白布。父亲眼睛凹陷、下颌紧闭,嘴角像被什么用力拉扯过,可怖地歪向一边。两只枯瘦的手都搁在“四书”上,手心各掐一只饼子,据说这是“儿孙满堂,福寿全归”的意思。

灵床旁的蒲团上已坐了王师璧生前的几位姨太太,都身穿白色孝服,或小声抽泣,或偷眼瞧他,脸上都不见真正的哀伤之色。

王京甫匆匆盖上白布,在她们当中搜寻亦莲,问:“七姨呢!”

六姨太站起来不满地说:“怎么一回来就问她,不是她,老爷就不会死,你呀,是不是应该派人把她看起来,别让她又跑了!”

其他几位也七嘴八舌地说开了。她们分成两派,一派坚持把亦莲送官;一派坚持就在家里设堂审问。

大太太刘氏听得皱起了眉头。在她印象里,亦莲一直很本分,这次老爷为何会死在她床上,她也单独对自己说了经过,有些话,真的难以启齿,她还不方便马上对儿子王京甫说。

她咳了一声,示意众人安静,然后她宣布家里一切事务交给王京甫处理,其他人不得插手。

王京甫拿出知事的派头,打着官腔说:“老爷子的死因,我这两天肯定会搞清楚,给众位姨一个圆满的交待。目前,最紧要的是筹办老爷子的丧事,众位姨放心,我会把葬礼办得风光体面的!”

他吩咐林三去请商会会长柳臣尧,打算让柳臣尧牵头弄一个治丧委员会。

王京甫换了一套孝服,六姨太不知从哪里闪出来,拉了拉他的衣袖:“京甫,我想和你单独说个事!”

他被她拉到回廊尽头,她媚眼如丝,神采兴奋:“京甫,你这次要是主持分遗产,可要照顾我!”

他很是不快:“太急了吧,老爷子尸骨未寒,你就想到分遗产!”

她怨道:“你这个没良心的,是谁和我好的时候,说王家的财产,我得三成啊!”

他忙看看四周:“小声点,我的姑奶奶,别让人听见了!现在最要紧的是办丧事,提这事早了点,这事,我心里有数,亏谁也不能亏你啊!”

她向他飞个媚眼:“我就等着你这句话,不过,我要提醒你,你呀,千万别被小七那个骚货迷花了眼,该治她的罪,就治她的罪,这次不能轻饶她,老爷死得不明不白,她是元凶!”

见他不语,她坏坏地笑着地凑过来:“听说小骚货那晚让老爷吃了不少那种药……”

“什么药?”

“春药啊,你这个家伙,跟我装苕……”

两人正在调笑,一位仆人向这边走来,王京甫咳嗽两声,一脸严肃正经,六姨太装作神色平静地走开了。

仆人是来找王京甫的,说赌馆的周四新来了,一定要见他。

周四新带着两个随从,一人手里拿着挽联与祭奠礼品,一人手里拿着一个大白纸包,上用黑字写了“帛金”二字。

周四新见到王京甫,老远就拱手作礼:“王兄,小弟来迟了,请恕罪!请节哀!”

王京甫回礼道:“周老弟,你客气了!”

周四新呈上礼金两千大洋,见管账收礼的是个耳聋眼花行动迟缓的老先生,就对王京甫说:“王兄,你如果不嫌弃,我就当个司命先生吧!”

王京甫说:“那是太好了,不过,就是委屈周老弟了!”

两人又客套几句,林三带着商会会长柳臣尧赶来了,接着,城里有些身份的人物都到了。

王京甫应酬到晚上八九点钟时,猛然记起了亦莲。他今天忙昏了头,本是早就准备去见她的。

走到亦莲房前,看到纸窗透出灯光,他上前敲门,里面传出一个女声:“这么晚了?是谁啊?”

他听出是侍女腊梅的声音,就说:“我是大少爷,找七奶奶问点事!”

门打开了。亦莲坐在灯下,居然在看一本书。他进来时,她连头也没有抬一下。这个时候,她竟然还有心情看书?他走过去,她仍没抬头,腊梅垂手站立一旁,他对腊梅说:“我要单独和七姨谈点事,你先去睡吧!”

腊梅很不放心地望着亦莲,亦莲这才抬起头来,看看腊梅:“你去吧!”

腊梅很不情愿地离开了。

王京甫将她拿书的手盖上:“看的什么书啊?”

她抽出手,懒得说话,合上封面:浮生六记。

“这个时候,还在看这么高雅的书啊,真有雅兴啊!”

“有话直说,不要拐弯抹角了!”

“不要误会,我今晚来,纯粹是想了解一下老爷子当晚猝死的经过。”

“你是不是怀疑我害死了你父亲?”

他连忙摆手:“没有,没有,我只是问一问,如果你不便说,也没什么!”

见她不语,他诡笑着盯着她胸部的弧线,心里痒痒的,说:“他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听说那天,他吃了不少药……”

她说:“他自己要吃,我没逼他。他在房里过世的经过,我已经详细跟你母亲说了,如果你要知道,去问她吧!”

王京甫显得有些尴尬,但马上调整了情绪:“这次老爷子意外仙逝,母亲已将王家的大小事务交我管理,所以我有责任把有些事情搞清楚,也算是对王家上上下下有个交待啊!”

亦莲轻扬眉梢,目光丝毫不惧:“王大知事是苦口婆心呢还是威胁我啊,你这话的意思,是不是说你在王家已掌握了生杀大权啊!你想怎么做?要将我捆起来送官吗?如果是这样,你早说,不用你拿绳子,我自己去衙门辩个清白。”

他直勾勾地看着亦莲:“你呀,不用说得这么难听,老爷子的身体我是知道的,常年咳啊咳的,再加上六十几岁的人了,突然死在床上,也很正常,所以呢,这事可大可小,我呢,当然,是想将这事化小的,只要,只要你对我亲热点就行了!”

他凑过来,手搭上了她的肩。

她拿掉他的手,双眸冷冽如霜:“别动手动脚!你这样轻浮,不晓得你父亲泉下有知,会怎么想?”

他一怔,一把抱住她:“亦莲,你何必假装正经,就不能对我好点吗?”

她挣脱他的双手:“你这样死缠烂打,不觉得羞耻吗?”

他涎着笑,说:“只要你答应和我好,就什么都没有了,我会好好待你的,马上我们王家就会由我主持分遗产,保证你得最大的一份!”

她很干脆:“呸,别在我面前提遗产,我不稀罕!”

他像是换了一个人,突然拉下温情脉脉的面纱,语气中含着冰冷的杀机:“那,你想过没有,如果我这次追根究底,你就会坐牢?”

她鄙夷地一笑:“好一个王京甫,你的算盘也打得太绝了!如果和你苟且,我不但没事,还能得一大笔遗产,如果不呢,我就要坐牢,要是换了别的女人,或许会让你随心所愿。不过,我关亦莲永远都不会,你要怎么办,随便你!”

他沉思了一会,似乎下了某种决心:“我让你考虑几天,如果你改主意了,随时告诉我。否则,嘿嘿,别怪我无情!”

他向门口走去,开门时好像记起什么:“这次,可别想跑,还记得吧,上次你都没跑成!”

她在鼻子里哼了一声,等他一出门,就“呯”地关上了门。

过了一会,腊梅惴惴不安地进来了,迟疑了半天,她才告诉亦莲,刚才在门外偷听了他们的谈话,王京甫衣冠禽兽的嘴脸,让她恶心又担忧,她极力怂恿亦莲再次出逃。

“逃到哪里去呢!”亦莲淡淡苦笑。

她又一次想起在省城读书的贺修民,心底泛起一丝温暖,又有一丝苦涩,如果他晓得自己现在的处境,一定会帮她吧?但他是那样遥远。凶多吉少的预感如河里的水草缠绕着她,她感觉到自己陷入了无边的沼泽,很想哭,又没有眼泪。

这时候,腊梅又压低声音说,刚才她看见王京甫出来后去找林三。她偷偷地跟了去,发现两人说话的声音极小,她只听到什么“监视”、“逃跑”之类的话。好像是王京甫要林三做一件事,林三先是不肯,王京甫就逼他,又用好话哄他,林三就肯了,她隐约地听到了“一千块”、“周四新”这几个字。

腊梅还告诉亦莲,林三这人有些变态。她说,前不久,她刚刚为亦莲晒完衣服,迎面就看到了林三。她与他擦身而过,忽然记起洗衣盆忘在晾衣服的地方,就折回来去拿。走到假山附近的时候,看见林三鬼鬼祟祟出现在晾衣架下,竟然将脸贴在亦莲的内衣上使劲嗅着。她咳了一声,林三慌忙跑掉了。

亦莲也吃了一惊,一想到那内衣被林三嗅过,感觉像吃青菜吞了几只虫子。

腊梅忧虑地对亦莲说,那次偷看你洗澡,一定是林三!林三倒不是特别可怕,可怕的是王京甫,他拉拢林三,一定在策划一个阴谋,我去找普善堂的卢小姐,她一定会帮你!

亦莲摇摇头说,不用了,唉,现在谁也帮不了我,该来的总是要来!我倒要看看,他王京甫能将我怎样?我就不信,这天底下就没有讲理的地方了!

几天之后,王师璧出殡。

为了弥补王师璧生前没有机会考进士的遗憾,死后的他穿上了一套清制官服,头戴乌纱,身穿朝服,腰束玉带,足蹬粉底朝靴,被装入一口黑漆大棺。棺材里里外外都用石灰浆刮得不留纹丝缝隙,连尸水也滴漏不出。棺木四角又各钉一颗大铁钉,每个钉头上都盖一个酒杯。

四个壮汉缓缓将棺木抬入祭棚,小心翼翼地放在红漆木凳上。

鼓乐齐鸣,主祭人是商会会长柳臣尧。他端坐祭桌前,清了清嗓子,开始高声朗诵祭文。

灵棚旁边站着一对纸扎的“金童玉女”,称为“站棚人”,据说“金童玉女”被焚化之后,可以做死者的佣人。祭文诵读完毕,便由和尚诵经超度,棺柩由两副大杠从灵棚抬出,每杠下面都站了八名轿夫。

长子王京甫跪于地上,以酒洒地。之后,他又头顶丧盆,待灵柩启动之时,他用力摔碎丧盆。这时,有一穿黑衣的老人,手拿火铳,举向天空,点燃引线,随着“轰”的一声巨响,鼓乐齐鸣,哭声大作。

高大的纸幡飘舞在风中,纸人、纸马引路,吹鼓手紧紧跟上,孝子孝孙披白戴黑手拿“哭丧棒”,哭泣跟随,王府的女眷则坐四轮马车殿后。来自元庙观的道士击打法器走在中间,和尚手执铛、铪、鼓等“素打七星”依后而行。连全城的乞丐们也穿着孝袍来凑热闹,因为这天的打赏自然是比别家丰厚。送葬的队伍绵延数百尺,如长龙蜿蜒而行。

送葬的队伍出九贺门正街西行,至古柏门,又至建兴门,穿十字街。等过了司马桥后,王家的人焚化了纸宅、纸扎官轿,纸做的金山银山,还有纸糊的金童玉女、烟床、牌桌、戏台等等。另外,王师璧生前穿过的绸缎、皮服,用过的锦缎被褥、蚊帐坐垫也都被付之一炬,最为可笑的,是怕王师璧九泉之下太寂寞,还专门烧了几个纸扎的女人。

和王家沾亲带故或者有往来的人家,都在街道旁边设了祭桌,这称为“路祭”,祭桌上摆放着香烛金纸,送葬队伍遇到祭桌,立即停柩接受祭者跪拜,孝子跪下回谢。祭毕,继续起棺行走,这样走走停停,从早晨到中午,送葬队伍几乎是将莲城绕了一周。

观者如云,围观者指指点点窃窃私语,羡慕者有之,表情诡秘说东道西者有之。

王师璧下葬的第二天。王府就来了两个背长枪的司法警察,他们抓走亦莲的时候,天下起了小雨,亦莲神色平静,雨丝将她的头发一绺绺地贴在前额,那张被雨水洗过的脸干净而纯洁。

街边挤满了围观者,金水那天也在人群之中,他突然想起那次在王举人门口亦莲下轿的情景,心里咯噔了一下,自己怎猜得这样准呢,王举人果然没活长!

他踮起脚尖,看亦莲婀娜的背影越走越远,心便燥热起来,全城有多少男人正在打亦莲的主意啊,王举人一死,这如花似玉的美娇娥到底会便宜谁呢?

金水又一次在心中激励自己,别慌,我马上会发财的,等我找到那些财宝,我就有了钱,亦莲你就跟我吧!

事实上,一直以来,莲城衙门都有个不成文的规矩,那就是出足够多的赎金,犯人是可以赎出来的。

亦莲被关进司法公署后,好多人都在等候呈堂供审的结果,因为判决的结果不一样,赎金也不一样。

自王师璧死后,关仁松满腹心事一病不起了。他听到亦莲被抓并未感到突然,只是抹了几把老泪,在病床上不断地絮叨:“莲儿啊,都是我害了你,害了你一辈子啊,我对不起你啊!”

关旭打断了父亲的絮叨:“现在不是唉声叹气的时候,快想办法筹钱去赎妹妹!”

“要多少钱啊!”

“现在怎么能晓得?要等判决结果下来再说,您给我交个实底,我们家能拿多少钱出来,不够的话,我就去找人借!”

“莲儿出嫁,得了王家五千大洋,买了这间杂货铺,再加上其他一些开支,就剩下一千五百块了,够不够?”关仁松闭目盘算着。

“县衙门那帮狗官黑得很,这些钱未必够,我到外面借一点,如果还不够,就把这间杂货铺卖掉,您说行不行?”

一行老泪又从关仁松的眼角流下,他犹豫着,没有出声。

白菜心暗暗扯了扯关旭的衣袖,说:“这样做,代价是不是太大了?”

关旭一下子就火了:“你,你怎么能说这种话?当初,如果不是妹妹拉拢我们的婚事,我们能走到今天吗?再说,我是她哥,我不帮她,谁帮她?我能忍心看着她出了虎口,又落狼窝吗?”

白菜心不说话了。

关仁松无力地点了点头。

堂审会上,主审人是知事肖方举和另一位承审官,另有书记官、检验官各一人。

亦莲被带出来,押进被告席上的一个圆形铁栏中,这时,已有原告在一旁等候了。旁听席就在身后,约两百个座位,早已座无虚席,关旭、白菜心、卢皓月,还有金水都在其间。来迟了的人,只好站在过道上。

让亦莲有点意外的是,原告并非王京甫,而是他的弟弟王京兆,这王京兆为三姨太所生,常年在外做生意,三年两载才回来一次。

但亦莲马上明白了,王京甫很狡猾,因为主审肖方举和他关系非同一般,他才让弟弟王京兆出面当原告,自以为这样就可以掩人耳目了。那天,待安葬完王师璧后,王京甫问她想好没有,俨然是下最后通牒,如果不委身于他,就打算坐牢。亦莲哼了一声,没理他。

现在,承审官先问王京兆:“你告关亦莲,所为何事?”

王京兆回答:“那天晚上,先父与关亦莲就寝,次日凌晨,先父不幸身亡,我们认为先父死于谋杀,关亦莲有重大嫌疑!在先父就寝之前,她曾给先父吃过一种药,她狡辩是春药,其实是毒药!”

一听“春药”二字,承审官像打了鸡血一样来了精神,对亦莲叱道:“被告关亦莲,你可知罪!”

亦莲一声冷笑:“审判官大人,我何罪之有?”

承审官有些心虚地望一眼肖方举,肖方举脸色镇静,示意他继续问下去。承审官拉长腔调:“大胆民女,明明是下毒谋杀亲夫,还不承认!”

亦莲反唇相讥:“说我谋杀亲夫,要有人证、物证不说,还要有谋杀动机啊!我在王家虽然过得不顺心,但我一个小女子也不至于狠毒到亲手杀夫啊!”

承审官装模作样问王京兆:“原告王京兆,有没有物证?”

王京兆连忙从口袋里摸出一个瓶子,法警接过,递给承审官。

承审官接过瓶子瞧了一下:“这是什么?”

王京兆:“回审判官,这就是在关亦莲房中搜出的砒霜!”

旁听席上一片惊叹。

亦莲吃惊地抬头,对王京兆怒目而视:“王京兆!你好卑鄙!好!既然你说我用毒药害死了你老子,那你们当天怎么不验尸?不过,现在也不晚,如果这里还有一丁点公理在,你们官老爷的天良还没有丧尽,就去开棺验尸吧,如果验尸证明是被毒死的,我关亦莲甘心伏罪!”

王京兆冷笑道:“笑话!你关亦莲说得轻巧,先父已长眠于地下,哪有将他老人家从地下起出之理?这不是对我父亲的大不敬吗?是要遭神灵报应的啊!不要说我不答应,王家老老小小上上小小,绝没有一个人会答应!”

话音刚落,旁听席上传出几声嘘声。金水在下面叫起来:“这是么话?应该开棺验尸就开棺验尸!”

亦莲仰面笑道:“哈哈,报应,报应,你也晓得这两个字啊!究竟谁要遭报应!我倒要好好问问你!三番五次逼我和他行苟且之事,达不到目的,就伪造证据,加害于我,就不怕遭报应了吗!”

王京兆摇头道:“关亦莲,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亦莲厉声说:“别装糊涂,今天谁指使你来的?是王京甫王大知事吧!他没将自己做的那些龌龊事告诉你这个做弟弟的吧?一个禽兽不如的人,竟然也晓得有些话,连自己也说不出口啊!”

先前一直沉默的肖方举喝斥道:“被告人,请你就事论事,不要提及与本案无关的人!”

亦莲更生气了:“与本案无关?哼,我就晓得你们会官官相护!一个嘛,是新阳县的知事,一个嘛,是莲城县的知事,你们早就串通好了吧,要将我一个弱女子往死里整!”

肖方举一怔,喝道:“请被告人不要胡乱猜疑,本知事自会秉公执法,依法行事!现在,请将另一个被告人押上来!”

“传林三!”

林三被法警押上来,送进另一个圆形铁栏中。他眯着眼睛,好像没睡醒。

承审官问完林三姓名、籍贯、住所,便问王京兆:“你要告林三,所为何事?”

王京兆与林三换了一个眼神,说:“林三本是先父的仆人,此人品行恶劣,他早就与小妾关亦莲勾搭成奸,之后,为了达到分家产再私奔的目的,他又与关亦莲合谋毒死了先父,请审判官明察!”

亦莲惊异地望着王京兆,气得说不出话来,双手紧紧地攥住面前的铁栏杆。

承审官慢条斯理地问林三:“林三!王京兆刚才所述,是否属实?”

林三这时才打起精神来,跪在地上磕头讨饶:“小人知罪……小人该死……主人待我不薄,小人千不该万不该背叛主人!”

承审官喝道:“少说废话!你知道此罪已是死罪吗?你要坦白交待,将那晚与关亦莲合谋杀人的经过如实陈述,如你认罪态度好,可酌情减罪!”

林三连连点头:“谢谢大人,我说,我说!我在王家做仆人已有五年,本来我是忠于举人老爷的,为老爷鞍前马后从无怨言,关亦莲嫁给老爷后,我常到老爷房中端茶递水,一来二去,就和她熟了。一天,老爷不在家,她躺在床上,一见到我进来,就对我说,‘林三,我浑身酸软,能帮我揉揉吗?’我一走过去,她一抱住我……”

亦莲听到此处眼睛冒火,攥住铁栏的手剧烈颤抖起来,指着林三骂道:“林三,你,你,你胡说八道,无耻之极!你!你……”

旁听席上的一帮闲汉起哄道:“这个故事好香艳啊,讲得好啊,爷们喜欢听!”

卢皓月与关旭对闲汉们怒目而视,几乎同时喊道:“林三胡说八道,真不要脸!”

肖方举拍了拍桌子:“旁听席上的群众,请安静!被告关亦莲不要激动,林三,继续陈述!”

林三犹疑了片刻,继续说:“自从她与我好上之后,就天天缠着我下老爷的毒手,她说等老爷一死,她就可以分得一份家产,然后与我远走高飞。她要我买好砒霜,由她放进老爷常喝的补药中,老爷对她深信不疑,喝了补药……”

亦莲厉声喝骂:“林三,这一套,是王京甫教你的吧!他还让你怎样编故事,全说出来吧!”

“王京甫”三个字让林三打了个寒噤,他不敢看亦莲,结结巴巴地说:“你……你说的……我……我不晓得……”

亦莲轻蔑地笑道:“你不要狗头上长角——装羊(装佯),王京甫给了你不少好处吧?你昧着良心,信口雌黄,颠倒黑白,陷害于我,置我于死地,要遭天谴的……”

肖方举敲了敲桌子:“请被告人不要涉及与本案无关的问题!刚才林三所述事实清楚,又有物证砒霜在此,本知事决定予以采信,关亦莲,你还有何话说!”

亦莲指着肖方举大声说:“肖大知事,肖大审判官,你真英明!你和王京甫既然早就打算合谋害我,我一个无钱无势的女子,又怎么躲得过你们的算计!不过,我不能受这不白之冤,更不能让卑劣小人往我身上泼脏水,我就是死,也要死得清清白白!”

金水又在下面叫道:“亦莲,不要怕他们,我支持你!”

承审官装腔作势:“是谁在下面乱叫,扰乱秩序?法警,把他轰出去!”

亦莲理了理额前的发丝,面向旁听席的观众,极力抑制着心中的悲愤:“大家都看到了,他们联手演出得真精彩!把我往死路上逼,我有几句话不说出来,死也不瞑目!那王京甫说起来是新阳知事,实际上是个人面兽心的狗官,他不顾人伦与羞耻,几次将我逼奸不成,便怀恨在心,收买林三来诬告我谋杀亲夫!”

旁听席上一片哗然。

“王京甫真无耻啊!”

“哪里还有天理啊!”

“官官相护,还装模作样审个屁啊!”

……

承审官慌了神,气急败坏地喝道:“安静!安静!”

旁听席上骚动起来,周四新的几个手下也混到其间,跟人群唱反调:“这个小骚货也在编故事呢!别信她!”关旭红了眼,与这几个人扭打起来,卢皓月也在一旁帮他,场面乱作一团。

四个背着长枪的法警冲到旁听席上,拉开斗殴者,庭上慢慢安静下来。

王京兆本来想跟他哥辩解几句,但嘴只动了动,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肖方举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咳嗽几声,故作威严地宣布:“本案因案情复杂,现在我宣布休庭,改日宣判!”

旁听席上又是大哗。

“这是审的么家鬼案!”

“这个审判真荒唐!”

“王家真卑鄙!”

“欺负一个弱女子,可耻啊!”

……

亦莲和林三被法警带走,关旭与白菜心追上去想跟亦莲说话,被法警隔开。金水怜惜地望着亦莲的背影,摇了摇头。

几天后案件宣判,亦莲以谋杀罪被判处死刑,林三作为从犯判处二十年有期徒刑。

关旭想去探望亦莲,得知妹妹已被打入死牢,任何人都不得探望。正是一筹莫展,马铁成来找关旭,他说,周爷发话,说只要他出钱,就帮他赎人。

一提周四新,关旭就变了脸,他像赶苍蝇一样驱赶着马铁成,马铁成顿了顿脚,抬腿就往外走:“唉,我们周爷是一番好意,你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哪,其实呢,只要周爷愿意帮忙,你妹妹马上就能放出来!”

白菜心满脸赔笑拦住他:“马哥,您别急着走,只要周爷把我家亦莲搭救出来,我们肯定不会亏待他!”

马铁成向她使了个眼色,对她耳语了几句,她吃了一惊:“要这么多?”

他点点头:“这个数目,还是肖知事看周爷的面子定下的,否则,要别人去赎,可能要价更高啊。你要晓得,亦莲长得美,打她主意的人多得很,听说莲城有几个大老板准备出大价钱赎人,如果去迟了,恐怕要被别人赎走呢!”

关旭走过来:“要多少?”

白菜心伸出四个手指。

四千大洋,关旭心里一沉,手里哪有这么多钱?

马铁成说:“不过,我们周爷说了,如果你亲自去找他赎人呢,价钱减半,也就是说只要两千就够了!时间很紧,过了这个村,就没有那个店了,要想好啊!”

说完,他走了。

关旭骂道:“狗日的周四新,还是对你贼心不死,要你去单独找他,就是要乘人之危吃你的豆腐!”

白菜心有点不以为然:“哎,你别说得那样难听,我们手中钱不多,为了你妹妹,我倒真想去找一下他,说不定管用!”

关旭很是担心:“万一他对你使坏怎么办?”

白菜心想了想,有了主意:“我想到了一个人,她或者能陪我去!”

“谁?”

“普善堂的卢小姐啊,她武功好,又是你妹妹的朋友,一定肯帮我们!”

“这……”

“这,这个鬼啊,你这个人就是有点婆婆妈妈,我现在就去找她!”

白菜心来到普善堂找到卢皓月,讲了自己的想法,卢皓月二话不说,就和白菜心去了周家。

周四新见到白菜心,上上下下将她饱览一番,语气轻佻:“小白啊,没想到你嫁人了,比以前更水灵了啊!”

见一旁的卢皓月横眉冷目,他便戏谑道:“怎么?小白,来见我还带女保镖啊,普善堂的卢小姐,可不是一般人请得起的啊!”

卢皓月冷冷地说:“周四新,闲话少说,你到底能不能把亦莲放出来?钱我们今天都带来了!”

周四新打了个哈哈:“不要急嘛,钱的事都是次要的,关键是感情,感情!小白,你说是吗?尽管你嫁人了,我还是像以前一样,喜欢听你的戏!这次,你妹妹遭此大难,我有责任帮你的忙!”

白菜心拿出一张银票,递给周四新:“这是两千大洋的支票。”

周四新接过来随手放在桌上,说:“小白啊,你要明白,我周四新不会收你一个子,这点钱啊,我是用来打点的,不打点,你妹妹哪能放出来?”

白菜心满脸赔笑:“那是,那是,这事让周爷费心了!等我妹妹放出来了,我一定单独唱场好戏您听!”

周四新的脑袋向前一伸,盯着白菜心的俏脸一眨不眨,手指在桌上得意洋洋地敲打着:“此话当真?好,我今天晚上就去找肖方举,保证你明天就能见到人!”

白菜心微微欠身,说:“谢谢周爷!我与卢小姐就告辞了!”

周四新站起身:“我送送你!”

白菜心连声说“不用”,与卢皓月一道离开。

周四新望着白菜心的背影消失在门口,脸上浮现出一丝别有深意的笑容。

关旭与白菜心正在家中苦等消息,马铁成来了,一进门就大嚷:“哎,运气不好,运气不好!”

他将支票拍在白菜心的手中:“我们周爷没帮上忙,钱退给你!”

白菜心满脸疑惑。

“唉,不怪我们周爷没能耐,只怪你们找周爷太迟了!”他说,“周爷今天上午去找肖知事赎人,哪知别人已经赎走了你妹妹!”

“是谁?”夫妻俩都惊异不已。

“据说是新阳的一个富商,出了三千大洋呢!”

“狗日的肖方举,贪赃枉法见钱眼开,老子要告他!”关旭吼道。

白菜心给马铁成倒了一杯茶,让他坐下慢慢说。他一口将茶喝去大半,神神秘秘地说:“听说,富商带着你妹妹会在今晚启程,从莲城到新阳,步行不过三四个时辰,你们要是有更多的钱的话,赶快去找那个富商,他觉得有利可图,说不定会把人再卖给你们。”

关旭激动地说:“‘卖’?有你这样说话的吗!”

马铁成也觉得“卖”字有些不妥:“好,好,不是‘卖’,是把人交给你们。”

关旭问:“我妹妹真的在那个富商手里?”

马铁成瞟了他一眼:“不相信啊?我呀,可以告诉你,她现在住哪个客栈呢!”

关旭十分急切:“哪个客栈,快说!”

马铁成呷了一口茶,不说话。

白菜心赶紧掏出几块银元,塞在他手里。他嘿嘿一笑:“他们歇在悦来客栈,你们要去就赶早,晚了,人家就走了!”

说罢,他捏着银元,哼着小曲大摇大摆出了门。

关旭急着要去客栈找妹妹,白菜心认为单枪匹马去根本没用,人家出了大价钱赎了人出来,岂肯轻易放人?但现在要一下子凑够三千大洋,实在无法。两人正是一筹莫展,卢皓月来了,父亲卢介康让她来探听消息。两人急忙将情况说了。卢皓月一听就拍手叫道:“这还不好说,我带几个女队员,到悦来客栈,把亦莲救出来!”

关旭与白菜心喜出望外。卢皓月叫他们在家等好消息,然后匆匆离去。

卢皓月带着几名女队员直奔城西悦来客栈。一进客栈,就推开一间间房门查看起来,老板一看这阵势,吃了一惊,他认识卢皓月,忙问她找谁。

卢皓月问:“新阳的富商呢!”

老板说:“已经走了,卢小姐……”

卢皓月问:“是不是还带着一个女的?”

老板连连点头:“是啊,他们蒙住了她的脸,我没看清楚。”

卢皓月不耐烦地说:“快给我备马车!”

老板急忙去找马车。

新阳的富商叫赵刚,为何要以高价赎出亦莲呢?并不是他看中了亦莲的美色,他只是奉命行事,奉的是新阳知事王京甫的命令。

正如亦莲所料,王京甫见亦莲不肯就范,就与林三勾结,让林三充当亦莲的“奸夫”,诬告亦莲谋杀亲夫。林三起初不敢答应,因为既是“奸夫”,那也得坐牢。王京甫给他吃定心丸,说肖方举那边已打点好了,只要他在堂上作个假证,等风头一过,周四新就会派人接他出来。这些许诺不算,王京甫还可以给他一千大洋,这么多钱,抵得上他做好多年工了。他就答应了。

再说,这位新阳富商赵刚,这两年在王京甫的关照下赚了不少银子,现在王京甫发了话,他也知道回报的时候到了。所以,一听说要拿三千大洋去赎人,当天就提了现洋,赶到莲城来。王京甫再三叮嘱他,这个女人,谁也不能动,等他王京甫一回新阳,他就得原封不动地交人。

赵刚交了钱给肖方举,从司法公署领了亦莲出来,才知道亦莲是真美,而且性格还很烈。

亦莲挣扎着不停地喊道:“你们这帮砍脑壳的强盗,放开我!”

她的声音已经嘶哑,眼睛里燃烧着屈辱与愤怒的光焰。

赵刚带的四个汉子先用绸巾堵了她的嘴巴,又捆了她的手脚,把她弄上一顶轿子,抬到悦来客栈,只等天色一黑,就上路。

天黑下来后,他们找了一辆马车出发了,其中一人赶车,赵刚和另外三个坐在车里。

亦莲依然被他们捆绑着,已经整整一天拒绝吃东西,粒米未进的她饿得昏昏沉沉,马车的颠簸更让她头晕目眩。她闭着眼睛,不想看这些人一眼,也不晓得这帮混蛋要带她到哪里去,一阵阵冷风灌进车厢,此时的她,心里也寒冷之极,不过,她已没有了多少恐惧,慢慢渗进血液的是一种冰凉的麻木。

一轮皎洁的弯月孤独地挂在天际。月光之下的平原,从远处看去,汹涌澎湃着铺天盖地的油菜花。“莲城十年九不收,有了一年收,狗子不吃糯米粥”,莲城这个地方,土地肥沃,可惜十年九水,但只要有一年没发水,那庄稼就铆足了劲疯长,老百姓有了好收成,连狗的口味都变刁了。这一年,莲城难得没有发大水,田野里肥厚的油菜花像燃烧的沙漠,壮观的金黄一直绵延到了天边。

赵刚把头探出车外,他当然无心欣赏这美景,只希望快点到新阳,之所以选在夜晚从莲城走,就是怕白天人多眼杂,生出什么变故。他不断催促车夫将车赶得快一些,更快一些,车夫不停地扬起马鞭,“驾驾”的声音回荡在苍凉的夜空,车轮在油菜花中间的土道上碾起阵阵尘土。

突然,一声尖利的唿哨响过,油菜地里蹿出几个人来,其中一个对着天空开了一枪,惊得两匹马同时扬蹄嘶鸣,几乎要将车厢里的人掀下来。

赶车的惊恐不已,勒住马,车子打了一个旋,戛然停住。

从油菜田里又走出来几个人,为首的三十来岁,径直走到马车后面,对里面的人叫道:“赵老板,本人已等候您多时了,下车吧!”

半天没有动静,这人用枪挑开一角车帘。车内,四个大男人面对乌洞洞的枪口,挤在一起瑟瑟发抖,叫道:“好汉爷饶命!”

亦莲本是昏昏沉沉快要睡去了,现在也被震醒了,她略为惊异地观察着突来的变化,一双清澈的眸子,在夜色里熠熠生辉,与拿枪的这人对视的一刹那,这人目光里闪现出一丝惊喜。

外面的几个人叫道:“识相的,赶快下来,再不下来,爷爷们就不客气了!”

赵刚和三个男人下了车。为首的走过去,喝问:“喂,哪个是赵刚?”

赵刚的衣着明显比其他人讲究些,他自知躲不过,说:“我……我是……”

这人走近赵刚,嘲弄道:“赵刚,看来你有钱得很,赎这个女人花了多少大洋啊!”

月光下,赵刚近距离地看这人,身体壮硕,长脸短须,左眼下有个弯月形的伤疤。他手中的枪口朝上一扬,赵刚不由打了个哆嗦:“大,大爷,我做点小本买卖,放了我吧!”

这人身后的几名男子,拿枪的拿枪,拿刀的拿刀,将赵刚围在中间,有一个打了赵刚一嘴巴:“狗东西,还不老实,在我们三爷面前说瞎话!”

赵刚拭了拭嘴角流出的鲜血,惊惧地望着这帮人:“请问朋……朋友,你……你们是哪路的?”

这位被称为三爷的人,姓陆,是湖匪柴云飞手下的三当家,因为脸上有一处弯月形的伤疤,被人称为“陆月亮”,叫来叫去,就成了“六月亮”。

六月亮对赵刚说:“明人不做暗事,我们老大叫柴云飞,我是他的兄弟,车上的女人,你留下!身上的银洋,也留下!”

赵刚还在犹豫,一颗子弹打在他脚边,蹿起一注尘土,他急忙跪下磕头:“好汉饶命,好汉饶命!”

赵刚解下了腰间的布褡裢。六月亮一把抢在手中掂了掂,一脚踢向他:“狗日的,快滚吧!”

赵刚爬起来就跑,六月亮冷笑一声,对准他的背影开了一枪,赵刚扑倒在地。

六月亮又是一声唿哨,就有一名矮个子土匪,跳上马车,拉住了受惊的马。

矮个土匪正要扬鞭催动马车,忽然,一阵马蹄声夹着马儿的嘶鸣,从身后传来。

众匪朝后面望去,只见夜色中,两辆马车,一先一后,朝这边疾驰而来。

“三爷,有情况!”一名土匪提醒道。

六月亮脑袋一歪,手一挥,众匪放弃马车,迅速潜入路两旁的油菜花中。

马车上的人正是卢皓月和她的几名女队员。

卢皓月在不远处见一辆马车横在路当中,周围影影绰绰似有不少人在晃动。等再近时,却发现人都不见了,那辆马车还在原处。

她连忙叫两辆马车停下,拔出短枪下了车。其他几名女子也都拿着剑,跟在她身后,她们慢慢向马车靠近,只距离一丈多远时,停了下来。

卢皓月猜想亦莲就在那车里,她小声叫道:“亦莲,亦莲!”

亦莲听到了卢皓月的声音,既惊喜又担心,她的口被绸巾堵着,否则她就要大声喊出来了:“不要过来!”但是,她现在连“唔唔”的声音也不敢发出,更不敢动弹,她怕卢皓月过来救自己,中了土匪们的埋伏。

这时,周遭静极了,只听见小虫此起彼伏的鸣叫声。

卢皓月朝菜花田里打了一枪,一个土匪惨叫一声。凑巧,这一枪正打在这个土匪的腿上。

“这娘们有枪!”土匪们狂叫起来,朝卢皓月开枪,卢皓月急忙匍匐在地,伺机还击。

那个矮个土匪最先从菜花田里冲出来,卢皓月瞄准打了一枪,他应声倒地。

土匪们一齐朝卢皓月射击,子弹密集如蝗飞过来,她就地几个滚身,已在一丈开外。

六月亮叫道:“抢到一个美人,又送上门来好几个美人,弟兄们冲啊,捉了做老婆去!”

土匪们拿着枪冲出来,卢皓月扣动扳机,撂倒了一个。但土匪对她已呈包围之势,子弹从四面八方向她扑来。这时,一名女队员驾着马车从后面直冲过来,迅速将她拉上马车,两辆马车掉了个头,向来路飞奔。

土匪们在后面狂追,卢皓月举枪连连还击着,她不甘心这样窝囊地撤退,但众匪持枪者甚多,火力太猛,一名女队员哎哟一声,被一颗子弹击中了手臂。

卢皓月见无法硬拼,恼恨地打了几枪,马车拐了一个弯,双方都已不在射程之内。

卢皓月看身后已无动静,晓得土匪们并未追远。她查看了一下那个女队员的伤势,懊丧地说:“唉,只怪我们枪少,否则,亦莲就被救出来了!”

几个女队员说:“刚才好险,要不是卢小姐你身手快……”

卢皓月淡淡一笑:“唉,我自己倒不怕这些土匪,只是担心亦莲,这次被土匪劫走,肯定凶多吉少!”

“是哪路土匪呢?”

“估计是柴云飞手下的,别的土匪没有这么多枪!”

次日上午,卢皓月来到关旭家中,说亦莲可能被柴云飞的手下劫走了,关旭大惊:“亦莲被土匪抢走了?”

白菜心神色惊慌,示意他说话小声点。

房里响起一阵急促的咳嗽,几声衰老的呻吟飘出来:“哎哟,哎哟……我的莲儿,被谁……抢走了哇!”

“爸,亦莲她没事,您放心。”白菜心在外面安慰着。

“咳,咳,我刚才,明明听……听你们说,柴……柴云飞抢走了亦莲,你……你们别骗我!”关仁松的声音猛然提高了八度,他挣扎着要从床上坐起来,由于用力,引来一阵更加猛烈的咳嗽与喘息。

关旭与白菜心急忙进去扶他,卢皓月跟进来,待他喘息稍定,叫了声“关伯”。

“这位大……大姑娘是……”关仁松睁大昏花的老眼,看了半天。

“是普善堂卢老板的千金卢小姐。”白菜心说。

“卢小姐,你……你爸,是个大好人哪!那次关旭受伤,要……要不是……你们送来……活血丹和保生丸……”关仁松激动地说。

“关伯,别客气,那是我父亲的一点心意,也是普善堂应该做的。”卢皓月说。

“卢小姐啊,我不把……把你当外人,莲儿是被我害……成这样的啊!我就是死了也……也有愧于她啊!你们刚才说她……她被土匪抢走了,我听得清清楚楚,这伢造孽,都是……我害的啊,这该怎么办啊!”关仁松又说。

他消瘦的脸上老泪纵横。

没能救出亦莲,卢皓月心里也很愧疚,对这一家人,她又安慰了几句,就心情沉重地离开了。

几天以后,关仁松就死了,卢皓月去参加了冷冷清清的丧礼。白菜心告诉她,自从父亲得知亦莲被土匪抢走以后,病情就加剧了,不过几天,就不能进食了,临死时,他还不能闭眼,口中一直在念叨:“莲儿,爸对不起你啊!”

提起柴云飞,莲城百姓恨得牙痒痒又无可奈何。

柴云飞,本名不叫云飞,因其会几手拳脚,且身手敏捷、步行如飞,自称“柴云飞”,取云上飞之意。此人原是一猎户,靠打野物为生,枪法颇准。据说,隔着几丈远,有一个人抽烟,他抬手一枪,就打灭了对方的烟头,胡子一根不断。他还跑得奇快,有一次,一只野鸡在柴草林子里被打断了翅膀,在地上飞跑,连猎狗也撵不上,柴云飞发力猛追,一把就将野鸡抓在手里,面不改色,大气不喘。

当土匪之前,柴云飞喜欢赌博,且胆子极大,钱输光了,就“揭飞碗”,只因为他体力胜人一筹,下手又狠,赌徒们都不敢惹他。

后来,他落草为匪,起初也只是网罗到几个二流子,弄了几杆土铳,东抢西夺,不大成气候,但莲城水灾连连,政府又救济不力,好多灾民难觅活路,就投靠了他。还有一些好吃懒做的家伙,见做土匪可以吃香喝辣,也纷纷加入。这样,他渐渐壮大了势力。不过几年时间,他的这支土匪,就成了莲城周边最大的一支。

还有一桩,他舍得出钱买枪,一二百人的队伍,就有四五十支枪,在几支土匪里面,他的装备是最硬的,连县里的警察署都忌惮柴云飞三分。他也精明,从不与官府硬碰,也不敢骚扰那些有实力的大户,周四新开赌馆,俗语说,赌匪一家,他从不惊扰,而对于莲城那些中等家世的富商,他就无所顾忌了,“下条子”、“绑肉票”是他惯用的手法。

莲城周围湖泊众多,面积宽广,春夏水潦时各湖相连,大者数百里,小者数十里,柴云飞的匪窝在阳湖的最深处,与阳湖前后相连的有千金湖沙、官港蝴、小沙湖、白螺湖,从莲城要到阳湖里来,即使熟悉地形,划船也要老半天。

官府也曾围剿过柴云飞,但无一不是虚张声势无功而返,仗着天然湖泊的地利和几十支枪,他放下狂言:捉我的人还没出生呢!

他还编了一首谣曲,无事的时候,十分自得地哼一下:

老子本姓天,家住阳湖边,有人来捉我,除非是神仙。枪口对枪口,刀尖对刀尖,有你就无我,你死我上天!

亦莲被六月亮劫持后,送往柴云飞的匪窝。

一路上,她昏昏沉沉,被土匪们弄到船上,弯弯绕绕,不知走了多少里的水路,可是湖的前方,仍然是湖。她只觉得这股土匪好像遍布了湖泊芦林,只需几声口哨,就有人前来接应,她想起评书里讲的《水浒传》,那里有个梁山泊,一群好汉啸山林、杀富济贫。可这些土匪根本不像好汉,他们色眉色眼,讲着黄色笑话,在她身边挨挨擦擦,但还不敢动手动脚,她隐约听他们在讲什么“老板的女人”之类。好像要把她送到一个地方,这个地方,有一个重要的人在等她。

等她的人是柴云飞。

柴云飞对亦莲的美色早有所闻,如果不是她十七岁嫁给王师璧做小老婆,他就准备下手了。

劫走一个弹絮匠的女儿,对他来说是小菜一碟。

他柴云飞在莲城劫财顺带劫色也不是头一回了。

三年前的一个深夜,他带人闯进“金龙”典当铺,当铺老板黄金龙正和老婆吴四娘抱着睡觉呢,两人被惊起,黄金龙惊恐地去拿银洋,吴四娘也一脸惊慌,她穿着红色小肚兜,乳沟深深,一片炫目的雪白与两团诱人的丰满,一下子就让柴云飞看呆了。旁边的六月亮是个明白人,向众匪发令:“弟兄们,把老板娘带走!”

柴云飞满意地点了点头。吴四娘惊叫了几声,徒劳地挣扎了几下,像一只从鸡笼里抓出来的鸡,被土匪们用毛巾堵了嘴巴,带走了。

吴四娘哭哭啼啼了几天,后来就从了柴云飞,一晃三年过去了,她也是怪,真的把自己当“压寨夫人”了,死心塌地服侍着柴云飞,乐不思蜀,日子一长,竟不肯回莲城了。

有一回,是柴云飞主动提起,让她回莲城探亲。她一回莲城,正好碰见丈夫黄金龙,黄金龙以为她是被柴云飞放出来的,喜出望外迎她进了门,好饭好菜地招待,给她压惊,吃完饭,还拿出一对翡翠镯子送给她。哪知,她根本不念夫妻情分,当天就回了匪窝。黄金龙气得恨不得吐血,放话出去,说吴四娘已死,他要找个人做填房。几天之后,人贩子从乡下拐来一个十七八岁的小丫头,他连价也没讲,以五百大洋买了下来。

柴云飞占有了吴四娘之后,仍不时劫些女人供自己玩乐,玩厌了就向女人的家属“下条子”,等家属送来赎金,他才放女人回去。让柴云飞十分满意的是,这吴四娘对他玩女人从不吃醋,相反,她常对人说:“一生不娶三个妻,死了阎王都不依!”这话说得男人们心里又痒又舒服,其实,土匪们也经常说这句话,不过用词更糙些。

亦莲被劫到土匪窝时,第一个来见她的不是柴云飞,竟是吴四娘。

吴四娘来的时候,天刚擦黑。

这是湖中的一个小洲,柴云飞让人在上面建了七八排草屋和几间砖房,这些草屋,并非狂风一吹就倒的那种,墙壁用麻梗掺了黄泥砌成,犹如土砖一般结实。

亦莲被关在一间砖房里。

吴四娘见里面黑灯瞎火,就在门口叫道:“亦莲妹妹,亦莲妹妹!”没有回音,她推开门,移着马灯进去,才看见亦莲呆呆地坐着。

借着灯光,亦莲冷冷地扫了一眼这个女人。她在二十七八岁的样子,衣着十分讲究,外穿湖绿色窄袖小衫,内着暗花抹胸,丝绵云缎长裙逶迤于地,走起路来一步三摇。

吴四娘见亦莲在看她,惊叹一声:“亦莲妹妹,你受惊了!”连忙张罗着倒了一杯热茶,端给亦莲。

亦莲只是冷眼看她,这的确是一个很有风韵的女人,蓦然出现在这土匪窝里,令亦莲也感到了一丝诧异。

见亦莲没接自己倒的茶,她微微一笑,将茶放到桌子上。她脸上浮现出哀伤之色,长叹一声对亦莲说:“妹妹,我们女人都命苦!你还没来到这里之前,我就听柴大哥讲了你的事。”

见亦莲不做声,她又说:“你好冤!明明是王京甫逼奸不成,反诬你谋杀亲夫!太无耻了!他对你贼心不死,这次要不是柴大哥出手,你又要落到这个狗东西手里!赎你的那个富商,就是王京甫指使的啊!”

亦莲有些弄不明白:“哪个柴大哥?”

见亦莲开口说话了,吴四娘很高兴:“柴大哥就是这儿的老大柴云飞,一位很仗义的大哥!”

“柴云飞?”亦莲总算明白了,这次她没落到虎口里,却掉进了狼窝。

“对,对!我们柴大哥一直关注妹妹你,他晓得了你的案子后,肺都气炸了,这不,一打听到你被赎出来了,就半路上先下手为强,将你接到这里来了!你不会怪他吧?”

亦莲语含讥讽:“人家是为了救我,我怎么能怪人家?”

“柴大哥真的是为了救你,为了避免你误会,才让我来陪你!”吴四娘说,“柴大哥有令,任何人都不能惊扰你,你放心,他手下的人很粗野,但都是些顶天立地的汉子,不会乱来的!”

“看来我是享受特殊待遇啊,不过,现在我很累,要睡了。”亦莲表情仍是淡淡的。

“好吧,妹妹,你睡吧!”吴四娘蹑手蹑脚走了出去,悄悄反掩好门。

吴四娘磕磕碰碰走了一段路,就有一人从树后闪出,拦腰抱住她,她挣扎着,见是柴云飞,就作娇发嗔地在他胸前擂了一拳:“死鬼,吓死我了!”

柴云飞亲了她一口:“心肝,那个小娘们怎么样,绝色美人吧!”

吴四娘朝四周看看,手在他额上一点:“急色鬼,先进屋,我再说给你听!”

进屋后,点亮灯,吴四娘娇娇地偎在他的胸前,用手剥着花生,一粒粒地喂他。

柴云飞掏出一串金灿灿的项链,给她戴上:“这是六月亮前些日子弄来的!”

她在他脸上亲了一口:“你真好!爱死你了!”

接着,她就问:“是想来武的,还是来文的?”

他不明白:“武的怎样,文的又怎样?”

她扑哧一笑:“武的嘛,当然是你的强项,霸王硬上弓,生米煮成熟饭;文的嘛,就是不急着下手,先笼住她的心,让她晓得你是个知冷疼热的人。”

他似乎没听她说话,只顾在她丰满的胸上摸来摸去,坏笑道:“四娘,那小娘们的奶子有没有你的大?”

她轻轻一掌掴在他脸上,似掴实抚。她故作吃醋的样子,说:“你这个花心大萝卜,一天到晚只想着干这事!”

他笑起来:“好好好,反正这小娘们是坛子里的乌龟——我要怎样捉就怎样捉,你说吧,我是来文的好呢,还是来武的好呢?”

她说:“依我看哪,你还是先来文的好,得到了她的心,还愁得不到她的身?我今天见了她一面,我看她还真不同于你以前抢来的那些女人,她不光是漂亮,身上还有一种说不出的气质,就像一支玫瑰,带着刺,冷艳着呢,这样的女人,值得放长线钓大鱼。你说呢?”

他问:“乖乖,那我么时候才能得到她的心呢?”

被他的两只手摸得浑身躁动,她在他怀里扭动撒娇:“死鬼!心急吃不得热豆腐,我先陪她一段时间,等她放松戒备了,你再慢慢接近她成全好事!晓得不?”

他坏笑道:“我现在就要吃你的豆腐!”

他的手探进她的抹胸里面,揉捏起那一团丰软滑腻来,在他忽轻忽重的捻弄下,她的呼吸急促起来,她哼哼唧唧脸色潮红,他再也按捺不住,一声低吼,将她抱在怀里,扔到了床上。

接下来几天,都是吴四娘给亦莲送饭菜,几乎天天是野味河鲜,变化着花样做。前天是野鸭烧莲藕,昨天又是干烧野兔,今天则是银耳桂鱼汤,亦莲虽然只是象征性吃一点点,体力也恢复得很快,苍白的面色日渐红润。吴四娘对她说,这些菜都是柴大哥特别叮嘱做的,等你养好了身子,他会来见你的。她只是“哦”了一声,什么感激的话也不想说。

她现在虽然身陷土匪窝,不知为什么,并不很想逃出去。在这个小洲上,没有船是逃不出去的,何况,能逃到哪里去呢?哪里才是她的归宿呢?

土匪们并没有完全限制她,她在屋里闷久了,就外出走走。奇怪的是,冷不丁地,吴四娘就会出现在她面前。

不过,她对吴四娘并不反感,她看到土匪窝里,现在好像只有吴四娘这个女人,吴四娘也许闷得慌,只想找个伴。

每天吴四娘都要来亦莲房里坐一坐,沏一壶茶,说说话。

有一天,吴四娘忽然在亦莲面前哭了,这令亦莲有些意外。

吴四娘说莲城人现在都看不起她,说她是个淫妇、贱货,放着好好的当铺老板娘不做,却要做土匪头子的情妇。但莲城人哪里晓得她的苦。黄金龙做生意精明能干,长得白白净净,看上去像是斯文人,打起老婆来却是一把好手!

吴四娘流着泪说,黄金龙稍不顺意,就拿她出气,扯她的头发抽她的脸。有一次他抓起手边一把椅子,劈头盖脸砸过来,她被砸晕了,头破血流。最可恶的是,她怀孕的时候,他也打,她的第一个孩子就是被他打掉的,他在她的小腹踹了几脚,鲜血流了一地,她昏死过去,差点见了阎王。

说到这里,吴四娘抽抽搭搭哭得更伤心了,她说,她恨黄金龙,和黄金龙过日子生不如死,即使柴云飞不把她抢到这里来,她也会找个机会跑掉的。

她又叹息说,莲城她是回不去了,她是无家可归的人了。弄得亦莲也有沦落之感,不由对这个女人添了一些同情,增了几分亲近。

所以,当天晚上,当吴四娘要陪亦莲过夜时,亦莲没有拒绝。

起床后,吴四娘帮亦莲梳头发,她想把亦莲的头发盘起来,打成一个髻。亦莲止住了她,自己将头发放下来,披在两边,有一种凄凉的美。

吴四娘看着镜子里亦莲的脸,说:“你真美!我要是个男人,都忍不住要喜欢你,疼你!”

接着,她告诉亦莲柴云飞可能今天要来,让她不要怕。她说柴云飞是个真男人,有血性,会疼人,比莲城的那些男人强多了,还说他早就听说了亦莲的美貌,喜欢她,希望她能做压寨夫人。不过,他不会强人所难,如果她觉得这里不好,他可以放她走。

亦莲面无表情地听着,到后来,还是忍不住反问了一句:“他能放我走?”

吴四娘说:“当然,这是柴大哥亲口跟我说的,他说喜欢你,不想强迫你,如果要强迫你,他第一天就可以把你……”

亦莲冷笑道:“你是说,他还是对我手下留情了?对别的女人,就不会这样客气了?”

吴四娘连忙赔笑道:“我的妹妹,你别乱想,柴大哥不是乱来的人,他的队伍有一条规定——不采花,就是不作践女人,不过,他手下还是有不听规矩的,被他发现,就要挖眼珠,割脚筋!”

亦莲摇摇头:“四娘,你别骗我了,世上哪有这么好的土匪?”

吴四娘还在念叨着柴云飞的好,但是亦莲一点心情也没有,也懒得听。

这时,有人敲门。吴四娘打开门,是柴云飞。吴四娘嗔怪一声:“说曹操,曹操到!”她殷勤地扶他坐下,又倒了一杯热茶。柴云飞跷着二郎腿,喝着茶,目不转睛盯着亦莲看,亦莲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就走到窗前看风景。

吴四娘去拉亦莲的手,笑着对她说:“好妹妹,陪柴大哥说说话,拉拉家常,啊?”亦莲不答,她双手推着亦莲的肩膀,将亦莲推到柴云飞面前坐下。

亦莲低首垂眼,柴云飞以为她是害羞,觉得她更媚了,目光就攫进她的身体,不愿拔出来了。

吴四娘咳嗽一声,柴云飞才缓缓收回目光,心不在焉地问:“亦莲姑娘,你兄弟姊妹几人啊?”

亦莲仍不看他,冷冷答道:“一个哥哥。”

柴云飞“哦”了一声,一时无话。

吴四娘走过,笑盈盈地说:“哎呀,你们慢慢聊,我呀,有事先走了!”

柴云飞点点头,吴四娘扭腰摆臀走了出去,掩上了门。

柴云飞看见亦莲的一只手如藕一样雪白,便将手伸过去,搭在她的手上。

亦莲抽回手。

他自我解嘲地笑笑:“都说你是莲城第一美人,闻名不如见面啊!”

亦莲仍不理他,他又说:“四娘应该对你说了吧,我啊,早就喜欢你,这次我接你到这里来,手段粗暴了些,但那也是没办法,你要是让那个商人得了手,弄到新阳去,就会落到王京甫手里,王京甫,你是晓得的,他一直对你不死心……”

亦莲仍冷冷地:“那,我要感谢你啊!要不是你,我说不定早就抛尸荒野了!”

柴云飞站起身,走到亦莲的身边,手搭上她的肩膀。

她拿下他的手。

他叹口气:“唉,亦莲,你不晓得我的心思吗?这么多年来我都是孤家寡人,因为没遇到一个真正看得上的女人,但从见到你的第一眼起,我就想娶你,用八抬大轿娶你……”

她打断他:“你别再说了,我们是两条道上的人,永远不可能走到一起!”

他仰头哈哈大笑:“你错了!其实,我们是一路人!我们都是回不去的人,都是被莲城抛弃的人!”

她喃喃道:“被莲城抛弃的人?”

他把头探到她的面前,死死地盯着她的脸,好像有什么触动了他痛苦的记忆,有点咬牙切齿的样子:“对,你以为你是谁?你就是一个被莲城抛弃的人!”

接着,他对她说:“只要你嫁给我,其他都好说。王京甫,他现在是新阳的县长,又怎样?我一样可以要他的小命,至于林三,我弄死他,比捏死一只蚂蚁还容易!”

她淡淡地说:“不劳你大驾,这是我自己的事。你走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他斜她一眼,故作体贴之中掩饰不住得意与轻佻:“那,那好吧,我再给你几天时间考虑考虑?想好了,就跟四娘说啊!”

柴云飞一走,亦莲的身躯便沉重地靠在门上,泪水顺着她光洁的脸无声地淌进了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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